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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十几年前,覃正侯熬不住军统的酷刑,忍受着比酷刑更难耐的精神上的痛苦,从狗洞内爬出来,出卖了同志,当然也出卖了节操,苟活到现在。他知道共产党的纪律,一旦脱党,则永远不能回到党内;若是叛党,那就犹如女人失身,即便“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59],要想像谭平山、郭沫若那样做党外布尔什维克也办不到了。因为已经不是什么党纪问题了,那是欠了党的血债,成了党的敌人了。这样的命运,让他多年来在痛苦中挣扎,无法摆脱。

他有一位可敬的叔父,早年毕业于燕京大学,又赴苏留学,成为政治经济学学者。他青少年时代深受叔父影响,从最初的阶级论到剩余价值学说,他走完了一个马列主义理论研究者最迷人最心旌摇荡的阶段。叔父离开了人世,却在精神领域造就了一个初具规模的自己。由哲学层面和现实经历双重打造的政治意识是最难摧毁的,除非有更先进的思想与更具说服力的现实状况来挑战来进攻。进入了自己最憎恶的阵营,为了适应新生活,他曾经努力去摆脱旧有的意识形态束缚,用了种种办法,其中包括生活上的堕落沉沦,也无济于事。那种用无与伦比的逻辑力量以及活生生的不公平现实合力打造的思想已然深深烙进他的灵魂。后来,他以研究共匪俾利于对之犁庭扫穴为名,公然在国民党的高层机关研究起《资本论》《家庭、私有制、国家的起源》《国家与革命》来了。

魏飘萍是他难以治愈的心痛。那女人算不得绝世佳丽,却也风姿绰约:微黑的面庞上有一双掩映在细密睫毛下的杏眼,透明而澄澈,如秋天的深潭一般;丰盈的红唇后面不时闪现雪白米牙的光波。微笑时,那光波与两腮的酒窝相映成趣。他不止一万次地回忆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蛋。他当然不敢奢望鸳梦重温,深知自己在她心中污秽不堪,十恶不赦;只希望能不时得见那诗一般的倩影,甚至听一听她那含银量丰厚的声音,哪怕是对他的责骂。他也明白,这样的机会微乎其微。不料天遂人愿,那机会竟在重庆街头出现了一次。尽管十分短促,也足够他回味多日了。那一次邂逅居然点燃了他的奢望。能不能再发生一次?甚或蒙她惠允坐下一叙呢?人的欲望就是如此,也许得陇望蜀本来就是人这种生物与生俱来的劣根性。

这个奢望居然实现了。

抗战胜利,党政军机关陆续复员,陆军总司令部最先回到南京,接下来是参谋总部。

安顿下来的第三天傍晚,覃正侯去新街口买东西。

刚从商店出来,一个背影在前面十多公尺的人行道上出现,让他眼睛一亮。这个背影他太熟悉了,尽管暌违十多年之久;尽管上次重庆街头邂逅她身穿军装头戴军帽,这次却是丝质深紫色旗袍配高跟鞋,而且烫了发。

他什么也顾不得多想——那个片刻头脑几乎成了真空还能想什么呢——疾步追过去。靠近时,努力抑制激动,尽量压低声音呼唤道:

“飘萍!”喊出时他发觉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那女人顿时止步,蓦然回头。

她先是惊讶,很快就变得平静下来,淡然说了一句:

“怎么又是你?”

态度似乎比重庆那次和婉了一些,至少没有了那次的激愤。

这鼓励了他,也让他心跳更加激越。生怕她又断然离去,他赶紧一边解释一边用两只手不断地做手势强调这种解释。“请不要误会,千万不要误会!我绝没有半点恶意,也没有非分之念,只想和您谈谈……”

“谈谈?”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找不到一丝一毫上次邂逅时的激愤与厌恶。“谈什么?我不明白!”

“啊,谈很多东西!其中当然包括我对党对革命犯下的罪过;还有这么多年我多么渴望党能给我赎罪的机会——这个机会我愿意用生命去换取!您不知道,做了敌人的同志,做了同志的敌人,这样一种非人的痛苦,十多年来我都在承受这样的痛苦,真是生不如死啊!”这样独白式的倾诉,用了相当长的时间,他也顾不得对方是在听,或者是毫不在意。

魏飘萍冷静地注视着他,居然那么耐心地倾听他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尽管他不得不刻意把声音压得很低以免招惹路人好奇,她却没有遗漏一个字。后来,她抬腕看了一下表,说:

“我现在要回办事处去,今天是没有时间了……”

“没关系,什么时候都行,只要您通知我,我马上……”

“你可以把电话号码留给我,到时候我通知你。”

分手后,覃正侯有一种绝地逢生的感觉,喜悦、轻快、向往夹杂在一起难以分辨。他并不去考虑也不去担心她会不会向党组织汇报,然后共产党借机除逆。事实上以他对共产党人的了解,她今天的态度使他意识到上次的重庆邂逅她多半向组织做过汇报。多年来,他尝够了灵魂死亡后行尸走肉般生存状态的苍白、无趣和绝望,厌世情绪如影随形,常常想到去一死以求解脱。即使共产党要借机杀他,他也不愿躲闪,而且自认罪有应得。他只望能当面对她及其背后的组织把自己叛变以后生不如死的生存状态和盘托出,那以后即便一死也心甘情愿了。人这种生物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们的生存状态就是他们的文化意识状态。失去了这个,就等于失去了氧气一样难熬,生不如死,何如一死了之。

他叫上一辆黄包车。

正要伸腿踏上去,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肩头,又随即叫着他的官称道:

“覃科长,巧遇呀!”

他只得唔了一声缩回腿,转过身去。

原来是同机关的上校参谋劳春亮。此人原本是个白胖子,现在却又黑又瘦,军装也因而变得宽大、不合体了。握手之际,他端详着劳春亮问道:

“从东北回来了?怎么这么瘦呀?”

“先生,车还要吗?”车夫在一旁问道。

“啊,不要了不要了!”覃正侯掏出一张小额钞票塞给车夫,“对不起,耽误你生意了,不用找钱,不用找钱!”

车夫走后,劳春亮压低声音嘲笑道:“没上车,还付钱弥补车夫的时间损失!嘿嘿,你这做派,怎么有点像赤区的共匪呀?”

他嘿嘿干笑两声,解嘲地说:“你忘了,十八年前我就是共匪呀!”

劳春亮赶紧打着哈哈拍了拍他,“一句玩笑,可别认真啊!”

他也笑道:“玩笑,玩笑。唔,对了,没消夜吧?我来给你洗尘,走,到金陵酒家!”他今天的心情特别好。

劳春亮快乐地打起了哈哈,“怎么好叨扰呢?”

金陵酒家是一家著名的高档餐馆,淮扬菜为主,兼营鲁、粤、川三大菜,位于大行宫附近。自从党政军机关陆续复员以来,就像城里上千家大大小小餐馆一样,每天都顾客盈门,都是重庆回来的党政军干部,都是有资格公款吃喝的一族。公款吃喝似乎有着历史传统,唯有在二十世纪的中叶有那么二十八年被禁绝。

他俩步入餐馆,见偌大的厅堂座无虚席。佳肴美酒混合成的香味弥漫,特别诱人,尤其是肚子饿的时候。

看来是没有座位了。怎么办呢?

劳春亮建议另找一家。

覃正侯摇了摇头说,哪家都一样。你刚回来不知道,不只是餐馆的座头,连戏票、电影票、舞票都一票难求。你只要留心,就会发现不少餐馆、戏院、舞厅、浴室往往都贴了一张纸,上面不是写着某某机关包场,就是某某大亨——多半是急于洗刷自己与鬼子合作历史的人——为某某抗战英雄“庆功”。此刻这里还好,没被包场,你我尚有机会,岂可错过。

堂倌疾步过来,弯腰屈背谄笑道:“二位!那边转拐处有一张小桌,只坐了三位客官,可不可以委屈二位镶一下?”

穿着佩有上校标识军服的劳春亮板着面孔否定了这个建议。用大拇哥指着没穿军服当然也无军衔标识的覃正侯道:

“认识这位吗?我的长官,覃司令官!亏你说得出口,敢教他老人家去‘镶一下’!乱套了嘛!”

