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云,起来吧。”
“是。”她一身淡蓝衣衫,层叠水晶纱衣,银色细线描边,雍容而美丽。
她缓缓抬头,挂着清秀单纯的笑容,只是眼角,渗透出一丝清淡的艳丽。
“倾云,往后你就是郡主了,”龙椅上的人略带笑意。
她以为他的下一句是,你该担起做郡主的责任了。
但他却说,“郡主地位仅次于公主,你以后大可以随心所欲,不再受人欺压。”
她微愕地瞪大双眼,龙椅上的人看出了她的惊讶,反而呵呵笑起来,“姑娘家家,不要负担得太多了。”
“嘶。”她蓦然睁开双眼。
又做梦了。
天刚蒙蒙亮,良逸腾出的房间采光到是不错,窗户外透出一丝淡青色的光晕,氤氲着清晨的味道。
虽然已经没了睡意,但她并不想起身。
睁着眼睛侧躺着发呆,享受这静谧而安详的一刻。
不能总是怀念。她心想。
虽然无比痛苦,可她有她该做的事情。
她的思绪时而混乱,时而清晰,一下她想到了尹千的死,一下她又想到沈柔。
于是她脑中浮现起她将信递给沈绍时,沈绍的表情。
那封信是沈柔患重病的时候写的,写完给了她,沈柔说,“哥哥心思缜密却脆弱,以后若是做了错事,还望柳姑娘海涵了。”
“这封信是给柳姑娘你的,请务必收好。”
她很想出手了结沈柔的性命,可她也知道她做不到,看着眼前人苍白的面容和日渐黯淡的眼眸,她收下了那封信。
沈柔,一年前她被封将军时,设计陷害她,让她差点在归府的途中丢了命,只是因为沈柔她深爱着尹千。
而尹千呢?事情将败露时给沈柔下毒,扁鹊再世也无力回天,一斗鹤顶红,就这样取了她的性命。
她曾和沈柔说过,尹千手段毒辣,毫无人性,也绝不会真心爱沈柔。
甚至,她说出了尹千可能有断袖之癖的秘密,想以此让沈柔死心。
可她不信,她怎样也不信,她说尹千是爱她的。
苦情人,直到生命尽头才幡然醒悟,而那时床榻旁,只有柳如烟一人。
彼时沈绍出了远门,柳如烟刚刚出征回来,一身朱红色将军服,马尾略显凌乱。
她倚在门框上,没看沈柔,却能听到她在哭。
“我不会想到最后在我身旁的是你。”
“世事难料。”
“我应该听你的话。”
柳如烟不语,不知该怎么接话。
她哭得更烈,一声接着一声,而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对尹千忠心耿耿,愿意为他付出一切,谁能想到最后是他要我的命?而我设计陷害你,对你百般刁难,结果事到如今,竟只有你陪在我身旁……真是命运捉弄,说不清了。”
柳如烟望向沈柔,面容苍白,呼吸急促,看来毒已深入肺腑。
“可惜啊,你若离去了,这杀人凶手的帽子,尹千断然不会接,最后还是在我头上。”
“对不起。”
“无妨。我只想问你,若我日后出手对付尹千,你恨我吗?”
沈柔沉默,而后咳嗽了几声,眼眸低垂,神情落寞。
“只求柳将军让他走得体面一点。”
“我用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破涕为笑,“柳将军这是在为我报仇吗?”
“也许吧。”柳如烟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她。
沈柔走后,她痛苦了一阵。
不知为何,心里陡然泛起一阵悲凉,被最爱的人背叛,大概是极其绝望的吧。
她在那时下定决心,要让尹千也尝尝这滋味。
可能是出于报复。
沈绍归来时,沈柔已经离开两天。
白帐,纸钱,空气中泛着的淡淡碳火味,和飞舞的纸钱屑。
有一点点小雪,几片微渺的雪花,落到沈绍的肩上,披风上,顷刻又被他的体温融化,消失在茫茫白色中。
沈绍眼眶微红,眼眸逐渐晶莹,就这样呆呆地立在门口,看着偌大的棺椁。
“为何不进来。”柳如烟站在棺椁旁,微笑。
“你是谁?”
“你虽为沈家庄二公子,但却并无官职,依照普通规矩,见我应下跪。”
女子的红衣在一片白色中分外显眼,话语里捉摸不透的语气,还有迷离空阔的眼眸。
“柳如烟!是你杀了我妹妹!”沈绍快步走入,语气充满怒意,似是即将爆发。
“你既认得到我,说明你妹妹对我下手一事你应知情,没找你算账不错了,还想在这里往我身上泼脏水吗。”柳如烟一把握住他即将要挥下打她耳光的手掌,目光步步紧逼。
“你明知尹千不是好人,却不加以阻止,任凭沈柔被他利用,最终被他灭口!你有何脸面在此妄图讨伐我?你才是那个未看清形式的人!”
