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川和陆佳的婚礼上,陆佳扔捧花的时候,沈欢从人群中悄悄地退出来,回到座位上摸出一盒烟,推开了楼梯间的门。
没想到同样烟瘾上身的,还有骆怀安。
烟雾缭绕的狭窄楼梯间里,两个资深烟鬼猝不及防的相遇,愕然相视一笑。
骆怀安高风亮节,主动开口问:“里面进行到哪一步了?”
沈欢漫不经心地把烟抽出来,随口答道:“正扔捧花呢。”
烟塞进嘴里她才意识到糟糕,火机没带出来。
骆怀安又问:“你怎么不去抢捧花?”
沈欢嗤笑,“看不出来骆班长还信这个,像您老人家这种三十岁了还没结婚的都不抢,我一年轻人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地沉默了半晌,骆怀安才笑着看她,“没带火机就直说,我又不是不借给你。”
沈欢无奈会意一笑,摇了摇手中的烟盒,“骆班长,那就麻烦您借个火了。”
一听借火,老烟民骆怀安习惯性地上前一步递上火机。
沈欢熟练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细长的薄荷烟,叼到嘴里,笑嘻嘻地凑上来等着骆怀安帮她点火。
骆怀安低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看,竟一时间有点移不开眼。
她肤色白净,眉眼疏淡。许是方才宴会上喝了点酒,两颊显出薄薄的绯红。低眉浅笑的时候,睫毛轻颤,梨涡淡淡,整个人有种摄人心魄风情。
沈欢等久了,抬起头正要催他,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深邃的眼眸中,四目相对,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尴尬。
骆怀安眼神闪躲了一下,忽然改变了主意,拿着火机的手缩了回来。
“抽烟是老爷们的消遣,女孩子家抽烟,总归是不好的,能不抽还是尽量不要抽。”
骆怀安把自己手里的烟摁灭,双手一摊,“以身作则,我也不抽了。”
说着他在口袋里左掏右掏,掏出两块薄荷糖,“吃块糖,可能会舒服一些。”
沈欢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撇嘴地看着他,“不好意思,我不吃糖。”
骆怀安差点没忍住伸手敲她的脑袋,“矫情个什么劲,说得好像当年检查内务的时候,被套里枕头底下藏大白兔的人不是你一样。”
说着把糖纸剥开,递到她面前,“必须吃,这是命令。”
沈欢挑眉,无奈接下,“骆班长,人总是会变的,请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你的老战友。”
骆怀安没好气地说:“那你倒是往好的方面发展给我看看,抽烟这样的臭毛病,也没见你改掉。反倒是以前你从不怕我的,各种明恋暗恋得心应手,怎么如今见了我却像耗子见了猫一样?”
沈欢脸上仍然挂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骆班长,那天您喝多了招我惹我的时候,我就想说,从今往后如果您想跟我叙旧的话,我鞠躬欢迎。只是我建议我们只讲战友情义,不谈男女感情。”
骆怀安眯起眼睛看着她,“我要是非要跟你谈谈男女感情呢,尤其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沈欢笑意盈盈,“那我只能说,骆怀安你丫就是一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沈欢骂完只觉得心口一阵舒爽,推门拔腿就跑,被骆怀安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抵在门上。
两个人距离极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骆怀安语气低沉暧昧,“叫谁骆怀安呢?还敢指名道姓地骂我,越发没大没小了。”
他的眼神却一直落在沈欢的耳朵上。那两边耳垂上文着的,分明就是两个小巧方正的字,“怀”“安”。
沈欢自知躲不掉,反而心下坦然,不闪不躲地由着他去看。
“骆班长,我喜欢你,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您不喜欢我这个事实,我也早就认清了,事到如今,您还想怎么着?”
骆怀安轻笑,“你刚刚教育过我,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待我的老战友。你怎么知道现在的我不喜欢你?”
