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不像城市里那种微微泛着光污染的灰色，而是纯粹的黑，月华如水，繁星点点。
画面上是一个大全景，机位在高处，三分之一的天空，三分之二是老村落土夯的矮墙和民居，有着昏黄的灯光和大红灯笼在微微晃着，还掺杂着隐隐约约的狗叫。
一群人影影绰绰的从画面左边的路口出现，看不清面容，只有手电四散照射的光束和星星点点的火红色，那是烟头在呼吸一样的亮光。
画面肃穆而静谧。
镜头一切，是带着呼吸感微微起伏的肩扛镜头。
身边人影晃动，许乐沉默的叼着烟，李宝贵在旁边有些讪笑着和一个中年人说着话，小黄毛藏在人后，身形瘦小，看不清面容。
镜头跟着人群之中进了一个院子的门，掀开还冒着热气的棉帘子，是一间大屋，正中间是一副巨大的占满整个墙面的祖宗辈分挂画，密密麻麻排列着祖宗各代的名字。
镜头从人群的背影慢慢走到了正前面，有中年人也有小孩，众人说笑着站成几行，末了收敛了下正寒暄说笑的神色，稀稀拉拉的下跪磕头，看着极为不整齐。
画面里只有白炽灯的光源，昏黄昏黄的，在人群的身上脸上撒下大片大片的阴影，人流跪完了，熙熙攘攘的互相散着烟，来回走动，仿佛是根本没有摄影机的存在。
这群人，这个仪式，这个画面，属于这个村落本身，不属于摄影机。
“真不错”赵明睿由衷赞叹。
尽管这些镜头只是粗略的剪辑了一下，还没有调色，却已经展现了朴实的自然表演，一群西北人组成的小村庄立体饱满。
小宾馆内，几人围在许正道的电脑旁边，看完了这个刚剪出来的片段，神色各异。
有些赞叹，有些惊讶，有些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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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毛被一脚蹬出门外，跪在院子里。
中年男人黑着脸从里屋顺了根苕帚出来。
微红泛黄的砖墙，棕红色的门和窗格子，菱形几何花纹的布帘子，院子里堆着的玉米，院子里挂着的腊肉，墙角放着的卫星锅，正是许乐，小四，小勇洒过汗水的那个院子。
男人脸色黝黑，甚至在阳光下反射出光来，冷冷的出声“跪好，把衣服脱了。”
小黄毛哆哆嗦嗦的脱下了棉衣外套，露出一个被破旧的保暖内衣包裹着的瘦小的身子来，由于实在太瘦了，甚至显得有点像大头娃娃，显得那头黄毛格外扎眼。
许正道眉头紧锁着盯着监视器，手都有些微微的颤抖。院子里安静的过分，甚至围观的老头老太太们都有些自觉得停下了窃窃私语。
啪！
啪！
苕帚棍狠狠得打在小黄毛脊柱突出的背上，打的苕帚棍都有些绷不住开线。
镜头逼得更近了。
小黄毛脸色涨红，眉毛微微抖动着，一声不吭。
这一段本来安排了大段的吵架台词，甚至最后小黄毛绷不住还手然后跑了，戏剧冲突强烈。后来许正道自己就给否了，决定要拍成这种克制的样子，更显冷峻。小黄毛一声不吭，耳钉在微微闪着光，瘦小的身子因为疼痛和寒冷有些颤动，生扛着。
拍了两条假打之后，索性小黄毛自己建议真打，咬咬牙一条就过了，省的翻来覆去的受罪。
许正道应了，才有了这些画面。
剧组拍摄这是第五天了，进展还算顺利，无论是许乐，小黄毛还是李宝贵都有着出色的表现，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不知道究竟是混子会演戏，还是几人真的放得开。
不顺利的地方是是始终拍不完，五天只拍了三十分钟的戏，还是算上了空镜的情况下，许正道大为头痛却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始终不肯放低每个镜头的质量，赵明睿找他说了好几次，犹豫了下还是坚被许正道说服了。
电视剧的拍法极为粗暴，推拉摇移一顿套路，演员也是差不多就过了，快的组一天能拍半集，赵明睿本来有些不适应，就这种预算少的可怜的组，能拍完就不错了，心里还一直有些抱怨，昨晚看完之后也有些动容，没再说什么了。
这一条拍完，许正道过去帮小黄毛穿着外套，由衷的抱了抱他，说了声谢谢。
小黄毛不复以往的嬉皮笑脸，没有回应。
这三人在完全没接受过表演教育的情况下能有自然的表演，没有别的原因，其实说白了就是代入角色，本身剧本写的极为落地，角色和本人也很契合，小黄毛和许乐为了演好，不自觉的都代入很深。
李宝贵倒还罢了，没什么太大的情节波折，小黄毛这个人物情绪起伏十分强烈，小黄毛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有些黯然神伤。
小黄毛父母都在外面打工，父亲常年酗酒，每次见面一问学习成绩就是一阵毒打，从没有过关心，像极了这个剧本里的父亲。
现实生活中还有许乐半个大哥半个爹的照看着，剧本中却孤独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是如此的向往城里的生活，逃离这个昏暗的房子，逃离这个令人作呕的家，有点自由有点钱挣，活的体面一点，就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
剧本里的小黄毛对现实充满了失望，甚至诞生了怨恨，开始怨恨自己的出身，后来开始怨恨县城的落后，村庄的穷困，农民的麻木，不顾一切的向往着城里。