“啊,啊,请二位长官原谅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该打,该打!”店小二见穿军装的这位是上校,那么穿便服的那位就该是中将或者上将,再不济也是个少将吧。不敢怠慢,决定好好巴结。而四处一望,又愁上眉梢,实在是座无虚席啊。

“我知道你楼上有几十个雅间嘛!”覃正侯冷笑道,显示自己是熟客并且明白此中堂奥。“留给什么人呀?”

“长官有所不知,雅间也是座无虚席了!”

这时,一位四十多岁长袍马褂的肥胖家伙含着殷勤微笑走过来。

店小二如释重负,指着那人说:经理来了,经理来了!旋即把情况向经理禀报了。言语间暗示着两位中的一位是很大的官。

经理忙不迭地赔笑、点头哈腰。然后略一沉吟,决断式地说:

“这样吧,那就委屈二位长官移樽敝人的办公室如何?”

于是,他们二位便皱起眉头佯作勉为其难的样子登楼,坐进了经理的办公室。

经理告了失陪。临走又当面告诫店小二好好侍候,若有怠慢必打折狗腿。

店小二背书似的介绍出一长溜菜名及其特色。

覃正侯与劳春亮各自点了几样。大略为淮扬系的酒焖秋蟹、火爆鳝丝、清蒸狮子头,鲁系的牛肉汤煨冬笋片、红烧黄河大鲤鱼;川系的豆瓣鲶鱼、清烧仔鸡等。此外由店小二建议另配了几样冷碟。

覃正侯问劳春亮喝什么酒。

劳春亮也是浙江人,毫不踌躇就说绍兴花雕吧。

覃正侯点点头。吩咐店小二拿一坛两斤装的来。

上冷碟之间,一小坛酒就送上来了。

当着客人面,店小二除去坛口上干透了的封泥,揭开盖子。霎时,陈年黄酒的异香飘满了屋子。两位客官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店小二斟上酒,告了罪,便退了出去。

两人将第一杯酒一饮而尽。啧啧赞叹好酒之余,动用了几筷冷碟。

接着,头两样热菜也次第上桌了。此后便边品酒吃菜边闲聊,速度慢了下来。

覃正侯问劳春亮,“总长派你们几位赴东北调研战况,有何收获?”

劳春亮两颧渐有酒色。放下杯筷,接过覃正侯递过来的香烟,吸燃,说:

“最初杜长官觉得共军在东北受苏军暗中扶持,兵力不可小觑,恐水深难测,几次打了胜仗也不敢穷追,怕掉进套子;自从获取了权威情报,方知尽管共军人数增加较快,武器也不差,而真正能打仗的也只有从关内渗透到东北的老八路。东北新扩充的兵丁并未得到有效训练;新兵的成分也很复杂,成建制扩编进去的伪满部队、地主武装也不少。他们可都是共产党的天敌呀,孙猴子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了,哈哈哈。这一下杜长官心里有底了,胆壮了。拥兵大举进攻,尽管遭到了秀水河挫折,总的说是抓住了战争的牛耳,正在稳步推进。”

劳春亮说到这里,颇觉兴会淋漓,端起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伸筷撕下了一块鱼肉送进嘴里,边嚼边瞧覃正侯抱起坛子在那里斟酒。莫名其妙地又禁不住从共军的节节败退想到了北满、西满、南满赤化的近况,又联想到佳木斯、满洲里苏军的两个训练基地,脸上的喜悦渐渐褪去,最后变得有点儿黯然,说道:

“但是,要在短时间内消灭林彪部队,独占东北,我看是不现实的;最好的结局恐怕是平分秋色!国共两党的谈判不是还在进行吗,还没彻底破裂嘛。国军应该在适当时候鸣金,让谈判官员诱使共产党代表把两军实际控制区从法理上确定下来!”说到这里,他把夹着一片鸡肉的筷子伸到一边,让脑袋得以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老头子应该见好就收,不要纵容杜聿明继续浪战——那厮急于事功,鼠目寸光,陈辞公[60]向来对他就颇有不然之慨!要知道,真要逼共军背城借一,后果恐怕未必有利于我们呀!”

覃正侯诧异地瞅着他,“何出此言?杜长官不是说完全掌握了战略主动权了吗?各大报纸公开发表的《杜聿明答记者问》言之凿凿呀!”

劳春亮冷笑道:“你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覃正侯放下筷子,注视他。“愿闻其详!”

劳春亮说:“文强获得的情报有两种。呈送杜长官案头时,我目睹了杜长官微微冷笑着把情报轻轻推至一旁,不置一词,骄矜之态溢于言表。部队连连推进似乎所向无敌,关内也在向关外不断增兵。杜长官滋生了严重的轻敌情绪。就凭这一点,他就不是林彪的对手;他的那位黄埔四期学弟林彪,据说是个十分沉稳的家伙,胜不骄,败不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大胜面前益加谨慎。十分难于对付啊!”

覃正侯觉得他言不及义,皱了一下眉头,追问道:

“文强交给老杜的是两种什么情报?”

“东北共产党在他们所占领的农村已经悄悄开始土改了!大地主和曾经担任过伪职的乡绅弃家逃亡大城市的不少。农民分得了土地、房屋、耕牛、农具,正在改变对共产党的看法,对国民政府的认同感也大大降低了。这是十分可怕的事!这就是文强呈送杜长官案头的第一种情报。第二种情报:有一千多苏军中下级官佐更换成共军服装,在满洲里、佳木斯建立两座训练营,专门培训林彪的基层军官,主要是排长、连长。意欲何为?显然是在做扩军和打大仗的准备;也有一些少将以上的苏军高级军官在哈尔滨郊外秘密授课,以使林彪的中高级军官尽快掌握大兵团作战的技能;苏军外贝加尔军区每至深夜就把大量包括打大仗的远程重炮和各型火炮偷运到佳木斯和满洲里,充实林彪的军火库,准备装备未来的林彪部队的炮兵军团。看看吧,林彪正在扎扎实实地做着什么样的准备?杜长官怎么能视而不见呢?我可以断言,东北共军熬过了这段艰难时期,国军在东北的灾难就来了!所以我认为凡事适可而止,不为已甚,赶紧签订合约为妙!哎,可惜我们这种人呀,人微言轻,说话等于放屁而已!”

覃正侯品了一口酒,放下杯子。瞅了瞅他,把筷子伸向盛满鳝丝的盘子,说:

“你老兄太悲观了吧?”

“还是悲观一点好啊,别像杜光亭那样盲目乐观,到头来乐极生悲呀!”

有那么几分钟,彼此默默喝酒吃菜,好像都生出了点儿心事。

“哎,对了,文强怎么会搞到那么机密的情报?”覃正侯佯作不经意地问。

“很简单,中国两千年来屡试不爽的传统伎俩——美人计!”

覃正侯一笑,歪起脑袋乜视着对方,饶有兴趣地问道:“美人计?”

劳春亮点点头,“他用美女特工,在共军占领的四平城里,把林彪总部的作战科副科长给拉下水了!有了这么个人,还有什么情报得不到呢?”

劳春亮对东北战局潜在走向的担心并非杞忧;除了文强提供给杜聿明的那些情报之外,林彪的心理状态也可佐证一二。

此前林彪不惮屡战屡退之势,竟胸有成竹地在阜新(辽宁省内)营以上干部训练场上,继苏军少将米歇尔斯基讲课之余,执教鞭亲自登台。这是不是可以说明林彪有充分把握遏制颓势,最终夺取胜利?

