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走这么远,汗珠子摔成八瓣儿五,吃顿饱饭都不行啊?杜寿林委屈地说。
行行行,你吃八碗也没人拦着你,我说。尤反修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们就锵锵起来了,等到了武汉再谈吃谈喝也不晚。杜寿林咧着嘴说,我这不是走在时代的前面吗。几个女生七嘴八舌地说,你那不是走在时代前面,你是个馋猫。把杜寿林说得脸色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跟变色龙一样。
我小声对他说,活该。杜寿林跟女生没能耐,倒是跟我能耐大,他太阳穴两边青筋都跳起来,你是她的什么人,替她拔闯?我说,我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几个女生跟着起哄拍巴掌,尤反修的脸腾地红了,两腮抽搐了一下。江晓彤拿磕膝盖拱我一下,提醒我,注意点儿影响。杜寿林似乎余怒未消,还纠缠不休,难道说,我就不是你的战友了?我见他较真起来,赶紧哄他,你也是我的战友,咱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尤反修捂着嘴偷偷地乐了。杜寿林却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恨不得咬我一口才解恨。
幸好这时候车刚巧开到了潜江市中心,我们得帮人家撒传单了,杜寿林才不再跟我过不去。撒传单的场面真是壮观,撒出去,无数的人蜂拥而上,拼命地抢,女人也不例外。
给我一张,给我一张,围在卡车旁边的人伸手管我们要。
想要传单,去抢啊,我们不理他们,使劲儿将传单撒得越高越远越好,看着大伙儿这么狂热,我们觉得特好玩。
存着一点,留到下一站再撒,雇用我们的人叮嘱我们。我们这才住手,冲抢传单的人群敬个礼,表示抱歉。
还有不少人追着开动的车子要传单,显得可怜巴巴的,杜亦这闺女心软,又拿了几张递给了他们。
别追了,小心叫车碰着,杜亦对他们说。
下回再要传单得趁早,柳纯沛也逗他们一句。
卡车又飞驰起来,尤反修突然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身边,拽住我的胳膊,脸色也苍白得要命,我赶紧问她,你怎么了?她说,我晕车。我抚摸抚摸她的后背,你是不是想吐?
她没回答,但是能看出她很难受。我啪啪地拍汽车楼子,叫他们开慢一点,开稳一点,那样,她就不至于晕车晕成现在这样了。我不知道拔火罐能不能治晕车,我过去只要不舒服,我奶奶都给我拔火罐。
他们开慢了,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武汉了,江晓彤见司机并没把我的话当回事,就劝我,再忍忍,眼看要到仙桃了,到那叫尤反修好好歇歇。
你们别为我忙活,我能坚持,坚持到最后,尤反修态度坚定地说。我知道这话是她咬着后槽牙说的。
你真是个巾帼英雄,我要向你学习,向你致敬,我在嘴上抹上油,一个劲儿给她脸上刷色,宽慰她。
德行,你少跟我甜言蜜语,她说。
在仙桃,我叫杜亦她们把她扶到马路把角,那地方凉快,喝点儿水,降降温,也许会好受一点。这次我们撒传单就不那么积极了,显得拖沓多了,慢吞吞的,老半天才完事,就是为了叫尤反修能多歇上一会儿,少遭点儿罪。
麻利着点儿,我们要尽快赶到武汉去,司机催促我们道。
着什么急呀,又不赶火车,我故意跟他们逗闷子,磨蹭时间。
我们要按时参加武汉一个誓师大会,司机说,还掰开揉碎了给我们讲了这个誓师大会的重要意义。
你觉得好点儿了没有?我问尤反修。
问题不大,别为我个人耽误了集体,她说。
那么好,我们接着赶路吧,我跟杜亦一人架着她的一只胳膊,把她搀上了车。
车子还没开进武汉,一股子紧张气氛就扑面而来,各个路段被各个组织占据,每个据点都挂着不同的旗帜。我嘱咐大伙儿,瞧这阵势怪吓人,我劝几位多加小心,不管谁问,都说我们是来参观学习的,别轻易表态。江晓彤也赞同我们的观点,告诉大伙儿谁热爱毛主席我们就支持谁,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打倒谁,这是我们的唯一立场。
过了归元寺,司机叫我们赶紧把传单撒出去。
你把车停一停,要不我们站不稳,怎么撒?我对司机说。
