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工作后的小飞侠,再次跟上NE团队的紧张步伐,循环着出差-回京-再出差的旧轨道。项目B总算上了正轨。完成项目初期阶段后,每次出差人员得以精简,Barbara经常带上小飞侠,放下派系斗争,她渐渐喜欢上这个嫡系出身的小姑娘:含章可贞[15],做事专业,在李江汉和全球NE高层面前颇有分寸。好用的下属自然不止一个,而如果Barbara愿意把机会给其中任何人,在当下这微妙时刻,情商高同龄人一个段位的小飞侠必是首选。
“小飞侠,你可真是全世界到处飞!记得给我代购最新系列的Mishka[16]啊!!”小伙伴群里,吴子川调侃着失约几次活动的她。望着闪烁的屏幕,她只回复了“ok”的肥猫表情。从萧正信家搬出后,小飞侠在群里越来越沉默。
出差行程中,她忙里偷闲得以与几个大学同学聚餐,其中有一名关系还不错的外国女生正在医院实习,也成了在萧正信卫生间里拍的照片的最佳解读者。
“这是你朋友?天啊,真是个狡猾的病人!这些药分别在北美和台湾由医生开具,都属于管制型药品不可过量服用。你朋友两地的医生应该相互不知情,才开具了如此多剂量的药物。典型的药物成瘾者!”
药物成瘾,在北美和酗酒、吸毒一样,是被社会公认的严重成瘾症,需严格有效的戒断疗法和监督体制才能彻底断绝。可惜在中国,往往只有吸毒才被重视,酗酒和药物成瘾很容易被隐瞒或忽视。在开口发问前,小飞侠心里也猜到八九不离十,只留一线希望同学可以帮萧正信翻盘。告诉她这是严重抑郁症的普通药量,告诉她这是新的鸡尾酒疗法[17]。
走在入冬的加拿大街道上,冷风那晚格外刺骨般陌生和寒冷。几条街外的酒店近在眼前,她却呆坐在路边公园的长椅上。这里的长椅一般由爱心市民所捐赠,款项不多,可以换取用铜质的铭牌在长椅上刻下一段文字。此刻她随便坐下椅背上,刻着斑驳的“Tolove,tocherish,alovestoryof30years.”是一对相爱30年的夫妇所捐赠。盯着这短短的一句话,她不知有没有人可与之相爱30年,也不知人生有没有任何爱情故事会发生。上空的路灯影影绰绰,如士兵般冷冷注视这萧条人间,已没有飞蛾去扑火。
回京后的小飞侠已开始了与合作公司,某世界五百强中国SOE的战略合同签约准备工作。对项目紧张到不行的Barbara,压得整个团队如炼狱般冲刺。加班是平常事,有分析师每晚跑到办公室楼下的健身房冲凉,再奔回36层的NE继续工作,夜晚睡在会客厅沙发上,第二天打起精神又开始工作。小飞侠带糖小姐溜去抽烟的次数也愈加频繁,深度的疲惫需要咖啡和香烟的双重刺激才能疗愈些许。
“小飞,吴子川问你给他带的东西呢?他最近上一个什么节目想穿。”
“瞧我这记性!我上上周就带回来,一直搁我公寓呢。明天给带过来吧?算了算了,我最近忘事儿太多,还是下班你去我公寓帮他取一下,毕竟你们现在见面机会多。”小飞侠掐掉手中的烟,又灌了一口咖啡。
“是啊,最近的活动你都没来呢。萧正信来的也少了。”糖小姐试探性地看了看小飞侠,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浇灭了进一步八卦的欲望。
下午小飞侠赶去千叶集团的项目研讨会,虽然目前重心在项目B,但自从她打动千叶老板万钧的那次救场以后,Barbara在重要节点性的会议上,总让其担任NE方的代表负责讲解。随着项目进展,她逐渐了解到,千叶投资莱尔的项目书上虽写着“以西方知名酒店连锁集团的先进管理经验,结合中国特色的本土高端酒店特色,共同打造新世代的世界一流品牌”,甚至还提出了对标东方文华、香格里拉集团的长远发展目标;但实际谈判中,重视的却是如何以消减成本特别是人力成本为前期管理重点的数字游戏。不知是没看到,或选择故意忽略,莱尔集团的核心竞争力正是以人为本的服务理念。这也是为什么作为一家欧洲中型酒店集团,莱尔的口碑一直不逊色于一线酒店连锁集团并保持几乎相持平的常客入住率和忠实客户度。