林彪首先总结了自从山海关防御战失利以来败仗连连的经验教训,指出下一步应该遵循的作战策略,把深思熟虑后总结出来的战术原则写在黑板上,让大家讨论。那就是后来在第四野战军贯彻始终的“等、忍、狠”三字方针、“一点两面”战术、“不打主观主义之仗”,以及“三三制编组”方式。

林彪是这样向大家诠释他的这一系列方针的:

目前我军初来乍到,尚处劣势。所以对国民党的军事行动要等待一下。集中精力肃清后方土匪,发动群众,创建和巩固根据地;对于国民党的猖狂进攻,要巧于周旋,避其锐气,不可过早投入主力军与之决战。让敌人占去一些地方,以分散其兵力;一俟条件成熟,则断然反击,选准敌军一部,狠狠打击,恢复、扩大解放区。

“三三制”系指在一个步兵班内,全班战士编成三个小组,分别由正副班长和军事政治素质俱优的战士担任组长,以加强全班的指挥以及作战配合。这种配合,平时便于训练管理,战时利于指挥,机动灵活,足以应付任何突发的混战局面,确保班、排、连、营临乱不乱,作战机制运动如常。

“一点两面”战术,主要是针对不久前辽西作战中各级指挥员表现出的不善于集结兵力对敌灵活攻击而制定的。林彪举例分析了近期进行的齐台战役,指出弊端在于队形密集,单面平推,没对敌军进行大胆穿插、分割以逐个围歼,用较大的代价打了一场价值不大的击溃战。

“一点两面”这种强调分割包围逐个全歼敌人的战术,来自毛主席关于变全局劣势为局部优势的军事思想,系指集中优势兵力选准敌人的要害和弱点,予以迅速歼灭;力戒平均使用兵力。这个便是所谓“一点”。“两面”系指大胆采取两面甚至多面的攻击部署来达到分散敌人兵力的效果,以保证主攻方面奏效;而主攻方面则尽可能选择在敌人侧面或背后,以加强用兵的诡异性和突然性。

要保证“一点两面”战术的正确运用,各级指挥员亲自侦察敌情与地形就十分重要了。地形的选择,对确定主攻方向具有决定性意义。说到这里,应该明白什么叫“不打主观主义之仗”了吧?

这位时年三十八岁的方面军统帅在节节败退避战的情况下,竟已在对部队做未来大规模进攻的“素质与技能的双向训练”了。

一坛黄酒消缴了大半之后,店小二上了第一道点心:两小碗虾泥馄饨。

这家的大菜做得好;小吃也不含糊,用料讲究,火候控驭恰到好处,味道鲜美极了。尽管只是席间点心,两人对着一小碗馄饨啧啧叫好,忍不住几勺就送下肚去了。

上第三轮菜之前,店小二沏了两壶碧螺春来。特别向两位长官介绍,这是明前摘取的芽尖,水是扬子江心的,请长官们品鉴。

覃正侯挥手制止那厮的唠叨,不耐烦地笑道,去去去,你又不是卖茶的,乱夸些什么呀。

劳春亮小口尝了点儿嫩绿色的茶汤,禁不住摇头赞叹道:

“那厮还真不是夸口,确实是碧螺春中至品!唉,大后方的生活就是不一样啊,这‘帝辇之下’那就更不用说了!东北那段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在前线战壕里转悠,不论是吃还是喝,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与南京真可谓天地之差呀!”

“那还用说,前线都是这样,有饭吃就不错了!对了,听说杜光亭从北平回东北复职以后,对熊式辉先前所采取的战略大为抱怨,怎么回事?老熊主持战事期间不是节节胜利,收复了好几座城市吗?啊,我明白了,杜光亭是不是心存嫉妒,或者是存有挤走老熊之心?”

劳春亮放下茶杯,点燃香烟,有滋有味地吸了一口。沉吟片刻,说:

“倒也不完全是存取代之心——当然,这个念头也并非完全没有!你想,黄埔生中,除了胡宗南,杜聿明现在是最受器重的一个。如果在东北干得好,在现有位置上再跃一步成为封疆大吏,独掌东北军政大权,那就成了黄埔生中的翘楚,连胡宗南也只能望其项背了。不过,这次向老头子电陈东北战略而数落老熊,更主要的是心疼老熊浪战而损失掉的那一万多人马。”

覃正侯放下杯子,挥退进来送热毛巾的店小二,问杜、熊矛盾的详情。他对这个情况颇感兴趣,他知道这不只是主官与下属主将的权笏之争,背后还有黄埔系与政学系的摩擦这一重要背景。

劳春亮没马上说话,却伸手去端起好一阵没动过的酒杯,把杯里的残酒一饮而尽;又吃了一筷后添的猪蹄花烧鹿筋。用帕子抹抹嘴巴,这才说话。

“你向我问这个事算问对人了,即便一开始就跟随老熊、老杜进入东北的幕僚人员恐怕也没我了解得多而且深!”

国军攻占沈阳,进一步又夺取了铁岭、抚顺、鞍山、营口。熊式辉把两个大机关从锦州带到沈阳。熊式辉的行辕设在原苏军司令部,代司令长官郑洞国把保安司令长官部设在铁路局大楼。

熊式辉雄心勃勃。他手中兵力空前雄厚,已由刚到东北时的两个军增加到八个军外加四个旅级保安总队(收编的伪满部队)共三十八万人;郑洞国职别低于杜聿明,比较驯顺,指挥起来不掣肘、不抗上。熊式辉以为毕事功于一的机缘已经降临。安营扎寨甫毕,召集郑洞国和保安司令长官部参谋长赵家骧等人,策划尽快乘胜进军,把东北全部夺取到手。

熊式辉断定本溪是共军重要据点,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周围又有近十万共军集结,乃沈阳心腹大患。并不征求郑洞国意见就排兵布阵起来:令五十二军军长赵公武率第二十五师从抚顺出发;新六军之第十四师从辽阳出发,分别从两翼进攻本溪。

林彪看出国军两个师相距太远,加以山川阻隔,分进容易,却难以合击,犯了兵家大忌。便抽调少数兵力去阻击第十四师;一面集中优势兵力对付第二十五师,分割其一个团,然后包围、歼灭之。该师另一部见势不妙,慌忙逃跑。但去路早被阻断,只好缴械投诚,接受改编。解决了两部分二十五师的人马,林彪火速旋师包围该师主力旅,击溃其建制,歼灭大半。师长刘世懋不顾军长赵公武严责,率残部逃跑了。

接着,第十四师也遭到重创。

这场战役震动了东北国军高层,意识到东北共军并不像熊式辉讲的那么好打。

熊式辉恼羞成怒,意欲抽调重兵报复。而民主联军多股小部队四面八方牵制,根本无法抽调。只好暂时放弃夺取本溪的企图。

就在这段时期,苏军与东北民主联军达成默契。苏军撤离长春的最后一列火车开出城半小时后,民主联军杨国夫第七师、三五九旅贺庆积部、东满军区二十二旅罗华生部、吉北军区曹里怀部共十三个团,在民主联军副总司令周保中率领下开进了长春,俘获并改编了八千多国军步兵。

劳春亮说,杜聿明返回东北复职的第一件事就是否定了熊式辉的军事行动;指出尽管夺取了抚顺、鞍山、铁岭、法库等城市,但遭受阻击甚烈,损兵折将,大量轻重火器丧失,以至官兵士气低落,普遍害怕再与共军接仗。杜聿明认为主要原因在于只图攻城略地,对共军只伤及皮毛,丝毫未能耗其元气,实力完好如初。

此后,如何寻求共军主力进行决战并消灭之,以打开僵局,就成了杜聿明的心病了。思索良久,最后决定依然借现有胜势,让郑洞国指挥部队向四平攻击前进。

四平地处松辽平原中部,是三条重要铁路——中长线、平洮线(四平到洮南)、平梅线(四平到梅河口)——的枢纽,也是辽宁与吉林交界处的城市,显系东北战略要地。占据四平,便可捉住东北的牛鼻子。

民主联军总部作战科副科长王继芳向杜聿明透露,中共中央曾电令林彪固守四平,不得放弃。

此前蒋介石也三令五申必须攻占四平。

看来双方统帅部都意识到这座城池的重要性。

这个时候,杜聿明从王继芳嘴里获悉共军总兵力大大少于国军,而且有不少是在东北招募的新兵,还混进了很多莠民以及不稳定分子。杜聿明大喜,对攻取四平有了充分把握。

据王继芳说,共军集结于辽南本溪的部队为第一、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第十、第十一、第二十一、第二十二、第二十三等十个旅,外加南满第三纵队所属两个警卫团,共十万人马;四平方面为第一师,外加第二、第七、第八、第五十九等四个旅以及独立旅,最近又补充了辽西第七、第十七、第十九等三个旅以及刚从佳木斯开来的两个炮兵团,也有近十万人。火力、战力以本溪方面为优,林彪本人也在那里驻节。

杜聿明认为,从地形上看,本溪为沈阳门户,直接影响沈阳安全。若将共军击退到连山关以南,国军用相对小的兵力扼要据守。然后抽出一个军加入到四平方面,以压倒优势的兵力夺取四平,当有完全把握。