停下,就得被对立面包围,难以脱身了,司机说。
卡车不但没减速,反而越开越快,司机拼命地按汽车喇叭。
我们也不敢怠慢,尽力地将传单撒出去,等过了长江大桥时,我们已经胜利地完成了任务。
下来,就在前边召开誓师大会,司机停下车,我们跳下来。我估计开会人会很多,也很拥挤,就让杜亦照顾着尤反修,在道边的长椅上躺一会儿。我们瞧瞧究竟是开什么会,马上就出来跟你们汇合,我说。
临走,我又瞅了一眼尤反修微微凸起的嘴唇,现在已经有了血色。这里的人起码上万,群情激奋,我小声问身边的人,这是哪个组织的,他们说百万雄师。人头攒动,我得拼命支撑着才能勉强站住。这时候,有人在台上敲打麦克风,看来誓师大会要开始了。我使劲儿踮着脚尖往台上瞅,想瞅瞅主持会议的人长的什么样。这时候,主持会议的人说,首先叫我们祝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我赶紧从军挎包里掏红宝书,可是,人挨人,几乎连一点儿缝隙都没有,我掏了半天也没把红宝书掏出来,我只好蹲下去,用身子掩护着挎包,终于把红宝书掏了出来。
我刚举过头顶挥动了两下,红宝书就被挤掉了,我赶紧猫腰去捡,但是早被踩破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子,豁出命去推开一条条腿,躲开,我的语录掉了,别踩坏了,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的褂子都撕破了,扣子也挤掉了好几个,才把红宝书捡回来。
这时候,我的这本红宝书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我用颤抖的手抚摸着语录的塑料皮,心里怪疼得慌的。我是好说歹说才从爸爸手里要来的。突然,我旁边有人揪住我的脖领子,你小子,胆大包天——
立刻,我被人们包围起来,他们都说我是小反革命,我想,我要不是因为小,可能早就没命了。
我使劲儿跟他们解释,也是瞎子点灯,被一群人押出会场来,我的鞋也踩丢了,光着一只脚,不过,我已经顾不上了,浑身都是白毛汗,都吓傻了。我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就拼命地挣扎,就跟疯了一样。
就在他们连拉带拽我的时候,我迎面遇见了江晓彤,我心里松弛了一下,江晓彤可以给我做证明,证明我不是个反革命。
你给我老实点儿,一个疤瘌眼儿过来左右开弓给我俩嘴巴。
血立马顺着我的嘴角淌下来,血是齁咸齁咸的。
你们凭什么动手打人?我的抗议只能招致一顿更凶狠的拳打脚踢,我觉得我的一只胳膊针扎似的疼,准是断了。
几次跌倒,我又几次爬起来,百忙中我还不忘在人群中寻找江晓彤,这时候,江晓彤已经不见了。
把他先关起来,会议结束再跟他算账,我听见有人说。于是,我被拉上一辆卡车,我想往下跳,两人把我掖进车座子底下,拿脚踩着,叫我动弹不了。车一开,我从车座子这头骨碌到车座子那头,又从那头骨碌回来,跟扳不倒儿似的。突然,我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石磊,石磊——我听出这是杜寿林的声音。
我却爬不起来,所以也看不到他。想想刚才江晓彤的表情,我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见死不救,算什么汉子,我心想。这时候,一个急刹车,车停了,两人一人撅着我的一只胳膊,把我架到一座空旷的仓库里,一脚给我踢地下,在这反省反省,他们说。
铁门哐当一下又关上了。仓库立刻黑了下来,借着两扇两人高的窗户的缝隙,我趴在地上偷偷打量着这个关押我的地方,当间停着一辆废弃的铲车,左边墙角堆着一些已经生锈的铁锚,右边墙角蹲着七八个人,我估计他们跟我一样,也是等待发落的倒霉蛋,我挣扎着爬起来,冲他们作了个半截子揖。你犯什么歹了?他们当中有人问我。我说,我的语录被他们踩破了,他们非说是我故意。我听见一声叹息,不知是其中的哪一位。过来靠墙歇歇吧,一会儿他们就要来折腾咱们了,一个四十来岁留着小胡子的爷们儿说。我就坐到他旁边。挨揍了吧?他问。旁边一个锛拉头的半大小子说,到这还有不挨揍的,嘁!我加着十二分的小心问他,你是为什么被抓的呀?因为怕,我嘴上直拌蒜。半大小子说,他们污蔑我盗窃钢缆。留小胡子的爷们儿说,你就是盗窃钢缆了,还有脸狡辩。
