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啊!你说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去雪一把抱住宋飞鸢的大腿,颇有打死不放手的气势。
“去雪!你放开我!你是蚂蟥吗?!”
去雪突然顿住,随之迅速放开双手,从宋飞鸢身侧弹开,还拍了拍衣袖,仿佛真的有蚂蟥似的。
“小姐好恶心。”
“嘁。”宋飞鸢得意一挑眉,正想大踏步往外走,却一下如遭雷击,定在原地。
郭夫人怎么来了。
偌大的六王府,她宋飞鸢住的鸢莺房最偏僻,也最破败,照道理,这位心高气傲的郭夫人是不会愿意“放下身段”来访的。
此刻她站在门口,一袭华贵的暗紫色衣衫,居高临下地瞪着本在打闹的主仆二人,着实让宋飞鸢大吃一惊。
迅速换上谄媚的笑容,主仆二人倒是有默契,毕恭毕敬地弯腰问安,声音甜得似能掐出水来:“郭夫人好。”
这讨好的打招呼方式并没有让郭夫人开心多少,相反,她从鼻子里哼哼了一声,拖着迤逦的长裙,跨进了她不待见的鸢莺房。
宋飞鸢与去雪面面相觑,最终,宋飞鸢无奈地叹了口气,”先把郭夫人应付好了再说吧。”
“茶都凉了。”郭夫人故作愠怒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杯底与桌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一声声地萦绕着安静的鸢莺房。
宋飞鸢噤声。
“没个下人也是不好,茶凉了都没人换一换,你们主仆二人相依为命,还真是不容易。”
去雪看着宋飞鸢,见她没什么反应,于是打消了本想连连点头的念头。
“给你们弄两三个下人过来如何?”
宋飞鸢望了望郭夫人,她头上绮丽绚烂的簪子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微笑着点头:“郭夫人这么体恤我们,我们真是惶恐又感动。”
“嘴上说得倒好听。”郭夫人并不买账,反而回以一个不屑的白眼。
“这可是我宋飞鸢发自内心的感受,郭夫人如此温和,又舍得为我们考虑,实在是六王府的典范,惭愧惭愧。”
“切。”郭夫人似笑非笑,起身,以极快的速度跨出鸢莺房,“我总有一天会让你露出破绽。”
“恭送郭夫人。”看着紫色的身影跨出门槛,消失在重重假山后,宋飞鸢长吁一口气。
反而是去雪不乐意了,气得直跺脚,”小姐你看那郭夫人,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
宋飞鸢笑笑,眉眼弯弯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来日方长嘛,再忍忍。”
“小姐你去哪?”
“你说呢?不许拦我!”
“那去雪要和你一起去!”
宋飞鸢回头,严厉的目光扫过去雪,吓得去雪立即噤声。
“我去去就回,你好生在家里等着。”
去雪瘪瘪嘴,看着宋飞鸢一身暗红色衣衫,青丝悉数扎起,在颈后微微摇晃,转眼却又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难道小姐……又是要去偷酒?
浮云楼门口,没有人站着做门童,没有花枝招展的侍女,大到王爷郡主,小到流浪乞丐,浮云楼的大门永远这样大开着,不因贫贵而拒绝任何一个人。
宋飞鸢衣着朴素,背手踏进浮云楼,纵使她看着便不像达官显贵,小二仍然恭恭敬敬地迎上来。
“客官要来点什么?”