深思熟虑之后,马上做出如下部署:

曾泽生第六十军离开沈阳接替鞍山、海城、大石桥、营口新六军和八十八师(属七十一军)的防务以及抚顺五十二军防务;

新六军及八十八师交防后开到辽阳集结,统归新六军军长廖耀湘指挥,准备攻打本溪;

五十二军(欠一个师)交防后,准备参与攻打本溪;

部队调动完成,即在空军掩护下向本溪攻击前进。

此前熊式辉亲自督师进攻本溪时,一部被歼灭,其余遭击溃,心有余悸。这次见杜聿明动用两个主力军攻击,害怕又蹈覆辙,命令“持重”,停止前进,“静观战机出现”。

杜聿明装聋作哑,不予理睬,照旧挥师前进。

五十二军进展顺利,兵薄本溪城下。

廖耀湘指挥新六军和配属的八十八师行动时,由于八十八师师长胡家骥不服从廖令,不得不改变部署,以致耽误了两天。进至太子河,发现共军在对岸集结部队。只好请杜聿明先派空军轰炸,再行渡河。

共军遭空军袭击,无法构建阵地,只得退去。

国军终于占领本溪,控制了连山关及其东西两面阵地,为总攻四平创造了条件。

桌上的菜渐渐凉了。覃正侯吩咐店小二拿下去加热,另外做两样淮扬菜。又教上完菜后,做两份终席点心送来。旋又将镀银烟盒打开,让劳春亮拈了一支,用烟盒边上的打火装置替他点燃。自己也顺势点燃一支。吞云吐雾之间,屋子里酒和菜的混香添上这香烟味,构成了一种容易让人进入迷幻状态的氛围。

两颧酡红,眼里布满血丝的劳春亮用手小幅度挥了挥,驱散眼前的烟雾。瞅了瞅覃正侯说:

“覃科长,我给你讲了这么多东北的情况;你怎么也不给我说一说南京近来的风云……或者风月?有没有什么趣闻?或者值得一提的事情?”

覃正侯手执一缕,吞吐之间瞅了瞅对方,唔了一声。稍作思索,说:

“值得一提的……趣闻嘛,倒是有一件。”

“啊?说说看。”

“吴稚晖最近又红起来了!”

“吴……这个老不正经的家伙在重庆几乎被人遗忘了,什么事让他又红了?”劳春亮说着,想起了吴稚晖往事,笑道:“不会又是类似几年前他在报纸上讽刺举债结婚的人‘一时屄宽债紧’吧?或者又遭到政敌骂他‘无齿之徒’了?”[61]

“非也,非也,”覃正侯也笑了。“这次是正经事!”

“啊,什么正经事?”

“制宪国大。”

“制宪国大?与他何干?”

“老兄有所不知,制宪国大是圆委员长总统梦的第一步,受重视的程度不亚于戡乱行动!当初在重庆召开的六届二中全会上,吴稚晖被推举为制宪国大代表,而且成为核心人物。因为自一九三一年以来,党国所公布的‘五五宪草’‘训政纲领’‘中华民国组织法’等重要法律文件,吴稚晖都是起草的主持者;后来又适应委员长不同时期的政治需要,在法律条文上屡动手脚,颇获‘天心’。所以,委员长觉得,制宪国大的种种大事,必须吴稚晖出马!”

“啊,这个‘无齿之徒’还真的又红起来了!”

“可不是吗;为了让他快乐,委员长还专门陪他游钟山呢!”

一九四六年四月,即在抗战胜利八个月后,吴稚晖随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屈指算来,在陪都重庆居住了将近九年,这才踏上了东归之路。由知天命之年变成了耄耋老人。

回到上海,他见到了久别的老妻和儿女,一家人久别重逢,自然激动万分。见到老妻的第一句话不是嘘寒问暖,而是他存放在吕班路公馆的上百箱公私函件、文书札件、报刊书籍尚在否。当知道完好无损时,竟马上驱车前去查看。

吴稚晖喜欢独居,吕班路公馆就是抗战前他一个人居住的地方。只一名年轻女佣侍候。

全家团聚,本应好好休养,叙叙天伦,享儿孙绕膝之乐;吴稚晖却只在上海家中草草应付家人数日,便束装就道,匆匆奔南京去了。

蒋介石有一件大事要劳驾这位老先生。按照政协会议的决定,一九四六年五月将在南京举行制定宪法的国民大会。这件事,蒋介石认为没有吴稚晖是办不好的。

吴稚晖特别挑了一套天青色长袍,去黄埔路官邸拜见蒋介石。

在门口迎候的侍卫长俞济时见他来了,立刻堆起了满脸的笑,紧走几步趋前,敬了个军礼说:

“稚老来了!委座吩咐部下在这里恭候,”旋说旋退至一旁,往门内方向伸手说:“稚老请!”

“俞侍卫长辛苦了!”吴稚晖稀着全然无齿的瘪嘴笑着点头。撩起长袍,迈动不太灵便的双腿往大门内走。

俞济时在旁边一路陪侍,关切地问一些诸如“府上安好吧”一类的空话。

蒋介石已经站在他办公室敞开的门扉旁迎接他了。这可是最高礼遇了。吴稚晖不禁有点儿飘飘然,昏头昏脑地伸出瘦得像枯枝的双手紧紧抓住对方伸过来的右手。

“稚老,真是对不起,刚刚复员回来,就把你从府上请来了!”

“哪里,哪里,委员长,应该的,应该的呀!”由于激动,吴稚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本能地在那里应酬。

蒋介石并不请他落座。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地说了几个“这个是这个是”之后才说:

“稚老,待在屋子里可惜了大好春光!这个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这几天钟山新绿满山,杂花万千,我们莫如去拜谒总理,顺便切磋一下宪法草案。稚老以为如何?”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俞侍卫长,”蒋介石调转目光对一旁微笑侍立的俞济时说,“叫稚老的座车打道回府吧。稚老与我同车,也好一路说说话。完事以后我送稚老回府。”

俞济时略微立正一下,说了声是,便先行出去安排去了。

吴稚晖今天感到自己享尽优渥之隆。激动之余,眼里滚出了两滴浑浊的老泪。心里暗自打定主意,务要竭尽驽钝,使出浑身解数,完全彻底谨遵“介公”意愿去炮制那个宪法。

蒋介石施以礼遇,一个子儿也没花费,就达到目的了。

黄浦路至钟山的几条大道早已实行“净街”。

两辆黑壳小轿车(跑在头里的是俞济时的座车)在前后十多辆挤满侍卫官的带斗摩托和满载卫队的卡车护卫下,迤逦向钟山驶去。

蒋介石吩咐把车窗打开。他要和“稚老”共赏春光。

阳历的五月,也就是阴历的三四月,确实像蒋介石刚才在办公室说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钟山尤为此趣之甚。本来植被就足够繁密了,这几天更是新绿挤旧绿,如绿云涌波一般,人入其间,几乎看不到天空。又值阴历三月之暮,各种花树星罗棋布,有红的,有黄的,有白的,还有颜色奇妙无以名之的,争奇斗艳。自然花香与树木、野草的新绿所散溢的微腥之味也是很浓的,混杂在一起,很难辨别孰此孰彼,这种复合的香味十分特别,无以言表。蒋介石微笑说不妨就叫春之香吧。看来他情绪很好。不仅剿共形势总的来说不错;这吴稚晖再把宪法草案的条款设计妥帖,大会一开,此后登上总统宝座的路程就近了。

车队停下来。

蒋介石、吴稚晖、俞济时换乘滑竿。一群侍卫官或前或后随侍拱卫,其他士兵守在原地。

沿途的道路早就安排好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沿途半径三十公尺外则由宪兵部队负责,手持半自动步枪,严阵以待。

到了中山陵,为示恭敬,得下轿步行。

陵墓建得巍峨雄伟,简直就是一座山,其规模胜过不少皇陵;而且精致、华贵,可让历代大陵逊色。

他们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累得气喘如牛,脸色由白变青。在半途上休息、喘气达八次,才勉强登上寝宫。

大家鞠躬如仪,做了一系列规定项目,才坐下来休息。

陵墓管理当局送来龙井、白开水和几色精致点心。

吃了几块糕饼,喝了水,休息了一会儿,终于喘息均匀了。蒋介石便说到了正题。

“稚老,这次修订宪草虽然指定由王宠惠、雷震诸公直接负责;但是重大原则和关键性细节还是得劳烦您老把关!因为当初拟定‘五五宪草’是您老主持的,无人能比您老深谙其中精神;而且您我共事多年,亲如一家,也没有人比您更了解中正的……这个是,指导思想!”