半大小子说,那也比你强,我这总归是人民内部矛盾,可你他妈的是历史反革命。留小胡子的爷们儿对我说,你叫这位老弟瞧瞧,咱们俩谁长得更像个贼眉鼠眼的坏分子。我初来乍到,不敢多嘴,只是耷拉着脑袋不言声。一个老头转过身去面朝着墙说,都少说两句吧,现在咱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老头编过一出赣剧,演过两场,就被打成了大毒草。至于这个留小胡子的爷们儿,从外表上还真看不出来,不过,听半大小子的口风,他解放前不是个特务,也是个在国民党市党部干事的。可能是老头的话起了作用,大伙儿都沉默下来,各自托着腮帮子想心事。不知道尤反修听说了我的不幸遭遇,会不会为我哭一场?我想起尤反修水汪汪的两眼和天鹅一样修长的双腿,心情舒展了些,起码比想江晓彤的背信弃义要开心。突然,我鼻子一酸,眼泪不禁流了下来,怕人瞧见,我赶紧假装擤鼻涕。我开始想我们一起从北京出来的那些人了……
那些人是黄昏时回来的,他们把我们几个带到一个夕照非常厉害的街口,一人糊一顶高帽子戴上。我看见半大小子的帽子上写的是盗窃犯,留胡子的爷们儿的帽子上写的是历史反革命,老头的帽子上写着反动文人墨客,而我的帽子写的什么我却看不到。他们还发我们一面小锣,一边敲一边自报家门,他们告诉我,我的台词是——我该死,我是现行反革命。我申辩了两句,他们踢了我两脚,以此算是做了回答。更叫我觉得屈辱的是,他们逼着我们每个人都跪着,路过的人都往我们头上吐痰,或是扔烂西红柿,弄得我们身上污秽不堪,一股羞耻感不由得油然而生,浸透了我的整个身心。
以往都是我斗人家。
现在好了,历史颠倒过来了,挨斗的轮到我了。
我想郑重地告诉他们,我是无辜的。
惊慌不已的留胡子的爷们儿拽了我一把,给我递个眼神,叫我老实跪着,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此时此刻,我大脑里一片空白。
假如我的同学们瞧见我现在的狼狈相,还指不定怎么戳我的脊梁骨,我死的心都有了。
这时候,我旁边那个老头的锣声突然停了,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造反派想薅着他脖领子把他薅起来,他就是没反应。
你给我站起来,不然有你的好看,造反派警告他。
同志,他几天几夜没吃没睡,可能身体顶不住了,你们就饶他一条狗命吧,留胡子的爷们儿替他求饶说。
谁他妈的跟你是同志,造反派给他个嘴巴。
老头任凭人们怎么摇晃他,他都不挪窝。
我叫你耍赖,造反派一脚把老头从台上踹到台下头去了。
台下看热闹的人,这个踢一脚,那个捣一拳,老头一点儿都不反抗。
别打了,你们难道没看出他已经死了吗?留胡子的爷们儿喊了一嗓子,声音都变调了,简直是声嘶力竭。大伙儿愣了一下,有人摸摸他的脉搏,坏了,老头咽气了。造反派啐了一口,很扫兴地说,真是个废物,只斗这么一下就完蛋了。
我把脖子退在领口里,想哭,又不敢。
造反派撇了撇薄片子嘴,算了,今天的批斗会就先到这吧。然后,招呼几个人将老头的遗体搭走,拖到江夏火葬场烧了。台下看热闹的人拼命吹口哨起哄,觉得这个批斗会时间太短,不过瘾。
我们又被关回到仓库里去,只是缺了一个人——那个老头。
晚饭是一锅白菜汤,一人一个窝头,不够吃,可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跟造反派交涉,不活活饿死你就不错了,算是宽大你了,你还不知足,纯粹是欠揍!
什么时候他们才能放我们走啊?我一边啃着窝头一边压低声音偷着问留胡子的爷们儿。
这时候,送饭来的造反派给我一个大脖溜,怒冲冲地说,你他妈的不请罪,就敢吃饭!
我赶紧撂下窝头,模仿着其他人,低下脑袋,嘴唇咕噜咕噜,念念有词像是说着什么。吃完饭,送饭的造反派对我说,新来的,你把锅碗瓢盆都拿着,跟我走。我没敢迟疑,端着家伙跟在他屁股后面到一间食堂里。他坐好,叫我站着,你是怎么回事被逮到这来的,给我说说。
我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反复地跟他强调我是北京来串联的红卫兵,是被冤枉的。
你说你是北京来的,那么好,把介绍信拿来,他说。我装模作样地摸摸兜,其实,介绍信一直都放在江晓彤那。摸了半天,我跟他说,道上丢了。
你说你也是红卫兵,袖标呢?
袖标在你们的人打我的时候给拽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