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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误

清远镇北,有塘一洼,方圆半亩,名唤懒荷,懒荷溏上石桥一架,经年无名,日久斑驳。

清远镇东,有路一条,宽阔坦荡,惯称大道,大道路旁有亭一间,人曰不留,可挡风雨。

清远镇西,有林一片,葱郁深远,谓之四方,四方林中有泉一眼,号之雾沼,四季常温。

清远镇南,有山一座,高大巍峨,取名翠峦,翠峦山下有庙一座,尊为八苦,百年有余。

八苦寺内师徒三人,方丈法号引灯,大和尚七盲,小和尚富贵。

1

“师父,听说今天来了一位挂单的比丘?”富贵侧头冲隔壁禅房偏了偏脑袋。

“是五祖寺问如法师的弟子,你该叫师叔。”七盲眼睑低垂,静坐不动。

“听说上一位来挂单的语虚师兄在去拈花寺的路上圆寂了。”富贵垂首,那位师兄及善耕种,他来的这半年里,豆子长得特别好,就连红薯都格外甜。

“嗯,何故?”七盲抬起头,又低下,那些红薯酿的酒的确不错。

“积安寺的圆觉说语虚在途中借宿时认识了一个女子,唤作夕颜,是私塾先生家的女儿。想的说的都与别的女子不同,毫无凡俗之气。语虚师兄一时心动,误入了红尘。奈何他既舍不得情爱缠绵,又深受佛法教诲,终日踌躇难安,自责不已。语虚师兄难解心魔,抽身避去临近寺里,女子几次求见不得,一时气急,投河自尽。语虚师兄面壁十日,圆寂而去……”

富贵说完顿了顿,看向七盲,一脸茫然:“大家都说是红尘误了语虚,师父,我不懂。”

七盲不语。

“还是语虚师兄误了红尘?”富贵又问,他真的不懂。

“误个屁,我佛从不曾教人远爱欲,离凡俗。他痴迷狭隘,不知舍得。修佛也好,纵情也罢,若人心坦荡,当一往无前。那小子这样也算入过红尘?可怜那女子与他有此缘分,罪过罪过。”七盲摇头,眼望墙上画卷。

富贵顺着七盲的眼光看去,画卷是七盲旧时所画,一户宅院、一株新树,树上两只莺雀环绕往来,一红一黑。

“师父,红尘到底是什么?”富贵再问。

七盲叹息良久,沉吟道:“是一方死海,无波无澜,既可托浮众生,又可溺死万千。”

语毕,又定定看着那画卷,那宅院窗纸之后,恍有一淡青人影,身姿纤细,头面模糊。

富贵知道,七盲想起旧事,但富贵不知道,旧事为何。

“师父,人会死,事会休,一切都会成为过去,毁如尘埃,是吗?”富贵沉吟,那红尘竟是如此美妙又如此恐怖之地?在他眼里那位师兄实在是个好人,整日整日地待在经堂里,会用豆腐炸丸子、用莲藕熬汤羹、用藤草做鸟窝,会吹笛子、会写大字,还会讲故事……

“世事终过往,人人皆历史。”七盲收起佛珠,敛衣起身拉开房门。

夏末的正午,阳烈,风轻,云高。

“师父,历史于我们是什么?我们于历史又是什么?”富贵问。

“还是我们。”七盲举步向前。

“师父,是历史于我们是我们,还是我们于历史是我们?”富贵挠头。

“都是我们。”七盲说完顿了顿,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眯眼把手放在了肚子上,接着道:“你若再不去饭堂帮忙,为师就让你成为历史,毁如尘埃!”

