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一.
他记住了一种花,曼陀罗。有毒的东西,差点要了他的命。却也因为那花,认识了那个从眼前飘忽而过的人。
她与他说过的话并不多,只是静静看着他渐渐好起来的面色,笑了笑,道:“今后只需休养便可,已无大碍。”
他没有问过她那么小的年纪怎么懂得的这些医术。她也没有问他是为何出现在那种荒郊野岭。倒是她身旁的男子总护在她身旁,也算是阻隔了他接近她的机会。
他看着他们离开,然后回头,整片荒郊只有这茂盛的曼陀罗陪着自己。他却站在这中央笑了,仿佛能够看见她轻轻颔首笑着的模样。
他本是罪孽深重之人。他本是命途坎坷之人。他本不该奢望这么多。
但想了便是想了,妄想着,那也算是一种支撑着活下去的念想。紫檀夫人收为义子那都是他一手策划。要在这个世上立足,有本事算什么,顶多是人家的下属,而真正有了后山,才算是真正的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或许,也是离那个在花丛中匆匆走过的人越加近了些。
他曾在荒山野岭中晃荡的时候想,若是有一日醒来被狼叼了去,会怎样?可这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狼群靠近的那一刹那便已经被他给结果了性命。几乎已经是本能,保护着自己,想要活下去,至于为了什么,他总会站在山巅远眺,看着某个方向,崇山峻岭之后,有那么一个地方,有人被关在那里,失去了触碰这外面一切的机会。也曾想,有那么一个人,他甚至都没有仔细看过。
他恨那个禁锢了他那么久如今还禁锢着他母亲的地方,所以要得到自己想要的,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可以做到的,是他们将被颠覆。
所谓的纲常所谓的势力,不过只是一时的坐大者,等到有无法抵御的颠覆者,那便不足为患。
紫檀夫人去世的时候,他足足守了七日才放棺下葬,人家不懂,紫檀夫人死了,那么颜家的一切就已经是他的了,这时的他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说什么,既然进来是耍了心机的,那么那时守着七日又是做给谁看的呢?
他们却不知道,他只是想到了,若是有朝一日,那个被困在牢笼中的人这般了无声息,他该叫做父亲的人又会不会守着她,陪着她过完这头七。
不知为何,那时守着就是当成了她,似乎冥冥中感觉不会有机会为她戴孝。
几乎是拼尽一切潜入的幻音宫。世人传得神乎其技,事实上他是费尽了心思的。偷到一把追魂引魄,站在几里外的山峰,对着风声长笑。若是连重重守卫的幻音宫都无法阻挡他,那么,还有什么是他不可以一拼的?还有什么是他可以任由放弃的?
当年未曾说出口的东西只是碍于身份,如今,他有实力有背景有家世,为何不可以上天山试试?
二.
易水寒。
这个名字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刻入了自己的生命,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想到这么一个人,在一片曼陀罗中静静看着他微微笑着。那笑不含情,不含任何其他的成分,就只是轻轻的笑着。单纯的笑着。
在断肠崖前,他曾经笑谑覃渊不过只是在利用她而已,算得什么纯粹的喜欢。覃渊没有反驳,只是低头看着一地的白雪。
不禁脑中一热,想要让这个人消失。原本以为,自己上天山不过这么一试,只是想要见见而已,谁知道覃渊做了什么竟然使得水寒就这么答应了他。而那个曾经在花中笑着,无忧无虑的人已经失了往日的色彩。
但其实心底里还是有些无奈,说人家是利用,那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他想要势力,让他可以将琅琊王氏中困着的母亲救出来。他已经有了财力,岭南颜家的东西已经全部到了他的手上,如今缺的,不过就是势力而已。
天山易水山庄,别人不知道,但他还是知晓的,母亲逃出祁连白氏虽不曾将所有知晓的东西告知其他,却不时的与他说上许久。
到了他逃出琅琊王氏四处流浪之时,才知道,原来母亲早就为了他逃出那个地方而准备着。兴许王臻境一直都不知道,他是可以将外面搅得天翻地覆的存在,竟然一开始就这么放任他出去,巴望着有朝一日吃了亏还能够再回来。
他甚至一度想过,做这么多其实说到底也只是为了反抗远在千里的琅琊王氏而已,上天山求亲,取得易水山庄相助,该是会方便得多。却未曾想到,见到那样顺眉顺眼隐忍着怒气的易水寒,转眼间便已经到了覃渊的面前,满腔的怒火倾泻而出,撒在他身上。
为何会愤怒?或许这便是人人所道的情。
他那时甚至想问,水寒一颗心都在他覃渊身上,他还想要什么,为什么当初在她身边处处护着的人如今看也不看她一眼?因为那个易水碧?论相貌,易水碧并没有易水寒出众。之后才想通,覃渊想要凌虚剑。却在想通之后越发的愤怒。未曾想,自己的初衷也是易水山庄与祁连白氏的一些联系。
他有些开始分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更加的重要。
水寒,还是易水山庄。
剑一招招挥下去的时候,他还是迷惑的。却在看见那袭红衣坠落山崖的时候,有什么燃烧了,随着那团火红,有什么冻结了,随着山风。
三.
