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急匆匆地从家里的河粉店出来,一拐过街角,就撞到了等在那里的伊恩。
“我把餐车盘出去了。”他开口就说。
妮娜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疯了?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阵了。”伊恩说。
妮娜推开伊恩自己往前走,“那你靠什么活?”
“我跟朋友商量好了,想用这几年攒的钱一起盘一家小餐馆。收入会比餐车稳定得多,你和我一起吧。”伊恩连忙转身跟上妮娜的脚步,急急地说。
妮娜没再看他,高跟鞋在人行道的方砖上敲出一连串有节奏的脆响。
“你相信我,真的。”伊恩又说。
妮娜还是没说话。她走到了路口,急匆匆地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你去哪?”伊恩连忙拉住她的手。
“工作。”妮娜一边答一边就要上车,被伊恩拽了下来。
“你干什么啊!”妮娜愤怒地想甩开伊恩,但伊恩箍得死死的,她甩不动。伊恩反手关上了出租车的门,摆摆手说:“不走了。”出租车径自离去。
“你胡闹!我要迟到了,说过多少遍你别耽误我的事!”妮娜气急,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她还没开始一天的工作,没化妆的一张脸上充满二十岁女孩的青春朝气。
但伊恩知道,她瞒着自己去法拉盛一家老中医那里开调节内分泌的中药,由于妇科疾病去小诊所打消炎针,由于避孕药的副作用导致经期常年紊乱。在那些昂贵化妆品涂抹出来的面具下面,她还只是个太年轻的女孩。他实在不敢想象,五年以后,十年以后,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伊恩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下来:“我们不吵架,好不好?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妮娜不说话了,但还是气鼓鼓的。
“你告诉我,除了你觉得我赚不到钱养活我们两人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让你不想放弃工作?”伊恩认真地看着妮娜的眼睛说。
妮娜低下头,梗着脖子犹豫了一会,说:“我爸妈……你知道的。如果我不挣钱,在这个家里,我也没有活路。他们不会让我抽身。”
伊恩沉默地看了她半天,说:“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原因了是吗?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没有工作的时候,妮娜和其他几个女孩有时会被薇拉熟识的人带到圈子里的party上去玩,陪陪老客人,认识认识新客人,也能多少赚点小费。这个圈子其实小得很,玩来玩去,就发现大家明里暗里都认识,像是各司其主的特务,心照不宣地暗度陈仓。
妮娜去过有钱人的豪宅,去过普通人的公寓,去过大学生的宿舍,也去过偷渡黑户的地下室。不过去掉外在的条件之后,所有人的目的自然是一样的。
她亲眼见到过一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姑娘,在金主戏谑又好笑地把钱拍在桌上说喝一杯拿一摞的时候,不眨眼地灌空了一整排的酒杯。像她们这样的姑娘,酒量通常不会差,至少需要熬到能清醒地拿钱走人的程度,一般人是灌不醉的,但那次酒里不知道被下了什么药,那姑娘没过一阵子就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眼睛翻得黑眼球都看不到了。这才有人慌了,却又不敢打电话报警,怕牵连自己,还是妮娜和另一个姑娘把她架出了门,走了很远很远才找到车送医院。妮娜没跟着去,后来她也没再在圈子里见到过那个姑娘。
目送着她们远去之后,妮娜一个人站在寂静无人的午夜街头,突然想到了伊恩。她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像那样被送到医院,或者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伊恩什么时候才会知道呢?他会不会去停尸间认领她,把她带回家?
后来,这样的事情妮娜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拿人家的钱,办人家的事,毕竟钱能买到的尊严就不是尊严,钱能买到的人,也不算是人了吧。不过她倒是认真地考虑过立一个遗嘱一样的东西,如果她死了,她柜子里那些奢侈品都要留给伊恩,他换点钱,也够他卖好久三明治的了。
外面客厅里音乐声吵得很,卧室里传出来的奇奇怪怪的声音简直可以完全听不到。妮娜坐在洗手间装满冰块和酒瓶的浴缸旁边发呆。洗手间很脏乱,毛巾浴巾揉成一团扔在一边,掀起来的马桶盖旁边沾着很久没有清洗的污渍,垃圾桶里扔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用过的安全套,一看住在这里的就是个常约炮又不讲卫生的光棍。
她四下打量着,目光落在了角落的储物架上,那里放着一整套某个牌子的护肤品,开了封的,大部分都用了一半多,面霜,乳液,精华,洗面奶,妆前乳,卸妆乳,眼霜,一应俱全,那是个著名的贵妇牌,也就是既没什么明显效用又巨贵无比牌,不过很多有钱的女人都会用。
妮娜好奇地站起来,凑过去看了一眼。
她看到放在瓶瓶罐罐的旁边,还有一个不起眼的东西。
那东西她十分熟悉。身边做这行的姑娘,有时由于身体原因断了避孕药,就会极其担心中招,包里便常备着。而她们的经期又经常是极其紊乱的,就更加重了她们没来由的担心。
妮娜盯着那支验孕棒,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乔大卫喝了不少的酒,但他还清醒着,这让他不太开心。身边的小姑娘眨着浓密的假睫毛望着他,噘着嘴说了句什么,他也没听清楚。
自从片子杀青,乔大卫就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杀青那天李安琪来了,但不是来跟他滚床单的。她一言不发地走进来,又一言不发地进了洗手间。过了好长一阵子才出来,手里拿着一支验孕棒,直直地戳到他鼻子底下。
“你看着办。”她说。
李安琪把验孕棒留在洗手间就走了。后来乔大卫也去了片场,李安琪正在一遍遍地走位,准备拍她的最后一场戏。她穿着一袭白裙子,眼含泪水,神情迷茫,反反复复地念着她跳桥前的最后一句台词。
“你要爱情,还是自由?”