富贵踉跄起身,一路小跑,连头顶的戒疤都泛出了油光。

2

“啊呀!”一声惊呼,炸雷一般,吓得富贵差点摔倒。

是挂单的比丘僧,唤做一时,身高、体壮、嗓音洪亮。

“师叔为何突然惊呼?”富贵站定,仰头问道。

“你脚下有一条蚯蚓,快快抬起。”一时双手合十,蹙眉而立。

富贵慌忙抬脚后退,脚下果然一条寸余长的蚯蚓,已然伏地不动,头尾破损。

富贵叹了口气,取落叶卷起蚯蚓置于树下,起身欲往饭堂,却又被一时叫了住。

“你为何不超度它?”一时立于树旁,口中念念有声。

“师父说,生便是生,死便是死……”富贵双手合十,打了个问询,话未说完便被一时打了断。

“众生平等,你怎可因它是虫而用俗语搪塞?”一时声音之大,连树叶都震落了几枚。

富贵摇头而立,未及答话便听身后脚步之声自方才路上传来。

七盲眼望前方,缓步而至。

“佛看一碗水,八万四千虫,佛怜众生,亦不能不饮水,众生有法,生便是生,死便是死,一时师弟又何必执着?”七盲对一时低声道。

七盲眼望着树下那片卷了蚯蚓的叶子,转身唤富贵道:“随我走。”

一时眼见富贵跟了七盲而去,蹙眉立于路旁,扬声问道:“往哪里去?”

“往欲望里去。”七盲说着人已走远。

一时怔住。

第二日,晴空万里,无风燥热,一时立在路边,眼神放空。

“七盲师兄。”七盲路过时,他突然开口,声若洪钟。

“一时师弟,正午时分,不热吗?”七盲抬头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躲在廊下诵经的富贵,转头问道。

“心静自然凉。”一时皱了皱眉,额头一片细密汗珠。

“好,莫冻坏了。”七盲转身欲走,却被一时拉了住。

一时一双小圆眼闪着莫名光亮盯住七盲。

昨日那一句“往欲望里去”让一时竟无言以对,饭堂的确是人间欲望之所。打机锋败得如此颓然,一时还是第一次,回去懊恼不已,后悔不曾反问“怎知欲望往何处去?”为了扳回一局,今日候在此处。

“师兄往哪里去?”一时问。

“往前方去。”七盲不等一时回话,人又走远了。

一时怔住,满面通红。

第三日,艳阳微云,无风闷热,一时仍旧立在路边,双眼放光。

“七盲师兄。”七盲路过时,他又开口道,声音较昨日还要响亮几分。

“一时师弟,又逢正午,不热吗?”七盲转头看向一时。

“热气不敌一念起,无妨。”一时双手合十,颔首道。

“一念便是八万四千烦恼,师弟好修行。”七盲转身欲走,又被一时拉了住。

一时昨日信心满满,不想七盲竟然改了套路,“往前方去”既是如实回答,又饱含深意,人生无处不前方,这话说的巧妙。一时事后懊恼,何不反问一句“怎知前方通向何处?”为了扳回面子,今日又候立此处。

“师兄往哪里去?”一时紧蹙双眉,神情紧张。

“吃饭去。”七盲吐出三个字,举步离去。

一时怔住,面色苍白。

3

夏去,秋来,天旱,人乏。

懒荷塘里的水少了一大半,四方林里的藤枯了半片,不留亭下的木凳又裂了几道纹,八苦寺里的香火却鼎盛了起来,挂单的一时索性留下帮忙洒扫,依旧是身高、体壮、声若洪钟,只是不肯再去与七盲辩经。

又逢月圆,七盲醉酒,富贵诵经。

七盲初一大醉,十五小醉,其他时日滴酒不沾,一年饮酒二十四次,不知旦夕。

富贵初一诵经,十五诵经,其他时日照旧诵经,一年诵经三百六十五日,不问朝暮。

一时路过七盲,听得房内木鱼声声,不想向内望去,竟然酒气冲天,惊诧之下大步进房,因怒而吼:“修佛之人,怎可破戒,竟以酒肉之气染我庙宇,实大不敬!”