说实话，小黄毛这个人物并不出彩，国产现实题材电影里有太多苦大仇深的角色，像小黄毛这种网瘾少年留守儿童没什么稀奇的，但是小黄毛演绎的极为真挚，反而赋予了这个角色不一样的质感，也给了许正道很多灵感。
许乐把小黄毛拉到一边屋子里，看了看背上的伤，倒是看着不重，苕帚棍打得看着狠，其实中年人收着劲，多是用棍子末端打的，没有大碍。小黄毛挤出笑容，让许乐看着直心疼，轻声道
“就只是演戏，明白吗？”
小黄毛点点头，却又低下头去了。
。。。。。
这三人的戏倒是顺利，轮到许乐和欧阳楚楚的时候却头疼了。
许正道惊讶的发现，欧阳楚楚竟然接不住许乐的戏。
无论是剧本还是现实，欧阳楚楚更多的像是一个过客，两人的台词互动既没有感情的暧昧，也没有一些思想的碰撞，更多的像是背课文。
许乐的表演没什么好说的，许正道没给他许多要求，就是让他想想一个心生爱慕，有点内心胆怯自卑却又强装镇定的形象，无非有点不同的就是混子身份，有那种被困在局中的不甘和散漫。
许乐听不懂那么复杂，末了只能回想了一下高三的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记忆的重现让他有些隐隐作痛，不是为了那些懵懂的喜欢，只是纯粹觉的有些伤感。
说起来，自己还一段恋爱没谈过呢，白活这二十四年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姑娘给过暗示，他也曾心动过，只是父爱母爱的缺失让他有些自卑的望而却步，继而对感情里的亲密关系都有些下意识地抗拒。
让一个人走进自己闭塞的生活和内心，让他有些恐惧。
许乐在镜头面前极为不自在，努力回忆着支离破碎的爱情，有些笨拙而可笑，许正道瞧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觉得这么演好像也行。欧阳楚楚却有些照本宣科，或者说对这份真诚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演，只好按照以往的表演方式说完了台词，演完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许正道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两人在村里的戏，都已经是剧本中后段，应该已经互生好感了，这么看下来好感全无。他也时常思考自己的剧本逻辑，一个城里来的富家女究竟是因为什么喜欢上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县城混子的，没钱没有未来，这个点是什么呢？
他一开始想的是城里女孩是被他的真诚打动，其次是通过交流体现男主角的那种对美好世界的渴望，想拍的是一种默契和理解。
城里姑娘应该是知性的，有些阅历的，被伤害过的。
他极其喜欢的国外一部电影，寻找午夜之吻。
导演用了一部手持dv，拍摄了寂寞孤独的一男一女新年前夜一天之内的爱情，两人都带着伤痛的面具，寻找着一丝温暖。
两个人在街道互相交流着，走着，剧院，地铁，一路卸下防备，慢慢的和对方分享仅剩的那点真诚。
许正道想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两个出身想法都不同的人，一个被困在县城的尘埃中苦苦挣扎，一个想要逃离城市里的那些束缚和伤痛，两个彼此伪装着坚强的人，慢慢敞开心扉，到最后各奔东西。
城市姑娘仍然会回到家里，重新展开人生，村里的男主角也许会多年之后去到女孩所在的城市里，变成一个麻木的打工仔，再无交集。
可惜欧阳楚楚总是演不出她想要的感觉，反而更像是一个下乡扶贫格格不入的女文青。想想也是，一个没什么经历活在象牙塔中的女孩，怎么能体会那种踏入社会带来的压抑和逼迫。
许正道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毕竟只是一个菜鸟导演，还完全不懂怎么调教演员，却又不愿意舍弃掉剧本中这条明线，苦苦思索，一时间困意上涌，烟的辣味都提不起劲来。
“先休息会吧，我要整理下思路”
安排好剧组人员，许正道闭着眼睛躺在户外椅上开始考虑，欧阳楚楚悄悄看了眼愁眉苦脸的许正道，也觉得十分内疚，想了想找到在一边蹲着找感觉的许乐，掏出了单反说道
“不好意思，你能帮我个忙吗？”
许乐应了，欧阳楚楚说是就让许乐当她是一个刚认识的朋友，给他介绍介绍村里的一些情况，介绍介绍自己的生活，录下来多看几遍好让自己多些灵感。
许乐犹豫了下还是带着欧阳楚楚出去了，女孩拿着单反跟在后面边拍边问些问题。
许乐平常话不多，也很少跟人提起自己的苦恼，跟爷爷闹过矛盾之后就愈发隐藏自己，从来没这么被人细致得询问一些内心深处的东西，一时间竟有些逼迫感，无奈答应了人帮忙，也只好挑挑拣拣着说，说着说着竟然有些动容，无意之下越说越多，竟然情不自禁地说了些心里话出来。
两人从许乐小时候聊起，聊起寒冬里的练拳，父母的矿难，爷爷的冷漠，在县城里混过的日子，高中喜欢过的姑娘，打与被打的时光。
日头西斜，夕阳正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