“委员长请放心,老朽一定竭尽驽钝,把事情办好!”

蒋介石微笑点头。啜了一口白开水,沉吟了一下,说:

“‘五五宪草’只是草案,而且有些条款不太合适当下情况一。定要贴近当下形势,既要让友邦看着像一部民主宪法,又不能失去我们的权益,堵塞可能被宵小甚至异党利用的漏洞。那就需要对旧有的条款深入琢磨、推敲,做适当的增删、润饰。总之,抓紧时间,搞出一部像模像样的民国宪法来,交制宪国大通过。”[62]

“老朽明白!待老朽做了全盘研究之后,再把蠢见向委员长禀报;委员长临时有什么高见,也希望随时垂示。”

“好的,好的。”

在中山陵盘桓到中午,由陵墓当局摆出便餐来。虽说是便餐,却有鸡,有鱼,有熊掌,有鹿脯;也有吴稚晖喜欢的家乡武进的黄酒。因为吴稚晖总喜欢说武进的黄酒比名满天下的绍兴黄酒更好。酒后的主食是武进的粳米焖成的干饭。蒋介石指着小桌上这一切,笑嘻嘻说:

“这些都是稚老喜欢的!难得他们有心呀。”所谓“他们”自然是俞济时与陵墓当局了。

吴稚晖当然明白任何细节都是蒋介石指示俞济时办理的,借以显示对他老吴的宠幸优渥之隆。便抱拳向蒋介石晃了晃说:

“谢谢委员长!谢谢委员长!”

饭后,两人躺到“马扎子”躺椅上,无巨无细地商讨他们的民国宪草,逐一推敲其间一些利弊。

在蒋介石提议下,又小睡了一阵。

后来,游谭延闿墓。唏嘘感叹一番物是人非。

再后来游明孝陵。

蒋介石望着陵墓里熟睡的明太祖,说起这位开国君主的文治武功以及清帝的盛赞——治隆唐宋,感喟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言语之间不无“当今天下之雄舍蒋某其谁哉”之意。吴稚晖对他这样的自矜也洞若观火。当然明白不能道破,哪怕是用夸赞颂扬的语气也使不得。

原定最后游汤山,泡泡温泉以祛一天之乏;而天时已晚,蒋介石说回去了吧。便拉上吴稚晖往外走。

上车之后,蒋介石吩咐开往西华门六亩园吴稚老府上。

在车上,吴稚晖寻思,宪草搞得再成功,毕竟只是纸上的东西;一切尚需战场上的胜局来支撑,否则一切都是空谈。便佯作不经意地问道:

“委员长,听说东北共匪很猖狂,已然窜进长春?这个不妨事吧?”

“不妨事不妨事,不过跳梁之举而已!不是苏军有意阻挡国军,暗中与共匪达成默契,共匪哪里进得了长春!苏军总归是要全部退出东北的,否则英美不会答应。那时候东北共匪区区一二十万游杂部队成得了什么气候?稚老不用担心!”

到了吴稚晖公馆,在两名仆佣侍候下,大家又喝了一会儿茶、白开水。蒋介石“小憩而别”。[63]在属下臣僚家里“小憩”,是很少有过的。这很让吴稚晖受宠若惊。

就在东北民主联军接管了长春那天,马歇尔返回中国。

他和杜鲁门都担心东北的战火会成为苏军继续滞留中国的借口。

马歇尔听取了前往东北地区监督停战的三人小组汇报,感到事态严重。苏军已经放缓了撤退的脚步。如果他们进而以维护和平名义接管东北,对国民政府无疑是灾难性的;也将严重损害美国的在华利益。他心急如焚地与蒋介石、周恩来分别会谈,苦口婆心地进行劝说。

他曾把副官记录下来的他对蒋介石的劝说整理成电文,发给杜鲁门。原电较长,这里摘要于次:

目前的许多困难,国民政府早些时候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但是局势现在是逆转了;国共双方都完全缺乏诚意,互不信任,每一方在对方所有建议的后面都看到邪恶的动机。国民政府千方百计阻碍派遣执行小组进入满洲;而执行小组其实是能够控制局势的。共产党说停战令适用于全中国,而国民政府却反对停战令适用于满洲。当国军开进满洲时,他们采取了鲁莽行动,企图全部消灭共军——要知道,这在几个月前是可以做到的,现在已经不现实了,而且将授人以轻启衅端的口矢。我不得不做出这样有违礼貌的结论:蒋委员长既缺乏战略远见,又对共军的潜在能量缺乏了解,以致在许多事例中,国民政府向共产党提供了指摘他们缺乏诚意的口实……自去年开始国共谈判以来,国民政府曾有过几次可以满意地解决问题的机会;可惜委员长总希望一口吃成大胖子(请允许我借用中国这个生动的民谚),把事情弄糟了,以致现在共产党能够理直气壮地向国民党提出非分的要求。从我了解到的情况看,国民政府所犯的大错误不少,包括对较小的事情也一律采取强硬态度,结果达不到有益的目的,反倒造成了严重的僵局。[64]

马歇尔还指出,共军对长春的占领,对国民政府是灾难性的。共产党的借口是“因为国民政府中极端反动势力的掣肘”,所以共产党“也被迫从来没打算坚持履行达成的协议”。马歇尔也承认,教他“确切地解释共产党占领长春的原因是困难的。一个可能的解释就是,共产党力图迫使国民政府结束在满洲的冲突,停止向沈阳以北进军,并且认真谈判以求得一项解决办法。”[65]

林彪并不想守四平。几次向东北局和中央请求,都未获允准。在保留意见的前提下,他也只好积极执行命令。

他熟悉四平的地形。三条铁路穿城而过,把小城分成了东西两个部分。东区是中国人居住地,大多为平房;西区住的是日本人,不是军官眷属就是商贾,住宅都是坚固的楼房。西区城郊有一个简易飞机场。城北是浅丘;其余三面平坦,无险可守,易攻难守。

林彪心里十分忧虑。

而表面上却指挥若定,调兵遣将,集结主力部队共约八万之众。

部队沿城池外围挖掘了大量的交通壕;堵塞了城西南的河道,形成大面积的沼泽,阻止敌人坦克进攻。

四平是辽宁著名的粮食市场,城内囤积了大量的粮食;苏军移交的弹药与医药也十分充足。林彪传达中央的军令:化四平为马德里。我们有充足的物资,同志们要有战至一兵一弹的决心。

他为什么如此违背自己的本意下了背城借一的决心?首先当然是共产党人的服从意识使然;此外他逐渐从中央的多次来电中意识到,在远离四平几千公里的地方,国共两党代表正在就东北问题激烈地讨价还价,四平在谈判桌上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筹码,此时此刻决不可放弃。毛泽东的一封电报说得很明白:“四平作战支撑的时间愈长愈有利。”

杜聿明夺下本溪,着手部署进攻四平。

不料共军以攻为守,先向他动手了。

他回东北之前,在熊式辉指挥下,孙立人新编第一军协同陈明仁第七十一军进犯四平,遭共军打得晕头转向,从此草木皆兵,不敢动弹,滞留于昌图、法库之线;七十一军所属八十七师一个团在金家屯、大洼附近全部被歼。

五月六日,杜聿明发现共军两个纵队由西丰向南疾进。不久开原、铁岭便遭到攻击。那两地的守军阵线动摇,迭电告急,请求增援。

杜聿明忙调一九五师、八十八师分别驰援铁岭、开原,掩护中长路的安全;同时令新六军迅速集结辽阳附近,然后乘火车疾奔开原。那里的阵线才稳固下来。

杜聿明的目的当然不仅限于稳固当前阵线。他雄心勃勃,决心先拿下四平,控制这一要地;然后迫使共军进入辽河的河套内进行决战,全部歼灭之,乘势一举收复长春、永吉(今吉林市)。