面对骆怀安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沈欢终于忍无可忍,脸色突变。
“骆怀安,如果你是寂寞空虚,那么酒店小卡片或者后街红灯区了解一下。如果你是想成家立业,那就正儿八经去相亲,找个合适的人结婚。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我开玩笑。”
骆怀安脸色也沉下来,叹了口气,放开沈欢,“相亲没用,说了你肯定不信,不管我相多少回亲,都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他倚在楼梯上,自言自语般重复了一遍,“真的,这么多年了,没有人能比得上那个小丫头。”
沈欢心弦微动,一时间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要说这么多年之后的重逢,心里没有点幻想和期待,那是骗人的。但她又真的不希望骆怀安因为爱情之外别的原因接近她。
感动,愧疚,寂寞,饥不择食,退而求其次。在沈欢心里,任何一种原因都是对她十年执着的亵渎。
毕竟爱情于她,最重要的便是宁缺毋滥。
2
自从“沈欢苦恋骆怀安十年,骆怀安苦等沈欢七年”的八卦一传开,反应最激烈人的是沈川。
虽然这几年骆怀安以“关爱独自在异国他乡漂泊的老兵”为理由,暗地里托他给沈欢寄了不少东西。
但是或许是骆怀安“虐兵太狠以至于心怀愧疚的老班长”架势,拿捏得太到位,号称最擅长洞察人心的沈川竟没有想到,一向耀武扬威眼高于顶的大尾巴狼骆怀安,有一天会成为自己的小妹夫。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一时间有些喜不自胜,瞬间翻身做大,一口一个“怀安妹夫”叫得无比顺口,同时忍不住感慨这个从小到大麻烦不断的表妹,总算是给他争了一回脸。
与沈川的欢天喜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沈欢的一筹莫展。长这么大,一向光明磊落大大方方的沈欢,头一回想把自己藏起来,做只不闻不问消极逃避的鸵鸟。
无奈圈子就那么大点儿,今天沈川、陆佳回门宴,明天程言樟、宋柔生闺女摆酒席,两个人碰面也是实在难免。每每都会被沈川等不怀好意者起哄调侃,说骆营长一世英名,没想到最后竟栽在自己的兵手里。真是阴沟里翻船,防不胜防,令人唏嘘。
而骆怀安也难得好脾气一回,不急不恼,任由他们开玩笑,整个人像脱胎换骨升华入定了一般,只是全程跟着沈欢。走到哪儿跟到哪儿,一言不发,寸步不离。
起初沈欢还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淡定,客客气气地用商量的口气说:“能不能leavmealone(离我远点)。”后来被他磨得也实在是没了脾气,便任由他一直跟着。
沈欢本来想转身跟骆怀安说她可以自己打车回家,没想到一走神间,脚下一歪,整个人毫无防备地向前扑过去,被骆怀安一把搂住。
定了定神,沈欢挣了几下想推开他,他却突然在她面前蹲下来,“小丫头,上来,我背你。”
听到这句话,沈欢眼圈一红,原地愣了一下,竟没有再犹豫,顺从地趴到骆怀安背上。
第一次遇到骆怀安,是沈欢十六岁那年的寒假。
爸妈把沈欢送到沈川家小住,原本说好地让难得休假的表哥好好辅导一下功课,沈川却偷偷带着她去KTV参加骆怀安的生日会。
在一堆大院子弟中,沈欢年纪最小,又是外来人,所以并不起眼。尤其是比着宋柔、陆佳这样飞扬跋扈的,沈欢更显得安静内敛,甚至是默默无闻。
几杯酒下肚,重色轻妹的沈川已经开始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太清,只知道傻呵呵地围着陆佳转,已然忘记了自己出门时还带了个人生地不熟的妹妹。
百无聊赖的沈欢只好一杯接一杯地喝气泡果汁打发时间,喝饱了便蜷缩在沙发一角打盹儿。直到沈欢迷迷糊糊地被骆怀安摇醒,她揉揉眼睛,跟他大眼瞪小眼片刻,才发现时间已是半夜,生日会已经结束,她家模范表哥沈川早就不见了踪影。
骆怀安的脸隐在昏暗的灯光下,他朝沈欢伸出一只手,声音温柔而模糊,像冬日里哈在玻璃上的一口热气,“小丫头,别怕,我叫骆怀安,是沈川的铁哥们儿。不介意的话,你也可以叫我表哥。来,我送你回家。”
骆怀安的手指白净修长,骨节分明。鬼使神差般,沈欢下意识地选择相信骆怀安,毫无防备地点点头把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上,睡眼惺忪地由着他给她戴上手套,又用围巾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只有露了两个眼睛在外面。
冬夜里的风凉得刺骨,他们在路边等了十几分钟都没有看到出租车的影子,于是决定干脆走路回家。没走多远,沈欢便冻得瑟瑟发抖,人几乎有些站不稳。
骆怀安二话不说,在她面前蹲下来,“小丫头,上来,我背你。”
那是沈欢记事以来,第一次被男生背着。骆怀安脚步踏实稳重,沈欢双臂环着他的脖子,趴在他宽阔而温暖的背上。
沈欢敏感地分辨出骆怀安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气,浅浅地萦绕在她的鼻息间,不知是沐浴露还是洗衣液的气味儿,亦或是香水的味道。
走在天寒地冻的马路上,沈欢只觉得自己围巾下面的脸越来越热得发烫,热气混着香气熏得她脑袋晕晕乎乎地,莫名觉得他们应该聊些什么,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骆表哥,刚才你唱军歌真好听,能不能再唱一首给我听?”
