龙门是魏彦吾的龙门。
没有人会质疑魏彦吾对龙门的统治。
炎国不会,乌萨斯不会,维多利亚不会,即使是这些庞然大物般的国家政体,也无法动摇魏彦吾在此苦心钻营数十年的心血。
计无疏漏,垒筑高墙——杀了他或摧毁它,比夺取它更容易。
作为龙门的行政长官,魏彦吾无疑是优秀且出色者,这个统治者在任期内使龙门实现了飞跃式的发展,从一介地缘特殊的边陲小城,成为一座名扬四海,享誉国际的移动城市。
魏彦吾带领龙门跟上了时代的脚步,在这个过程中,虽然失去了不少,但获得的更多。
而在龙门流通的货币,甚至即将冲破世界贸易萧条的阻隔,取代各城各国的本币,成为世界贸易复兴的结算工具。
经济繁盛,生民安乐,钟鸣鼎饷,魏彦吾是龙门的兴邦之君,历史如果记住龙门的盛世,就不会遗忘他。
但龙门人也都知道,下城区不是魏彦吾的下城区。
这些被遗忘的城区仿佛繁华龙门的倒影,默默倒映在水里。龙门的脚步太快,以至于遗落了一部分自己。
下城区贫穷,破落,滋生着混乱与罪恶,吞噬着希望与生命,这是一片腐土,这里属于鼠王。
下城区的主宰是鼠王,这位隐藏在黑暗中的无冕之君维持着下城区的运转,搭建了一套独属于这片混乱之地的秩序。
鼠王并非高调的统治者,张谷神仅仅听说过鼠王的名号,可即便在最动荡,黑帮交火最猛烈的时期,也没有帮派敢僭越鼠王订立的规矩。
这里的人可以蔑视魏彦吾,但无人胆敢冒犯鼠王。
行政长官的手伸不到下城区。
魏彦吾从不是宽容大度的人,许多人猜测他能够容忍鼠王掌控下城区,是出于某种权谋和政治考量,或是一些更肮脏的利益交换。
后来张谷神才知道,那条老龙除了谋算之外,还交给了鼠王信任。
这个下城区更像是困养恶兽的樊笼,鼠王在许多时候都不会直接插手下城区的事务,而是任由诸多黑帮自行发展。
像个冷漠的国王,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庸碌的臣民。
直到老虎爷的离世。
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萧瑟的凄风刮过整个糜烂的下城区,浇熄了连绵七个月的胶着火势。
走的走,留的留,在喘息之余,只剩下一地的狼藉残垣。
鼠王终于召见所有黑帮的会首。
“你和朱蒂怎么样?”
张谷神跟随在虎爷身后,忽然就听到虎爷这样问。
他没想到虎爷会关心这件事,看着大佬的背影,尴尬地苦笑。
送别天使小姐后,消息很快就传入朱蒂的耳中。
【张谷神,那个女人是谁?!】
菲林女孩是个直率的性子,她风风火火地找到他,像是抓到了偷腥的伴侣,高声质问的声音几乎传遍了夜场。
不巧的是,当时他正与日益凶猖的龙性殊死争斗,刚刚睁开疲惫的双眼。
绽露的凶光凝结着残余的狂怒,寒芒中饱含透骨的杀性,令直面他的女孩如坠冰窟。
朱蒂头也不回地跑开。
那天以后,女孩便开始躲着张谷神,而不善言辞的他也不知如何去向她道歉。
“她还在斗气。”他想起今早孤零零地放在桌上的那杯酒液,叹了口气。
他想向她解释,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年轻人小打小闹,会好起来的。”虎爷听出了他的束手无策,声音中隐约带着笑意。
希望如此。
谈话间,虎帮一行人已来到集会场外。
这里是鼠王的产业,也是鼠王会见下城区各帮派的固定场所,四处都站着彪悍的黑衣守卫,来觐见者都保持着低调恭敬的姿态。
一间普通的茶馆弄堂,因鼠王而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
负责迎宾招待的侍者认出了虎爷,清秀的扎拉克姑娘递上一本大红册子与一支笔,虎爷接过后随手一挥划,又将其交给张谷神。