如雷贯耳,每一字都命中沈绍的内心,他愣住,四肢陡然僵硬。
“这脏水我还得花精力擦干净,没有时间再与你们沈家耗了,你若想报仇,就该好好冷静下来,尹千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于是听闻华乾一来问酒,她便于沈绍商量好了,做戏,让旁人觉得沈绍有心于她才会出手相助,一切就都合情合理,她也好脱身。
“你醒着。”
良逸推门而入。
一身白色衣衫,穿得比昨日朴素许多,却反倒彰显了他身上的华贵俊逸之气,好似笔落惊风雨的豪放诗人,又似祸国倾城的郡王男宠。
她在想什么啊。
柳如烟摇摇头,坐起来。
“柳将军盯着本王看这么久,莫不是对本王……”
“祁太子生得如此俊俏,风流倜傥,就算在下真的有所倾心,也在所难免。”柳如烟穿着鹅黄色丝质睡衣起身坐在床沿,也毫不避讳。
“美人,昨晚睡得安好吗?”良逸嘴角笑容愈发深邃邪逸,回头对下人淡淡道:“你们都下去。”
“是。”下人们乖乖离开,关上了门。
“说吧。”良逸摇着折扇,走到床边,坐在她身侧。
“说什么?”
“你有什么,便说什么。能说什么,便说什么。”
“嗯……”她沉默片刻,心中暗自权衡,看来,昭陵翻墙而入的那天,祁良逸早就看见了。如果此时不说,反而会失他信任。于是,她开口道:“前两日来的那人,是我的部下,他来便是为了告知我,严峙中三年守孝提前回来了,已经准备对我下手。”
“依你的意思,齐襄王刺杀你之事不紧要?”
“不,”她压抑住本该惊讶的神色。祁太子竟连齐襄王要刺杀她之事都了解,看来此人城府颇深。她短暂地顿了顿,眉宇间浮上愁容,“齐襄王并非善人,他想对我下手,无非是觊觎我再次回京,怕我动摇他的地位,但是严峙中不一样,我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存在一天,他就一天不好过,他才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
“继续。”
“他守孝这三年,我忙着处理事务,对他疏于防范,本想等他守孝完后再做打算,他却提前了半年回归朝廷,我害怕的是,这件事,皇帝竟然批准,且并未告知我。”
“措手不及?”
“有些。”她笑笑,“尽人事,听天命吧。”
“你倒是豁达,”良逸摇了摇手中折扇,“你也直率,我问你,你竟然什么都说。”
“你是祁国太子,此次赏花会,不就是为了与良国交好吗?这些事情我不和你说,你难道就不知道?祁太子何必遮掩,良国内政,你了解的,不比我少。”柳如烟睫毛微颤,定定看着他,语气和缓又坚定。
“哈哈哈哈,将军真是聪明,不过关于将军的事情,我倒是真的知之甚少。呵,说来也奇怪,将军的来历、身份,真倒是扑朔迷离呢。”
“那等祁太子慢慢发现了。”她笑意渐深。
“不过我也该走了,齐襄王如果不出我所料应该已经被发配充军了。”
“这是为何?”
“我知道我此次回京,齐襄王一定有所动作,但我身为将军,深得皇上器重,做事又滴水不漏……祁太子为何笑?”她说完也笑起来,“看来在下应该谦虚一点。”
“事实而已,何必避讳,将军继续说。”
“齐襄王自知无法通过皇上撼动我地位了,那他唯一的路子就是雇佣刺客取我性命,加之这几日严峙中回京,大可以让别人怀疑到他头上……但如若如此,说明严峙中回京一事,他也知道。”
“就权当他知道吧,我料到他不惜一掷千金,只为取我性命,前几月汴州洪涝一事,我劳烦下手抓住了他的把柄,当时本想等以后有机会时再用,怎料机会来得这么快,不过这样也好,加之严峙中突然回京,良帝也措手不及,这段时间正心烦,齐襄王突然被人揭短,估计皇上会从重处罚。”
“难怪昨日朝堂,华乾突然参了齐襄王一本,原来是你。”
她微微地笑起来,“祁太子,严峙中事件棘手,在下今日该回府了。”
“我会调离侍卫的,只是送不了将军了,将军莫怪。”
“在回府前,在下想问问太子。”
良逸顿眉,眼睫微微颤动,一抬头,满目了然。
“太子信佛,还是信道?”