五月十八日,副司令长官郑洞国亲自指挥新一军发动了进攻。

他将该军的三个师分为三路:新编三十师沿铁路由南向北,新编三十八师由西向东,五十四师径直向四平东南角推进。三路人马在美制飞机、坦克的掩护下对四平展开攻击。

在国军大火力轰击和人海战术的压迫下,民主联军防线多次出现危机,前沿官兵一次又一次与逼近的敌人短兵相接。

国军的每一轮进攻,都先用火炮长时间轰击。四平外围的阻击阵地上硝烟弥漫,弹坑星罗棋布——不少是连续几发炮弹跟进轰击而造成的特大的坑。民主联军的防御工事不久就被夷平。官兵们只好利用钢板搭成的临时工事躲避炮火。待敌人步兵靠近,才跃出工事与之肉搏。

国军付出了惨重代价,终于在正面防线上打开了一道缺口。

坦克导引步兵从缺口进入,不顾一切向纵深发展。夺取了四平市区西南角的一座楼房。

民主联军多次进行反击,伤亡一百多人,最终没能夺回那座楼房。

那座楼房成了民主联军鲠在咽喉深处的骨头、插在背上的芒刺。

国军五十一师与民主联军的激战尤为惨烈。

一百多门美制火炮以每分钟二十五发的密集度轰击对面阵地,时间长达四个多小时。炮轰当然是要停止的,其后也得用步兵去攻占,也得用血肉之躯去与民主联军较量。

而民主联军官兵寸土不让,其决死精神令国军官兵胆寒。

打到二十二日,杜聿明增调来三百门火炮,与原有的火炮重新配伍,开始了更加密集更加凶猛的轰击。几个小时下来,致使民主联军的交通联络全部中断;大部分工事被翻来覆去,面目全非。半数以上阵地陷入各自为战的危险境地。

战斗的焦点转向城西北一个高地,名为三道林子。仅二十三日这一天,攻守双方就拉锯了七次,阵地数次易手。坚守此处的民主联军一个营伤亡两百多人。

二十四日,国军三十八师集中炮火轰击三道林子的北山阵地,以每分钟五百发的密集度进行阵前清除。而清除岂能全部奏效,当白刃战来临时,民主联军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国军官兵面对他们手里寒光闪闪的刺刀、奋不顾身的冲击无不心惊胆战,接战一两个回合就转身回窜,顾不得吃督战队的枪子。

四月二十六日,国军的进攻屡次被击退,民主联军的反击也未能得手。双方暂时罢战休兵。战场出现了暂时的沉寂。

四平八天的战斗使一向临战不乱的林彪开始对自己的部队进行冷静的思考。不论是关内来的老八路还是在东北新组建的新兵部队,都没有城防作战的基本经验。战士只知道向前方射击,缺乏与友邻配合的意识;指挥员不重视火力层次和纵深的配备,无法形成卓有成效的阻击网;更严重的是新兵不少时候忘记关注指挥官的信号,见到敌人形影就开火。无谓的过早射击大大降低命中率。客观上对敌人是一种提醒,使其在推进过程中能有效避弹;当然也大量地浪费了子弹,致后来弹药不足。另外,部队之间交接阵地时疏忽了工事受损状况的交代,致后续部队在徒有外形的工事里出现大量伤亡。林彪同时赞叹国民党新一军步炮协同动作默契、营连进攻和互为掩护都显示出老练的攻坚经验;如果他们在近战时不是一见到刺刀的寒光和刺刀碰击发出的声响就逃跑,我军恐难免厄运。这加强了他把营以上指挥员轮番送到满洲里、佳木斯交苏军训练的决心。

四平之战正酣之际,全中国的反战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美苏两国也施加了压力。蒋介石感到有点抗不住了。

他知道杜聿明攻打四平的目的,在于占领四平之后,一举攻取长春、永吉。见四平久攻不下,他担心接下来攻长春时共军的固守会更加顽强,战事旷日持久,显而易见又是国军主动进攻,不好向各方面交代。不如加快攻占四平,见好就收,暂时罢手。以此商诸白崇禧。

白崇禧也觉得蒋介石的顾虑有道理。

蒋介石说,健生,尽管你我都主张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但是前线的骄兵悍将哪里理解我们的苦心,一个个阳奉阴违,急于事功,完全不顾及政府的政治处境,不懂得收放之道。怎么样,替我辛苦一趟,赴东北敲打他们一下吧?

白崇禧笑着说,愿为驰驱。

白崇禧以视察名义飞到沈阳。

杜聿明在他的司令长官部设牛羊宴[66]给白崇禧洗尘。副司令官郑洞国和参谋长赵家骧作陪。留声机放着《玫瑰玫瑰我爱你》的乐曲,以助酒兴。

杜聿明一边给白崇禧斟酒,一边暗自寻思,这个白狐狸此时跑来,是不是老头子顶不住美苏要求停战的压力,来督促我们鸣金收兵的呢?很可能就是这样!得先说服白狐狸,由他去说服老头子,大事就济了。眼下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战机,王继芳一再证实,共军羽翼未丰,尚未形成气候,并无能力组织大规模的围歼战,正宜一鼓荡平,免留后患。

坐在首宾位置上的白崇禧戎装整饬;只除去了军帽,亮出了谢顶的脑袋。前额与头顶在酒精与牛羊肉作用下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子。一旁伺候的士兵及时向长官们送上了热毛巾。白崇禧一边用毛巾抹了抹汗,一边指了指留声机又指了指面前的酒菜,微笑道:

“光亭呀,你这里的气氛宜人呀,哪里像外界宣传的那么惨烈嘛!哈哈哈。”

“健公,现在只是短暂停火,敌我都打疲了,不约而同地都在喘一口气。这个是战场上的自然节律,健公乃老元戎,当然比我们懂得多!三小时之前,距此不到一百公里还在枪炮声大作,血肉横飞呢!”赵家骧代杜聿明回击白崇禧的讥刺。

白崇禧瞅也不瞅赵家骧,也不作答,脸上一直挂着莫测高深的微笑。夹了一块火候到家而软烂之至的牛肉送进嘴里。

杜聿明怕他不高兴,责备地瞥了一下赵家骧。马上堆起满脸讨好的笑望着白崇禧说:

“健公不远万里来到这四战之地垂顾我们,难免要为健公洗尘接风,这是作部下应尽的义务;我们也叼光轻松一下。平时大家都在前线,待在沈阳城内的时间都很少!”

“光亭不要误会,我只是开句玩笑!”

“知道,知道。”

后来,白崇禧谈起了正事。要杜聿明汇报敌我的兵力情况以及当前战局。

杜聿明从共军叛徒王继芳那里获取的第一手资料既丰且确,蛮有把握地侃侃而谈如数家珍。他说,现在东北的国军三倍于共军;而且一半以上是美械装备,另一小半持日械;绝大部分是参加过抗战的老兵,四分之一去缅甸打过国际战争,作战经验丰富,对党国忠诚。共军方面就弗如远甚,关内去的老八路只占一半;在东北招的新兵大都缺乏作战经验,一听见枪响头就晕,而且混进去的匪类也不少。尽管苏军把缴获的日军枪炮都给了共军,但日械毕竟在性能、威力方面大大弱于国军手里的美械,恐怕要落后三十年呢。

白崇禧问他这些情况的可靠程度有多少。

杜聿明只好坦言是林彪总部作战科副科长提供的,可靠性应该毋庸置疑。

他又介绍了当前战局。称熊式辉前期指挥时轻率浪战,多次遭遇重大挫折,损兵折将;他杜聿明复职视事以来,最初也不顺利,自打本溪开始,基本上就是节节胜利了。现在的四平尽管是一块硬骨头,也磕掉了国军一两颗钢牙,而总体说来应该是握住了战争牛耳;共军每况愈下,越来越被动了。

“聿明斗胆向健公与委员长担保,再用不了十天就会拿下四平!那时即可利用四平为支点,向长春、永吉、哈尔滨进军,几座大城不难一鼓而下!”

白崇禧微笑点头,顺口夸了他几句。然后默然不语,只认真在那里品酒吃牛羊肉,仿佛此行专为这杯中物盘中馐似的。

杜聿明忍不住了,略微将脖子向白崇禧方向伸长了一点,谦恭地望着他,小心地探问道:

“健公对部下聿明等……的指挥,”旋说旋用食指略指了指郑洞国、赵家骧以及自己,“有何训示?”