“来了几人?”虎爷随口问道。
“就差虎帮了,虎爷。”女侍笑着说。
张谷神拿着大红册子,在上面看到了一个潦草的【虎】字。
这是一份名册。
他正想签下自己的名字,就听到了虎爷低沉的提醒:
“在下城区,不要随便写下自己的名姓。”
他的笔顿住了。
这也是下城区的生存之道。
他思虑片刻,也学着虎爷在名册上写下一个字。
【夏】
他写的很快,很轻,像笔尖上缠着透明的丝线,怕一不小心就被自己扯断。
当大红册子又回到扎拉克姑娘手中时,她特意看了一眼,又看了看他。
“夏先生。”姑娘红着脸说。
他点头笑了笑。
这个字勾起了回忆,也惊醒了它,混沌中沉寂的龙影又开始舒展身躯。
最近,它活动得很频繁,也愈发凶恶狞燥。
在侍者的引导下,虎帮的人来到一处大厅,这里分开散放着十几对漆得红黑的桌椅,四周的布置也是古朴传统的炎国样式,青砖,茶水,香炉,雕栏,古色古香,一应俱全。
大厅中已坐满来自各帮派的代表,他环视一眼,无论是眼熟还是面生的人,都卸下平日里杀气腾腾的凶相,换上了平和友善的面容与华贵庄重的服饰。
衣冠楚楚,谈吐温和,仿佛走进了一场庆祝和平的茶会。
桌上摆放着庖解好的下城区。
他还看到了中水的鬼族,鬼姐高大的身影在大厅中醒目无比,她倚在一根厅柱上,墨绿色的长发流苏般散落着,面具下琥珀色的眼眸与他的目光相接,举起手遥遥向他打了个招呼。
虎爷并没有过多交谈的雅兴,众人在大厅中找到一处空置的座位,在虎爷之后纷纷入座,沉默地等待鼠王的到来。
这片刻的休歇,对张谷神则是恶战的开端。
甫一坐下,他就低下眼帘,在层层拉扯的引力中下坠,沉入那混沌虚幻的空间中。
厚重的迷雾在眼前铺展开,天与海的面貌都被无尽的朦胧色泽遮蔽,如幕布般将他卷在世界的中心。
仿佛心有所感,他向迷雾的最深处看去,目光所触,那些云雾也随之翻涌起来。
吼——!
隆隆作响的凶戾咆哮宛如雷霆震怒,一道黑色的身影从云雾深处浮现,驾着雷霆与烈焰,吞吐着风雨与冰雹,撕开了笼罩在天地间的幕布。
它来了。
狰狞的龙首悬停在他面前,还未散尽的云雾似流水般沿着它的须爪滑落,这位租客的身躯接天连地,充塞在海天之间,比初见时更加威武庞大。
山岳大小的龙目一眯,掠过愤怒与仇恨的光芒,张开巨口向他咬下。
……
“我同意。”
“林爷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漕帮上下,唯林爷马首是瞻。”
“——林爷,为何虎帮划去的地盘远超诸帮?!”
大声的愤慨喧嚷传进张谷神耳中,将他强行从那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拉出,他疲倦地呼出一口略带灼热的气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个面目阴沉的中年男人,张谷神认得他,他是本地一个大帮派的蛇头,做的是走私贩黑,强拐妇幼的下作行当。
奸恶猖狷之徒,狺狺狂吠之犬。他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
一缕暴虐的火苗在心头点燃,他下意识地往腰间一摸,就想要抽刀劈死这无恶不为的人渣。
他一把摸了个空。
哐铛——!
那人被他凶戾的眼神吓翻在地。
我没带刀。张谷神一怔,莫名的暴躁情绪又像泄洪般退去。
他振作起精神,对翻倒在地的男人歉意地笑了笑。
男人颤颤巍巍地说不出话来。
在三月的末尾,这个春天结束前,下城区重获久违的平静。
七个月来,有无辜者死去,亦不乏罪有应得者命丧街头。
生活还要继续,生者应该代替死者去尽力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