富贵一旁端坐,抬眼看了看醉卧蒲团之上的七盲,又看了看因怒气连头顶都气得通红的一时,张了张嘴,又闭了上,接着敲起手里的木鱼诵起了经。

“还有你,枉顾戒律,不知规劝,竟然还在此处诵经?”一时说完七盲,又指着富贵大声呵斥。

富贵抬头看向一时,一脸茫然道:“和尚念经,不对吗?”。

“他喝酒,你……”一时指向眯起眼睛看着天花板的七盲,愈发气急,面色通红。

七盲突然翻身坐起,一手高抬直指天际,一手伸展按在地上,两手俱青筋暴起,大声诵经:“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七盲之声,高亢洪亮,音色浑厚,声高如吕,直冲屋顶,绕耳不绝。

富贵目瞪,一时口呆。

七盲仰头喝光瓶中酒,将酒瓶规规矩矩摆放在佛龛之下,看向一时,挑眉道:“何为戒?你看大殿中那菩萨像浓妆艳抹,薄纱彩裙,金银首饰,艳红指甲,菩萨为何如此?”

七盲说完不待一时答话,便晃了晃身子,似卸掉全身气力,仰面摔回蒲团之上。

“那是菩萨入世之身,为救世间众生而重入凡尘……”一时怒道。

“允菩萨入世就不许我入世?戒律之规,戒的是人心,不是酒!”七盲翻了个身,趴在地板上,不再看一时。

“菩萨入世是为度人,你破戒还诸多说辞?”一时气急,这人怎如此不知悔改,说罢直奔方丈禅房而去。

“师父,师叔去找方丈了。”富贵扭头看向一时离去的方向,停下手中木鱼道。

“嗯。”七盲似是要睡去一般,呓语一声。

须臾间,引灯法师踱步而来,见七盲俯卧,佛珠僧衣折叠整齐,与空酒瓶一同置于佛龛之下。

“七盲,你的酒瓶空了。”引灯法师道。

“方丈,你看错了,我的酒瓶是满的,空的,是人心。”七盲抬头,勉力撑起上身,眼中无光无芒,无黑无白,无色无相。

引灯微笑颔首,诵了一句佛号,转头对一旁诵经的富贵道:“夜了,你也去睡吧。”

一时睁大那双小圆眼看了看方丈,又看了看七盲,眼见引灯法师别无他话,忙道:“方丈,七盲醉酒,破了戒!”

“你法号一时,可知其意?”引灯大师莫名反问。

“一时,既是此时,也是彼时,时间虚无,一时皆可代称之。”一时虽然不解,仍垂首回答道。

“时间尚且虚无,何必为那看不见的东西焦灼?”引灯嘴角含笑,白须随风而动。

一时扭头看向一动不动的七盲,眼中诧异,难以名状。

“方丈,七盲破戒!”一时茫然重复,声音却已小了许多,眉间一抹蹙纹久未展开。

“南无阿弥陀佛,眼见未必为实,心中所设未必为真,我看空酒瓶,他看空人心,你看又为何?喝酒的虽然是他,醉的未必就不是你我……”引灯诵了一句佛号,转身离去,袈裟一角扫过门槛。

一时愣在原地,满目不解,他只看到七盲破戒,但听引灯法师似近似远之声传来,“佛在心中莫浪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只向灵山塔下修。”

富贵起身合十行礼而去,徒留一时一人静立门外。

夜深,风凉,露重,心乱。

一时颓然转身,似懂,非懂。

“师弟,你被我佛误了,也误了我佛……”七盲突然开口,似梦呓似感慨。

一时脚步一顿,继而疾行远去。

第二日,富贵下了早课,来至七盲禅房。

“师父,昨日师叔为何生这么大气?”富贵挠头,他自小便见七盲醉酒,虽知破戒,却是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他世面见得少。”七盲翻了翻手里的经书。

“师父,我是见过世面的吗?”富贵又问。

“见那玩意儿干吗?去,到四婶儿那儿买点圆白菜来渍了,下个月初一好下酒。”七盲把经书恭恭敬敬放于佛龛前,昨日佛龛下的空酒瓶已然灌满匿于佛龛之后。龛前香气袅袅,我佛含笑,屋外天清气朗,鸟飞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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