骆怀安发出爽朗的笑声,口中吐出大团大团的白气,“好啊,没问题,这可难不倒我。唱军歌,我们是专业的。”
直到十年后的今天,沈欢仍然记得当时骆怀安唱的是《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像自带混响般,每一句歌词都深深地撞进她的心里,撞得她心跳如雷。
“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别怪我保持着冷峻的脸庞,其实我有铁骨,也有柔肠,只是那青春之火需要暂时冷藏……”
一首唱完,沈欢连连叫好,骆怀安回头笑她:“这么喜欢军歌,等你满了十七周岁,跟沈伯伯说一声,去我们部队当兵。到时候我教你唱,包你唱个够。”
就是因为骆怀安这句话,从小立志去英国留学,从未想过自己会跟部队扯上半点关系的沈欢,第二年高中未毕业便义无反顾地休学入伍,成了骆怀安手下的小战士。
3
比起十年前,骆怀安壮实了许多,脚步更加扎实有力,不急不缓。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才十六岁,还没有成年。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个小姑娘,就算对我有什么心思也只是小孩子家的一时兴起,所以我一直没有当真。几年之后我才明白,什么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沈欢红着眼睛,“乍一听还以为你是地下革命工作者,黑灯瞎火地跟我在这对暗号呢。按照你这抒情的节奏,我是不是应该应景地接一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骆怀安发出轻笑,“暗号正确,是自己的同志没错,可以开始交换情报了。”
两个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骆怀安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小欢,对不起,这些年,都是我不好。”
沈欢闷闷地说:“骆怀安,你不必说对不起。表哥都跟我说了,你每年都托他给我寄生日礼物,每年冬天我收到的围巾手套和羊毛袜也是你给我寄的吧,特别软特别暖和。还有羊肉火锅底料,这些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让我知道?
“就算你学习**做好事不留姓名,也不能白白便宜了我表哥,搞得这些年我一直对他感恩戴德。”
骆怀安笑了,“谁寄的并不重要,让你吃饱穿暖才是最要紧的。万一你心里还记着我的仇,知道是我给的东西,就赌气不肯用不肯吃,饿坏了冻坏了怎么办?”
沈欢哽咽,“骆怀安,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指望过你回心转意,我一直都在指望我自己回心转意。指望我自己哪天早上醒来,一睁开眼睛,突然发现我不再爱你了。
“看到你照片的时候,心跳平稳,跟别人谈论起你的时候,语气如常。但是我特别没出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么爱你。”
沈欢把头埋进骆怀安的脖子里,眼泪不受控制地簌簌落下来。
感觉到脖子上一片湿漉漉的骆怀安瞬间无措,训练场上骂起兵来能口吐黑莲花的骆营长,此时却滚车轱辘般来来回回都只有两句话,“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
沈欢哭得稀里哗啦,吸着鼻涕说:“骆怀安,你还记不记得,我入伍之后你教我的第一首军歌?后来我一个人在英国的时候,每次想你了,都会唱那首歌。”
骆怀安点点头,“当然记得,《我的老班长》。”
沈欢轻声唱,“我的老班长,你现在过得怎么样……这些年班长你成家了吗?嫂子她长得是什么模样?能不能寄给我一张你俩的结婚相,让我祝福你们夫妻恩爱久长……”
她嗓子沙哑,“从前每次唱,我从来不敢唱这几句。因为我根本不敢去想,不管何时何地,一想到你要结婚而新娘不是我这件事情,我的眼泪根本就止不住。”
骆怀安把沈欢放到路边的长椅上,把她圈进怀里,安抚着拍拍她的背。
等她慢慢安静下来,骆怀安突然单膝跪地,握着她的手沉声问:“小欢,那你愿意做我的新娘吗?”