白崇禧唔了一声,和善地点了点头,沉吟着说:

“光亭……以及诸位老弟的智慧,当然是无懈可击,战绩也可圈可点,这个毋庸崇禧置喙。崇禧此番东北之行,主要任务不是指导作战,也不是什么视察,其实是传达委员长指示!”

杜聿明等三人不约而同地微微一愣,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白崇禧说:“只要将四平打下来,政府与共产党的谈判就可以占据优势了。目前各方对政府的责难很多,美苏两国也加大了对委员长的压力。所以,我们应该有所克制,长春还是暂时不取为宜!如此,一则可以缓解舆论的非难,再则可以借机整训部队,养精蓄锐。一旦共产党在今后谈判中顽固不化,那时国军兵强马壮,再举戡乱之师,何愁不能一举荡平匪患!”

杜聿明没想到蒋介石是这样的想法,太把舆论和苏美指摘当回事了。但不便公然批驳蒋介石,便考虑只从军事方略的角度指出战机宝贵,稍纵即逝,不可放过。仍企图先说服白崇禧,让白去说服老头子就容易多了。

“健公是天下闻名的军事家,目光如炬,当然一眼就看到了国军当下在东北已占据了宝贵的战机。如果不乘势取事,后悔何及!”说着,停顿了一下,注视对方脸色。

“光亭不用顾虑什么,”白崇禧鼓励道,“请畅所欲言!”

“健公能够谅解,部下就斗胆直陈了!”杜聿明稍稍捋顺一下思路,然后开始了他的斗胆直陈:

部下聿明等攻打四平的目的,并非只为夺取这么一座小城,而是为了吸住共军主力,聚而歼之。然后举得胜之师,北取长春、永吉。如果只据有四平而固步不前,则战机尽失,前功尽弃。那么,纵然四平有绾毂东北之利,又有何用呢?两军停战,未必有利于国军;国军整补,共军安能不整补呢?而共军由于把掠夺来的乡绅土地分给了农民,深获农民拥护,所以一呼百应,扩军十分容易。而且苏军外贝加尔军区源源不断提供军火,新扩充的部队不愁装备。我们在共军败退的路上,不止一次拾到过“波波沙”[67]。国军兵源却大成问题,不靠抓壮丁,自愿招募来的必是兵油子。兵油子无一例外是部队的腐蚀剂,他们会带坏大批本来老实巴交的农民出身的士兵。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国军占领锦州后奉命停战,到今年三月底为止,仅仅三个月的时间,共军兵力增加了一倍多。国军最初出关时只用两个军,就可以顺利打到锦州;而现在多达八个军却四处遭共军牵制,艰难打下了本溪,至今还没能克服四平。这说明停战是对共军有利而对国军不利的。况且现在四平早晚是要打下来的,向长春、永吉进攻的命令已下达到营一级;未参与四平战役的部队亦奉命抵达攻打长春的位置,只等四平攻下后将这里的部队调过去,就可协同展开长、吉战役。健公乃大战略家,当然明白大军作战收回成命不是那么简单,中途变更部署也会产生负面影响,会引起部队疑虑因而导致某种混乱,容易为敌所乘。长春是东北首府,金融业、工商业仅次于沈阳;永吉的小丰满水电站乃东北最大的动力资源,若能收复,且不说政治方面的影响,经济方面的意义就很可观。用小丰满的电力供给长春、沈阳、鞍山的用电,发展工业,壮大实力,益处自不待言。但是,小丰满电站若长期为共军占用,东北用电将大成问题。同时,长、吉在手,即可依靠松花江天堑,与共军隔江对峙,进可攻,退可守。

白崇禧听罢他条分缕析地直陈利弊,觉得确实有道理,忍不住时时颔首。

杜聿明瞧在眼里,便越发放开胆子说话了:

“何况士气可鼓而不可泄!打下四平后的国军乃得胜之师,锐气正盛,宜乘胜挺进;若戛然而止,以后再要营构如此锐气恐不容易!委员长在几千公里之外,虽庙算伟略旷古少有,而前线的细枝末节恐未必能事事省察。请健公回到中枢后鼎力施加影响,方使千古难逢的战机不致失诸交臂呀!”

杜聿明讲完,白崇禧又是一阵没开腔,又是在那里有滋有味地品酒吃牛羊肉。

杜聿明等人见状只好且陪着喝酒吃肉。

不知过了多久,白崇禧终于放下杯筷。长叹了一口气,说:

“光亭呀,说实话,我十分赞同你的高见;只是,委员长顾忌的是中外视听,国共两党的南京协议墨迹未干,攻打四平已经涉嫌违约,何况还要进一步夺取长春!怎么办?唔……我看,折中一下如何?如果没有十分把握一鼓拿下长春,那就推进到公主岭为止。占领这个攻打长春的跳板也好呀,以后打长春就省事了!光亭以为如何?”

杜聿明沉默了一下,昂首决绝地说:“部下向健公立军令状,一俟长春之战打响,五天为期,若第六天才拿下来,摘掉部下领章上的两颗星以谢天下!”

白崇禧颇为动容。稍作沉吟,说:“其实只要能拿下长春,违背两党协议又能怎样,我看委员长不会不高兴的!我猜他担心的是打成个胶着状态,久攻无果,又担了个轻启衅端的罪名。这样吧,我们明天到前线看看再做决定如何?”

次日大家一起到设在开原的前进指挥所。

正好前边发回电报,称国军右兵团迂回到赫尔苏附近,并未遇到共军的强力抵抗,部队正继续前进。

白崇禧很高兴。又一同到更前方的红庙视察。

前线局势看来确实有利于国军,白崇禧心里得出了这个结论。他说:

“光亭,就照你的意见干吧!委员长那里,我去同他说——这个干系我担了!”

杜聿明十分高兴,对白崇禧千恩万谢。

大家当晚返回沈阳。

次日白崇禧登飞机前,获悉国军已“攻占”四平。便令飞机改变在北平逗留一天的原定计划,直飞南京。

送走了白崇禧的专机,杜聿明回去研究共军从四平突然撤退的原因。

参谋长赵家骧认为,共军定然是受到国军优势兵力从三面威胁而主动脱离战场。事出突然,原拟在辽河的河套围歼共军已来不及了;共军也不会让国军在辽北地区高枕无忧,更不会轻易放弃长春、永吉。极有可能是集结大兵团于长春、永吉、哈尔滨,分别将原来守四平的劲旅向通辽、梅河口撤退,以分国军之势,以呼应长、吉、哈三市的守卫战。待国军战线拉长,再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

杜聿明深然其说,点了点头说:“此乃共军惯伎!”

针对这样的分析,杜聿明做出了部署:将数十万追击大军摆放成扇形,以钳制共军的分散退却。追击重点在扇子的中部,即长春、永吉方向。特别向主攻长春的孙立人、廖耀湘两军悬赏,首先进入长春,全体官兵共奖黄金五千两。

林彪一开始就反对守四平,主张相当一段时期应以运动战为主,不到万不得已不打固守战。理由是敌我力量悬殊;民主联军新兵占了一多半,缺乏足够的训练,而且成分不纯。但南京谈判桌上的讨价还价情况他也知道,理解中央要求尽可能坚守一段时间的苦衷。身为前线将帅,服从大局是必须的,所以只得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国军兵力雄厚,不顾违背陆军操典大胆在宽阔的正面发动进攻。

民主联军需要固守的城市在身后,无法采取灵活的运动战应对敌人,只好在漫长的战线上处处设防,主动态势渐渐丧失。

国军在飞机、坦克、大炮协同下,攻陷了四平以东的咽喉要隘塔子山。民主联军的防御阵线给撕开了一道口子。这以后,便会有遭到合围的危险;而且伤亡超过了八千人。

林彪将危急情况电禀中央和东北局,要求立即撤离,退出战场。

电报发出后,林彪焦急地等待中央复电。久等不至,只好当机立断,对参谋长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着对革命负责的精神,我要擅自做主了——火速部署撤离战场!