良帝信佛,越帝信道,她这一问,看似含蓄,却是摆明了在问他立场。
良逸起身,故作头疼地用折扇敲了敲脑袋,“啊呀,柳将军倒是把本宫问住了,可是不巧,在下还是信事在人为。”
她早知她不会轻易透露立场,索性一开始就没报什么希望,听到他做出这样的回答也是意料之中。
“告辞,有缘再会。”她翻身下床,披上红色衣衫,迅速离开。
回到将军府,宋飞鸢已经一身粉色纱衫,不徐不疾地浇灌着将开的花朵。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柳如烟慢慢走近,抬眼看了看擦得干干净净的秋千,索性坐了上去。
“六王府的事处理完了,我就回来了。看这簪子。”宋飞鸢偏头微笑,指了指头上的凤钗。
柳如烟脸上顿时露出欣慰的笑容,看着金簪折射出耀眼的日光,珠碧珍白,红玛瑙通透程亮,煞是好看。
“原来在六王府啊。”
宋飞鸢点点头,继续浇灌花朵,“在郭夫人头上,今天被我给拿回来了。”
“那郭夫人不得气得七窍生烟?”她说完,似是想到了那模样,仰天笑起来。
宋飞鸢也跟着笑,虽说没有七窍生烟那么夸张,但那郭夫人的脸色,也属实难看。
“将军。”扶光侍卫从大门匆匆跑进来,“昭陵王爷求见。”
“让他进来吧。”柳如烟低头笑笑。
“将军,严峙中他……”扶光还未转头去传唤他,南昭陵便已先一步自己走了进来。
“你最近老往我府上来,小心暴露了行踪。”柳如烟悠闲地荡着秋千,没有下来的意思。
“在下会小心的。”
“奴婢先行告退。”宋飞鸢一委身,刚要走,却被柳如烟制止。
“何必,你们两人我都信得过,也是时候介绍一下了,昭陵,之前说她是我同僚,实是说浅了。这是我心腹,宋飞鸢。”
南昭陵望向柳如烟所指的方向,身形纤瘦,一身娘里娘气的杏粉纱衣,白净的面庞,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
然而宋飞鸢抬头望向他的那一刻,他却蓦然感到了一丝奇异,那眼神,有着不由分说的坚韧,冷漠和疏离,和一丝几不可见的空洞。
她的眼睛诉说着她的经历,她的故事。
“见过宋小姐。”盯着对方看太久,南昭陵始觉不妥,慌忙赔礼。
“昭陵王爷。”宋飞鸢回礼,却不是女婢该有的欠身点头,而是江湖上常用的屈身作揖,动作利落干脆,可见不是一般人。
“以后你们就算是相识了,有事互相照应着,如若我有一天不在了,你们替我好好接管。”
“是。”两人异口同声。
“哎,既然都这么说了,你们俩还客气什么,来飞鸢,坐我旁边来。”柳如烟挪了挪身,空出一人的位置。
宋飞鸢迟疑片刻,随即松了口气,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柳如烟身旁,用手撑着头,看着一脸愕然的南昭陵。
他显然有些不可置信,似是未料到两人关系竟然如此亲密。
“昭陵,你今天若是找我来说严峙中的事情,那就算了,我今日疲乏,不想理会。”
“在下可以理解,不过仍然要说。严峙中最近总有吓人频繁出入宁王府,在下害怕的是……”
“南昭陵,其实有一事我想问很久了。”柳如烟打断他。
“将军请说。”
“为什么感觉一提起严峙中,你就分外警惕?”
“将军,昭陵并非害怕,”南昭陵陡然跪下,低头俯首。
她发笑,连连摆手让他起来,”又没责怪你。”
“将军,你入朝堂不过半年,严峙中就回乡守孝了,所以你不知他的处事手段,严峙中冷面无情,下手残忍,疑心又极重,宁可错杀,不肯放过。已故尹家前世子尹千计谋已是毒辣,可对他严峙中,连尹千都要忌惮三分,并推掉与之为伍的机会。臣在朝堂多年,看过无数回严峙中为保全自己,阴险狡诈,耍尽计谋,过河拆桥之举。他此次回京事出突然,我们全未准备,还请将军务必小心。”
“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更烦了。”柳如烟摆摆手,似是头痛地摇了摇头,靠在宋飞鸢的肩上。
“如烟,严峙中势力不容小觑,我也觉得将军应早做打算。”宋飞鸢开口。
“是是是,行行行,我过几日就去趟无影楼,置办防卫事宜。”
“那昭陵告退了。”南昭陵一叩首,起身离开。
“其实严峙中那里,我一直派人盯着,虽然提前回京的确难以预料,但并不代表我真的毫无准备。”柳如烟摆弄着秋千上的一束藤蔓,眼眸缓缓闭上,不再继续说下去。
与此同时,严府。
“严大人此次回京,想必心里早有计划了吧。”成渊微微笑道。
“这三年以来我的势力渗透,可不容小觑。”严峙中眉目半阖半睁,静静抚着手中的茶。
茶香缭绕,细烟袅袅,他轻轻一吸,满腔馥郁。
“此次下手要快、准、狠,打她措手不及,不能给她留有任何翻身的余地。”
“那是自然。”成渊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我要让这个世界上从今以后,再无柳如烟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