“数字我已经尽全力调整了,可你懂的,目标数字我纸头上做得令千叶满意,执行过程中完全会是另一番景象。莱尔董事会绝不会轻易妥协。”走进会议室的最后一分钟,渣渣把小飞侠拉到一边耳语道。
小飞侠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装,接过渣渣递来的材料,步入四面埋伏的会议室,开始就NE根据千叶的上次要求所调整的数据表格进行讲演。看得出,千叶对新数字非常满意,在提问环节没有过多刁难。并提示小飞侠进入下一个有关酒店硬件升级的环节。
“我们的特色就是在同等级酒店中,套房面积最大、泳池最豪华、艺术品数量最多。这本身就是绝佳的市场宣传点。深圳千叶开幕时的百幅仕女图以真金雕刻,不但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国内外媒体的主动覆盖也超出预期。这方面莱尔比较弱了,我走访的几间莱尔,完全看不到什么特色性装饰。怎么去区分莱尔时代和千叶-莱尔时代,就要靠硬件了。”千叶的项目负责人唐总在小飞侠继续发言前补充道。
小飞侠报以职业性的微笑,激光笔对准PPT几个欧洲莱尔酒店的门脸照片,却并没急于翻到下页——也就是NE花大价钱请4A公司设计做的几张预想装修改建图。背对着需要讲演的页面,她不疾不徐地踢掉高跟鞋,把套装裙外面的小西服外套脱掉,随意搭在椅背上:“各位在座的相信都在不同国家入住过多间高级酒店,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和我一样,奔去酒店时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调整到最舒服的状态,如同现在一样。莱尔和千叶我也都住过,在莱尔的大堂办理入住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在大厅开始换上平底鞋,脱下西装,信步闲庭地走来走去;而在千叶,我醉心于高档的艺术品陈列和豪华的大厅装饰以外,整个人处于紧张状态。我知道,在这种处处彰显着高端二字的环境里,如果脱下束缚自己的衣服,调整在如此舒适的状态是非常不恰当的。”
接着,她把PPT往前调整到酒店入住人群画像的页面:“可以看到,无论是入住莱尔、千叶或任何四星以上酒店的,都是高价值商务人士和高收入家庭。他们共同的入住目标就是:放松。他们的社会认知非常清晰——高端人群。但高端人群也是社会上最紧张、压力最大的,无论度假还是出差,放松身心远比对身份再次确认更重要。选酒店,艺术品陈列会成为消费决定性因素吗?他们需要被提醒自己是高端人群的身份吗?请各位设身处地思考一下,我认为,放松的本质就是脱离社会身份,做另一个自己,过另一种生活。这正是以订制服务著名的莱尔可提供的核心价值。NE已经就您的方向,制作了一系列模型图和数据,但什么才是莱尔抓住客户的根本?千叶怎么能利用这最大的优势?希望大家能够客观地再次思考。”
不按常理出牌的她在讲演的过程中,已看到Barbara脸上的不安,黑无常眼中的质疑。会后已经接近晚餐时间,大家原本可以各自散去,Barbara和黑无常交谈一番,冲小飞侠招了招手:“Fei,来和我们一起拼车吧,再讨论下项目。”
渣渣本和她一路,见此等景象,忙接过小飞侠厚重的讲演公文包:“我先回公司,帮你放下这些。这一路你就体会一下我长痔疮时如坐针毡的感觉吧!”