沈欢刚刚平息的眼泪瞬间又如雨下,她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毫不犹豫地拼命点头,一直点头。
4
结婚之后沈欢的第一个生日,骆怀安终于不用再假借沈川之手,可以名正言顺地当面给她送上生日礼物,却不巧在生日前几天接到命令,部队要进行实战演习,必须提前结束休假,立即归队。
骆怀安是在晚饭时分接到上级电话通知的,彼时他老人家正在餐桌上,卷着袖子对沈欢进行“忆苦思甜”主题教育。
起因是沈欢在英国生活了许多年,沾染了一身饱受骆怀安诟病的资本主义腐朽生活做派。只要不是忙得四脚朝天,沈欢每天下午四点钟,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今天玫瑰普洱配芒果慕斯,明天抹茶拿铁配榛果蛋糕,有滋有味地享受美好的下午茶时光。
然而有声有色的下午茶总要付出代价,沈欢为了保持身材,晚上回到家面对骆怀安辛辛苦苦做的晚饭时,通常只会在他满怀期待地注视下,象征性地喝一碗白粥,最多再夹几片青菜叶子,然后默默地放下筷子说一句,“我饱了,你继续吃,多吃点。记住,自己做的饭,哭着也要吃完。”
最后的结果就是,结婚仅仅三个月,骆营长光荣长胖了十斤,突如其来的“幸福肥”让原本曲线分明的六块腹肌,大有浑然呈一体的趋势。
骆怀安咬牙切齿,“我告诉你,一天是我的兵,一辈子都是我的兵,我必须对你的思想教育负责。不管你去什么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喝了什么洋墨水,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不能丢,不能贪图享受,坚决反对享乐主义……”
沈欢窝在沙发上翻白眼,“我为什么要改掉喝下午茶的习惯,我又不是喝不起。我凭本事赚的钱,凭本事贪图享受,凭本事腐朽糜烂,哪里不对吗?”
挂了电话之后,骆怀安长叹一口气,“得,野外封闭演习,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前必须归队,这下想管你都管不到了。”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沈欢有些措手不及,她下意识地坐直,眉头微皱,“这么急,都怪我太懒了,没有想到提前帮你收拾东西。”
她说着起身走进卧室,一边嘴里不紧不慢地嘱咐着,另一边手上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行李。
“贴身衣物必须多带几套,免得忙起来没有时间换洗。这两本书也带上,无聊的时候可以翻一翻。胖大海给你放包里,你嗓子要是不舒服,就记得用这个泡水喝。还有,我前几天买了几包特产,你带着去分给战友和战士们。”
骆怀安从身后环抱住她,轻轻啃了几下她的耳朵,“好好好,是是是,都听你的。小欢,本来说好陪你过生日的,这下就只能提前把生日礼物送给你了。”
沈欢知道骆怀安他老人家一向不按套路出牌,但是她做梦都没想到他一不送花,二不买包,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来了一本他亲手抄的《诗经》。
封面是姜黄的提花绢布,整书用棉线装订,古朴典雅。内页是端正工整的钢笔正楷写在熟宣上,每一页的右上角都写着一句,“一世欢颜与君安。”
如果忽略扉页上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骆怀安敬赠”,这应该是本堪称完美的《诗经》手抄本。
沈欢无比宝贝地把书抱在怀里,咧嘴一笑,眼睛里有泪光闪动,“一世欢颜与君安,你还记得。”
骆怀安得意一笑,“这辈子唯一一次有人用这么文艺又肉麻的方式向我表白,我怎么敢不记得?铭记在心,念念不忘。”
说着晃了晃手中的另一本《诗经》,“当年我没收的你这本,就送给我吧,也好时刻给我自己提个醒。前几天陆佳教了我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拒绝一时爽,追妻火葬场。”
沈欢气急败坏地捂住他的嘴,“呸呸呸,不许胡说,什么火葬场,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骆怀安大笑着把沈欢横抱起来,连转了几个圈。
沈欢把骆怀安送到门口,他突然笔直站定,干净利落地敬了个军礼。
“骆太太,我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X集团军X旅正式通知你,你即将和编号为‘骆怀安’的小星球失联。具体原因,执行公务。恢复联络时间,待定。”
沈欢被他逗得破涕为笑,忍不住抬手帮他整了整军装衣领,“快去吧,路上小心。”
骆怀安顺势把她搂进怀里,低头深深一吻,“照顾好自己,乖乖地等我回家。”
沈欢倚在门框上,看着骆怀安渐行渐远的背影。
“一世欢颜与君安”,她十年执着,毕生所求,有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