乔大卫远远地看着她,突然觉得,李安琪偶尔也是有那么一点演技的。
杀青宴上大家都喝得开心,平时玩得特别大的李安琪那晚却一口酒都没喝。她说,为了身体好,这段时间不沾烟酒。
从那天开始,她没再来过,也没有任何别的消息。
乔大卫有点懵。说好了玩玩的,大家都各自有家庭有合法配偶,这李安琪难道是想当真么?她离了她老公,他离了他老婆,什么都不是,这一点他们两个都清楚。
他的生活从杀青之后倒是又回到了正常模式,每天晚上都叫朋友带上姑娘来家里喝酒,喝到思维断片,因为只要他神志还清醒,姑娘们美丽的肉体再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都没兴致,脑子里只有李安琪那张面不改色举着验孕棒的脸。
这年头还会有谁轻描淡写地跟别人承认爱一个人?他不能说他爱李安琪,但也不能说不爱。李安琪对他来说,的确和那些年轻小姑娘、和他家里的老婆不一样。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并不能改变什么,也不想改变什么。他都可以想象李安琪冷漠地质问他的表情:你说你爱我,那你为什么不娶我?我敢离婚,你敢吗?
他自然不敢。他如果敢,那就不是他了。至于李安琪敢不敢,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了。
“我有办法了。”妮娜对伊恩说。
“什么?”伊恩一头雾水。
妮娜拿出了她从乔大卫家顺出来的那支验孕棒。
“我偷的。拿着这个可以回家跟我爸妈说我怀孕了,想跟你结婚。”妮娜说。
伊恩瞬间惊喜起来,却又担忧地问:“这样骗他们,以后怎么办?”
“先试试,要是骗过了,等事情过了就说我身体不好孩子没了,也没关系的。”妮娜说,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坚定表情。
“谢谢你,妮娜。”伊恩拉住她的手,“谢谢你愿意这么做。”
妮娜平静得很,“明明是我要谢你。只是我觉得我爸妈不会相信你愿意娶我。”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呢?你相信我吗?”伊恩问。
“不知道。”妮娜说。
河粉店打烊之后,一家四口人难得地坐在一起吃晚饭。妮娜的弟弟很少回家,爸妈说他在外面读书,辛苦,花销大,只要他回来,一家人就要做一大桌菜,吃一顿稀奇又神圣的团圆饭。
“这次回来呆几天?”妮娜的妈在饭桌上没话找话地问弟弟。
“不一定。”弟弟闷头吃饭,含糊地回答。
“你手头还有多少钱?没了就问你姐拿。”妮娜的爸说。
妮娜没吭声,直到大家陆续吃完,她爸和她弟起身准备离桌,她妈开始收拾碗筷。
妮娜站起来,小声地说:“我要换工作了。”
三个人全都停下动作看着她。
她爸撇了一下嘴,说:“你能换什么工作?”
“我和伊恩想一起开个小餐馆。”妮娜说。
“伊恩?是你上次提过的那个卖三明治的?”妮娜她妈把碗碟端起来,问。
“是。”
她爸和她妈都没作声,妮娜知道他们在等着她拿出每一次不想工作的理由。
她就把那支验孕棒拿了出来,堂而皇之地摆在油腻的餐桌上。
“我怀孕了。”她说。
妮娜的弟弟嫌弃地看了一眼,摆出一副作呕的表情,离开餐桌转身上了楼。
妮娜她妈把碗碟放回桌上,两只油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擦,拿起验孕棒仔细端详。
妮娜她爸重又坐下,点了根烟,没说话。
整个晚上,妮娜没有睡着,她敞开着自己的衣柜门,盘算着这些东西要是全拿到买手店去卖掉能有多少钱。那些限量版,那些全纽约就一件的孤品,那些迪奥、纪梵希、香奈儿、芬迪等等,都是她的真血汗钱换回来的,自己还没美够,就要卖掉了,还真有点舍不得呢。但想想是为自己以后和伊恩的二人世界做准备,她也就想通了,还莫名地憧憬起来。
第二天天刚亮她就出门了。走到楼下,看到她妈正在后厨准备食材。
她站在楼梯口,犹豫了一会儿,她妈抬头看了看她,说:“你爸说了,不干就不干了吧,但是以后家里的钱,也没有你的份。”
妮娜走出了店门,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