钻进公司的黑色奥迪A6,驶回公司的路程并不遥远,却因赶上下班高峰显得格外漫长。
“Fei,我们这行呢,不像传统行业那样,有固定配合的部门和团队。人是跟着项目走的,工作独立性才是衡量员工的重要指标。但像今天的场合,你脱稿讲演的部分精彩,却和事先准备的材料完全不搭,分析师团队辛辛苦苦做的硬件报表沦为配角。这对他们是不公平的,也将整个项目的进度打乱了。”Barbara一如既往一针见血,讲完了还瞄一下坐在她旁边的黑无常的表情。
即兴脱稿之前,小飞侠就清楚这通教训定是躲不过的,于是也就诚恳地道歉。黑无常没说什么,只和气地笑笑说:“行吧,开都开完了,就等千叶下一步意见吧。倒是你现在手上的项目B,是对阵SOE,还有老大李江汉在场,剑走偏锋可不会受到嘉奖的。不像我和Barbara都还是‘年轻人’,万钧也吃这套。注意两个项目间灵活调整吧!”Barbara看黑无常那么轻松,也就随着尴尬地笑笑。提到项目B她就心头一紧,恨不得能明天就把意向书给签下来,暗暗咬紧牙关,转了转手上的婚戒。
回公司取了单车,骑回家中,小飞侠第一件事就是把头盔扔在沙发上,开冰箱打开一瓶白葡萄酒。这时门铃响了,从监控看到糖小姐和渣渣两人,赶忙让他们上来。
“哟,咖啡烟酒,费总最近略威武啊!”渣渣抢在糖小姐前面挤进来,开始调侃小飞侠:“话说今天搭车之旅如何?快给我们八卦八卦。”
“还能咋样,看我不是活蹦乱跳着呢还。”她倒上两杯酒,递了过去。
糖小姐接过酒杯:“其实黑无常没什么唉,最近外出特多,心思都不在公司里的感觉。Barbara倒是这俩月特别紧张,还经常跑去李江汉办公室约单独会议,神神秘秘的。”
三人又八卦了一番NE的新闻和旧事,眼看酒喝完了,小飞侠提议去吃东西。
“今儿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啊?你都不看微信吗?我们是来叫你一起去萧正信家过生日的啊。”糖小姐瞪着双眼望着小飞侠。小飞侠这一天忙的,的确还没看私人手机一眼。
“我俩就知道你忙晕了,喏,礼物都包好了,一起凑份子吧。走啦走啦,我都饿了!”渣渣从包里拿出包装精美的PaulSmith礼盒晃了晃。时至如此,也没理由推辞了,她只得跟随着两人出了门。
萧正信家门一开,看到小飞侠先是愣了一下:“稀客稀客,看来不是生日,还真请不动您了!”
“HappyBirthday!”她抬起头,眼神闪躲回应着。
糖小姐和渣渣拥上来:“酒呢酒呢?今天可得好好灌你!”
在人多的情形下,小飞侠和萧正信的互动维持着体面和得体,偶尔的四目相交来往寒暄,也控制在其他人等无法察觉的安全尴尬值以内。
“陪我上厕所去呗!”糖小姐拽着小飞侠。
此时她却灵机一动,家里只有俩卫生间,一个是位于走廊的,也就是她临时借住时用的那个。另一个,则是藏有潘多拉魔镜的萧正信房内的卫生间了。“好啊,哎哟不行我也想去。萧正信,我去你房间用好嘛?”小飞侠装作不经意地问。
萧正信站在不远处,一位身着D&G豹纹长裙的女生正扶着他的手臂耳语,暧昧又娇羞。他冲小飞侠点点头。潜意识里,她无非希望上次所见药物只是萧一个阶段的状态,而现在可能只剩一瓶或几瓶的正常用量。反锁上卫生间门,她转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和砰砰的心跳声交织着。三、二、一,她是闭着眼睛打开镜子的,睁开那瞬:药还是那么多,和上次丝毫不差。只是最低格,还多了幅女生耳环,一对镶满水钻的、充满拉丁风情的大耳环,在灯光下闪着炫耀的光芒。可以轻易地想象到,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在如何情境下,将其遗落此处。
倒吸一口气,将魔镜关上的那刻,小飞侠看到镜中的自己:黑眼圈用再昂贵的粉底来遮盖也至多显现青色,口红在喝酒时已经被抹掉大半,露出因熬夜血气不足而略显苍白的真实唇色。曾经的两周,如吉光片羽,相对此刻成梦魇。
在NE还没站稳脚跟的她,不过是这城市中无数外地打工者的一份子;她多么希望可以和萧正信面对面坐下,把心里的结节一一舒展开,握着他的手走上戒断药瘾之路。但在当下这人生转点,自己没资格也没能力来共同挨生活这一刀。她不是萧正信,最不济还有万贯家财背后靠着;也不是糖小姐,甘心混混办公室等着嫁人。付出太多,得到的也不少,可惜这天地间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一拳一脚,撑不住了就会天塌地裂被打回原形。如果以投行做估值来讲,这个交易风险成本系数远大于未来盈利倍数,不是稳赔也很难赚到;若在NE的讨论会上,首轮就会被刷掉。
近则忤逆,远则嗔怨,保持和萧正信的安全距离最好——狠狠咬紧下唇,她在心里反复几遍。
关上水龙头,她深呼一口气,淡定推开门。
萧正信正倚着走廊的墙边,递给她一杯香槟:“你还好吧,看上去好累。不如……”
她飞速回答:“今晚加班,明天早班机。正要跟你请假早走呢!来,和寿星干一杯!”说着一饮而尽杯中香槟,连底部的草莓也吞了下去,冰酸地有点呛人。
敏感的他感受到这份刻意的逃避,立即恢复了客气:“过阵子我也要回台湾一段时间,你多保重!”