“我要见柳如烟。”
在小二错愕的眼光里,宋飞鸢再次坚定地重复,“我要见柳如烟。”
问酒楼,现在被柳如烟改名为清风楼。
反正是她自己的独立楼栋,叫什么当然也是随她高兴。
宋飞鸢推开清风楼的大门,沿着中央的旋转式木质阶梯缓缓而上。
步伐不急不躁,没有期待,也没有退却。
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推开柳如烟的房门。
而那个女人,翘着二郎腿,躺在桌子上,身后的窗户大开着,窗外是雾与殷都繁华的融合。
一身红衣,好像除了见她穿红色就没有穿过什么别的颜色,头发仍是随意散乱,看不出是扎了还是没扎。
素手抬起酒瓶,一饮而尽,颇有风流世子的风味。
“你来了。”柳如烟并未侧头,却已洞悉来人是谁。
宋飞鸢勾起嘴角,她能进来,都是柳如烟已经和小二打过招呼的原因吧。
“如果有一个穿着朴素的姑娘来找我,就让直接她进来。”柳如烟大概是这样说的吧。
料事如神柳如烟,柳将军,人称柳仙。
大概就是这样。
她迎着窗外吹进来的凉风偏头微微一笑。
“我来了。”
去雪当年是怎么就变成服侍宋飞鸢的,她自己已经记不得了。
不过她依稀记得她自己当年才十二岁。
卫越两国交战,卫王当时正处下风,无力保护子民。
卫国顺常关被破之后,越军一路杀人放火,直逼卫国皇宫。
那是战火纷飞的年代,举目四望,尽是硝烟。
她的爹娘被越国的士兵杀死了,她就一个人往高湖跑。
因为爹娘说,高湖有颗参天桃花树,是颗神树,有菩萨庇佑的。
于是她一个人背着行李,穿着破烂的衣裳,迎着风雪,花了三天三夜,风餐露宿,凭着记忆,终于找到了高湖。
湖面辽阔,一望无际,一颗参天桃花树矗立在湖边,枝干错杂,屹立巍然。
明明是寒冬腊月,桃花却开出了娇艳明媚的花朵,让她更肯定,这是颗神树。
于是她兴冲冲跑到树下,对着桃树许愿,许愿爹娘能够安息,许愿自己能够平安活下去。
她乳白色的脸蛋被寒风冻得通红,她却从破棉袄里伸出手,抱了抱冰冷的桃花树。
“桃花菩萨桃花菩萨,保佑这世间再无战火吧。”她笑了笑,是卫越开战后难得的笑容。
“你寄希望于一株树,不如寄希望于自己。”
突然一阵冷冽的声音响起,她这才发现有一个人靠在桃花树旁。
淡粉色的衣裙勾勒出那人窈窕的身躯,脖颈上青色的璎珞宛若湖水一般清澈透亮。
可是,她的衣衫却残破不堪,袖口甚至有火烧的痕迹,她的头发也凌乱而随意,乌黑,细软,悉数放下。
长长的,一直落到腰后。
“你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年幼的她看着面前的人,大约比她大三四岁的样子,生得极美,粉色的衣裙,像和桃花融为一体般。
“为什么这么说?”她笑了,笑容缥缈遥远。
“因为爹爹说,富贵人家的女儿,都会戴璎珞,用上好的玉石点缀,那玉石就和湖水一般好看。”她睁着大眼睛,望着她的璎珞。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脖子上的璎珞,的确华贵了些,于是素手一挑,生生把璎珞扯断,扔向湖中。
“噗通。”清脆的一声,璎珞很快在湖面上消失不见了,好像还有什么东西,也随着璎珞的沉没,一同消失在这满天飞雪中。
“这下我不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了。”她放声大笑,笑得张狂。
她仍然眨眨眼看着她,搞不懂她为什么一下子又这么开心。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侧过身来,淡粉色的衣袖随之翻飞。
“富花,刘富花。”
她看见她皱了皱眉,似乎在嫌弃她的名字。
“你爹娘呢?”
“死了。”
“你还有其他亲人吗?”
“没有。”
“现在一个人?”
“嗯。”她乖巧地点头。
她皱起眉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眼里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别的东西,她太小,还看不懂。
“那你以后就跟我好不好?富花?”
她点点头。
“这么快就答应了?”
她还是不说话,点点头。
“给你换个名字好不好?”
她还是点头。
她笑了,回过头靠着桃树,双手枕着头,手臂从破烂的粉衣袖里漏出一大截,也不知冷不冷。
她就这样靠着树,看着满天飞雪,看着湖面,看着这嫣然开放的桃花。
“洛阳城东西,长作经时别。”
“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
“小姑娘,就叫你去雪好不好?”
她笑了,再点头,很好听的名字,比富花好听多了。
“那你呢?我现在叫去雪了,那你呢?爹爹说和人相识,要先交换名字。”
一阵沉默,她的嘴角微微勾起来,似是在沉思,又似是在挣扎。
就那样闭着眼,任凭鹅毛般的雪花亲吻她的额头,又在她眉间融化,成了一滴小小的水珠。
良久,她缓缓睁眼。
“宋飞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