林彪此举挽救了数万大军;却冒着对抗中央军令的风险。

所幸第二天就收到了中央复电。这份电报在客观上追认了他的行动。电文说:

“四平我军坚守了一个月,抗击敌军十个(整编)师,表现了人民军队高度顽强英勇精神。这一斗争是有历史意义的。”电报指出,“如果你觉得固守四平已不可能,可主动放弃……准备由阵地战变为运动战。”

这封电报发出的第四天,中央又电林彪,撤离四平后,“望坚守公主岭”,“若公主岭不能守,应坚守长春,以利谈判”。

公主岭在四平与长春之间。

然而,民主联军撤离四平,在敌军扇形阵线追击下,边打边退,很难再组织有效的防御了。

国军以扇形阵线攻击北进,骨干阵线为三路,分进合击,势头凌厉。

林彪命钟伟旅长的第十旅殿后,边退边阻击;大军分别向北、向东撤退。

罗荣桓和彭真赶到公主岭附近的范家屯,与民主联军总司令林彪、副总司令周保中商量下一步行动。

林彪指出,松花江以北的根据地尚未巩固,东北人民没有发动起来,尚未能认同革命,不少地方的老百姓不认我党,以为国民党才是正统;我军兵力十分薄弱,新兵多,甚至有不少混入的不良分子。这种情况下不宜打城防战,也不宜主动去打攻坚战;重点应放在巩固既有根据地,发动群众,开展土改,逐步发展新区。一年或者更长一些的时间,后方巩固了,我军壮大了,方可大举。所以,现在必须放弃长春,撤到松花江以北去;如果形势再不缓和,国民党进一步要打哈尔滨,也可暂时让出。

彭真坚决不同意。他认为丢失长春,政治影响太大,这是我党准备做首府的地方;况且中央也曾经电令要我们坚守长春,“以利谈判”。

周保中支持彭真意见。觉得再丢长春,让世人感觉我们是一败再败,成了流寇了。

林彪对流寇一词不无反感。冷笑了一下,对周保中投以一瞥,说如果不讲策略在长春等地纠缠、恋战,正中杜聿明下怀!主力部队消耗光了,恐怕以后就不再是一退再退的问题了,而是越过边界寻求老大哥庇护了。

周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禁脸红了。抗联过去就是这样,由于没有下功夫建造根据地,无法立足,总是撤到苏联去“休整”,瞅准机会又回来。这样的情况发生了多次,导致抗联始终壮大不了。

彭真说,以我军现有兵力,在长春展开阻击战,敌人未必能占到便宜。

罗荣桓不以为然,他分析长春、永吉两座城市的外围地形都不利于防守,防线太宽,到处都得安排兵力。民主联军兵力薄弱,官兵也打得很疲劳,如果投入大量兵力守长春,敌人从梅河口沿奉吉线插到吉林腹地,“就会把我们的后方打个稀烂。那样一来,岂但长春守不住,恐怕我们只好退到西满大沙漠去了。所以我赞成林彪同志意见,撤出长春,退到松花江以北去。”[68]

争论到最后,终于做出了决定:向松花江北岸撤退,退到哈尔滨。

林彪会后以个人名义电禀中央不守长春的理由。中央也复电认可了。

退出长春、永吉,东北民主联军据江而守,总算暂时把阵线稳定了下来。

攻占了长春、永吉以及松花江以南广大地区,国军确实是取得了空前胜利;而杜聿明却怀上了一块鬼胎:战线拉长了,兵力也不得不分散开来,机动作战部队由是锐减,主动进攻很难。共军大约是看出了点苗头,不时乘虚出击。杜聿明感到捉襟见肘,应援吃力。例如驻海城、营口的一八四师在受到共军围攻时,孙立人部驰援不及,师长潘朔端等不及援兵索性宣布起义了。

此后,大规模的较量在东北暂时没有了;国共两军似乎都需要休整一段时日。

于是两党代表六月七日在南京达成了东北的停战协议。

六月初,中共中央东北局和民主联军总部迁到哈尔滨。

林彪却把他的前线总指挥部搬到了永吉附近的舒兰县乡间。一边监视对面不远处的国民党重兵;一边整训部队,包括抽调新兵部队排以上干部到满洲里和佳木斯苏军训练营接受军官素养和战术技能的培训;在舒兰开办由苏军高级将领授课的训练班,学习如何指挥具有“准现代化”装备的大兵团。不少时候他还亲自给团以上干部讲大课。有一次,他针对撤离长春、永吉以后在民主联军指战员之间的一些抱怨,做了一次有声有色的演讲。他说:

大家都在抱怨我跑得太快了,丢的地方太多了;我说我跑得还慢了,丢的还少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我讲的是真话,讲的是马列主义,是毛泽东军事思想。

东北现时的情况是敌强我弱。我们只有一个拳头,敌人有好几个拳头;一个拳头是打不过几个拳头的。怎么办?就是要迫使敌人的拳头张开,变成手掌。怎么迫使他变?简单得很,就是把城市丢给他们。城市一丢,我们的包袱就没有了,身子就轻松了;敌人呢,不得不分兵把守城市,能够机动使用的兵力越来越少——这就是所谓拳头张开了。这就是给了我们很多机会,可以一个一个地砍断他的指头。

解决东北问题采用谈判的方式是靠不住的,最终要靠战争。战争的胜负实质上在于消灭敌人多少有生力量。这是毛主席在红军时代就经常教导我们的。所以胜负不能从一时的进退看,也不能从一城一地的得失看。我们现在兵力小,城市只能是旅馆,暂住一时。待到把敌人的兵力拖散了,我们就可以集中优势兵力一股一股地吃掉他们。城市最后自然就是我们的了。如果我们现在舍不得城市,和敌人硬拼,结果只有两条路:或者被敌人吃掉,或者走抗联老路退到苏联去吃人家匀给我们的列巴。

现在,我们应该把目光转一转,从大城市转到中小城市和辽阔的农村去,把大气力用到建设根据地去。有了根据地,我们就有了家。有了家,就会要兵有兵要粮有粮。有了这些,我们就会拥有整个东北。

为了让更多的指战员懂得这个道理,他专门从苏联驻哈尔滨领事馆搞来基辅电影制片厂制作的文献纪录片《伟大的退却》,还亲自撰写中文解说词。这部片子描写了法西斯德国的突然进攻,苏联的战略撤退,然后在德军战线拉长、兵力分散后,大举反攻,直至兵薄柏林。

林彪甚至向中央提出,为了保住有生力量,为了巩固根据地、壮大民主联军,目前和以后相当一段时期避敌锋锐应成为基本战略。所以如果国民党军大举进攻,则须放弃哈尔滨。当然,目下敌人也是兵疲师老,更主要的是战线拉长兵力分散了,若不大规模从关内调兵增援,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六月三日,毛泽东在给东北局和林彪个人的电报中肯定了林彪的战略思考:

同意你们放弃哈尔滨之准备,采取运动战与游击战之方针,实行中央去年十二月对东北工作的指示,做长期打算,为在中小城市及广大乡村建立根据地而斗争。

听说必要时还将放弃哈尔滨,不仅向来主张坚守拒敌的彭真、凯丰感到窝火,就连一向赞同林彪观点的罗荣桓也充满忧虑地说: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还从来没有这样被动过。我们一个劲儿地撤,敌人一直在后面追,就像拖了个尾巴!”

似乎东北的形势空前严峻。

只有林彪和高岗信心十足。两人都认为,只要坚持农村包围城市方针,前途就值得乐观。

六月十六日,中共中央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调整东北局领导班子。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决定十分英明,对夺取东北的全面胜利具有重要意义;也体现了中共中央的知人之明和勇于纠错。该指示大略如次:

为了统一领导,决定以林彪为东北局书记、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兼政委,以彭真、罗荣桓、高岗、陈云为东北局副书记兼民主联军副政委,并以林、彭、罗、高、陈组成东北局常委会并以高岗兼秘书长。

中央决定下达时,林彪正率领民主联军前线指挥部在舒兰练兵。

东北局委托高岗和谭政[69]到舒兰,接林彪到哈尔滨主持东北局工作。

林彪这是临危受命。

这个时间段,虽是国共双方达成的休战协议生效期,而国民党不断往东北整军整师地运兵,时时挑起局部冲突。这表明实质上局势依然严峻,再次大规模冲突随时可能爆发。

全国的形势也是如此。尽管和平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而天空却密布战云,而且那团云越来越大越来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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