他随小飞侠走到客厅,她抓起包包和外套,两人拥抱道别,如同他们在环球中心的相遇那样,道了句:Seeyounexttime.
背后喧嚣的门后,充斥着小飞侠不认识的人和声音。离去时,喉咙依然卡着那口一饮而尽的香槟,到了楼下,她连咳带涕,眼泪借机横飞出来。
“这谁啊,哭那么惨。”远远走来一个背影修长的男子,小飞侠看见他点烟,映出脸庞,才认出吴子川。
“你怎么那么晚来?”
“你怎么那么早走啊?”
许久不见的二人笑了起来,他递了根烟给她,在小区喷泉前的长椅上坐下。
“对了,我包里还带着给你的Mishka!”她搜了搜包,拿出来。
“够义气!我下周刚好录综艺节目,穿新品肯定拉风。”
小飞侠不太懂吴子川的世界,娱乐圈在她看来光怪陆离,参加过几次他邀请小伙伴的红毯仪式、电影首映,在她眼里耗费时间又无趣至极,人人说着客气话站一整晚。萧正信倒是喜欢的,觥筹交错之间总能认识到不少红男绿女。
“愣什么呢?想你的萧正信呢了吧?”
没想到平时话不多的吴子川轻易地看穿了自己,“哈哈,他被一大圈美女围着呢,我可不能碍事儿!”
“那些个整容脸,和他混无非就是图个品牌赞助、人脉关系。别说你这聪明人看不透啊。在这圈里游来游去,个个当自己是美人鱼呢,其实就是狡猾的泥鳅,涂再多香水儿也盖不住那股钱腥味儿。他见得太多了,心里明镜儿似的。”
“其实我不太懂她们,拜金吗?她们不知道像萧正信这种出身的,都是从家族基金里每个月领钱而已,看着光鲜,车子房子都是老爸的,所有权都没有。就算嫁给他又如何?每个月分那点如同工资的钱?对实际生活有什么帮助啊。”小飞侠托着腮问道。
“可别忘了,那是你的见识和底气才能看得穿又说得硬气。娱乐圈儿里可不比投行,有组织有福利,小人物上个节目通告费都不到五位数,吃了这顿没下顿,偏偏出门还要捯饬地比你们年薪百万的还光鲜,生怕让人一眼看穿脑门儿上写着‘不红’俩字儿。傍上个谁,不是为钱就是为人脉;被人睡之前,脑子里也会过个正负盈亏呢。”
听罢这番话,小飞侠不禁觉得自己还是回国时间太短,对中国社会的认知欠缺。如Barbara今天暗示的,总显出那点儿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原来谁也不比谁傻,这种生态我还真是无知了。”
“不过你放心,萧正信也就逢场作戏而已。他大哥在北京泡了多少小明星,还不是最后乖乖和官二代结成连理。听说订婚前,官二代大小姐包下一间咖啡店,让他哥一个个约好这些暧昧对象,用整整一下午,面对面轮流宣布他nolongeravailable的消息。是不是比电影还有画面感?”吴子川说着笑了起来。
这番宏伟的尴尬场面,小飞侠想象着也忍俊不禁了:“那你说,最后谁接盘这些人啊?”
“土豪,小老板,备胎,真爱!各种各样都有,哦对了,你们公司高层不是娶了叶欢吗?她也曾是千年小三难扶正,一朝嫁给投行男的励志姐啊。”
小飞侠心里咯噔一下,眼前如蒙太奇般闪过各种和黑无常有关的画面,顿时悟到了些什么,又似乎更迷茫了。这世界太多的不可捉摸和无可抗拒。两个人抽完最后一口烟,在污浊的夜空中道别;偌大的北京城里,一场夜宴后碰撞的灵魂,又分开不同方向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