易水山庄大小姐坠崖而死。
这个消息也不知是怎么传开的,更加不知道水寒一介女流怎会在武林中有如此的名气。后来才笑,原来是道她那一张倾城绝艳的脸。
他被赶下易水山庄的时候甚至不清楚身边是什么情况。眼前似乎只是一次次的飘过红影。却很冷静的想,易水山庄已经靠不住,需要另寻出路。于是四方游走,遇见了星骤,生了自己创立一个杀手组织的念头。
看着手中自己的断风刃,想到了大漠之中惊雷鞭的主人,去了一趟,便又是找到了月寥。三个人没有丝毫背景的,集中在一起,想也没想的,就朝着琅琊王氏闯去。
毕竟是有些感情的,不敢下了重手,终究一路打过来费了些力气,却在见到母亲的时候,被呵斥出去。她让他不要再来找她。他想问为什么,却已经被挡在了门外。
看着屋外聚集在一起的人,人头攒攒,才发觉,三人显得如此之单薄。
怎么出来的已经记不清了,回到大漠之后便是开始发展势力。颜家的家财此时才发挥了作用。迅速收纳流亡的杀手,让人闻风丧胆。
但是冷面冷心的顾城,也会有沉溺的时候,这是月寥和星骤所想不到的。大漠一趟,遇见了胡姬。清丽与娇艳同聚于一张脸上。他顿住了脚步,看着那个人,缓缓走了上去,看着那个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眼前却是浮现当日在曼陀罗中款款而来的那个少女。
沉溺过,放任过,曾经想,若是这一辈子就活在梦中该是多好。却在屋外听见星骤与月寥的对话,终究他们是为了什么而聚集的?他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胡姬,蓦然间觉得,其实还是不同的对么,易水寒,那个少女,已经带着满腔热情坠入山谷,冰葬。
笑了笑,走出来,拍醒了两个兄弟,回到了四处拼杀的日子。
四.
曾经他笑,怎么那么痴傻。看见她出现在易水山庄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原来什么都不是。那个叫初雪的,不染俗世,与她相依。而他站在不远的阴影处,看着两人越走越远。
可以是覃渊,可以是初雪,却永远不是他顾城。
奇怪为何她不曾死去,奇怪为何身旁又有了这样的一个人相伴身旁。
其实也不该奇怪的不是么,消失的两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这是超出了他的想象的,甚至想,如果,她就这般死在这里该有多好,那么一切都不会再有起伏。她不是求死么。
万丈白雪倾滚而下,他站在原地挣扎,是这般毁了她,还是救回来,任她一次次的与自己擦肩而过?可是在她挥手将自己推离之时,他默然了。她虽求死,却希望他们活着。
她与他一样,有着希望的人活下去的念头。只是她希望是所有无辜的人,而他,只希望有那么一人,其他的人能够牺牲的时候便可以随手丢弃。他们在这里就已经背道而驰。
时傅笺死之前,笑着说道,她,本该幸福。他一直不懂,时傅笺与左婵,为何就这般错过。时傅笺最看重左婵,而左婵,却也是一心在时傅笺身上。时傅笺不能给左婵幸福么?一定得是韩浪么?
可是很久以后,看着自己的儿子不远千里到了他的面前的时候,他希望自己不是他的父亲。胡姬原本该幸福。他也真正知道,时傅笺的解脱是为何,时傅笺的淡然是为何。
所有的东西都是要等到自己也经历过的时候,才能够真正的理解。
原本最后的赢家应该是他,却在最后,他选择了隐匿,在暗处看着几方人马的厮斗。看着初雪韩浪覃渊连成一气暗中商榷。他却在树上静静坐着,十足的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看着天山之上成为战场也是无动于衷。
死了多少人他们不清楚,而他这个在一旁看着的人也已经数不清。嘶吼,喊叫,交织着的愤怒,让整座天山转眼间成为另一个地方,恍若阿鼻。
若是真有灵魂,那么有多少罪孽成了生死簿上的批注。
天山之上,原本静谧的一切也终会恢复静谧。冰雪掩埋了一切的罪孽。看着重新归于白茫茫的天山时,他踏进已经颓败的屋子中,走过所有她曾经走过的地方。
看到那座荒凉的院子时,轻轻拂过那株梅花。
曾有佳人,立于此山,飘渺清远,傲视苍穹。
五.
他有意称霸天下,看着昔时嚣张的人在他脚下伏倒。他不喜欢这样的世道,他有意颠覆天下。
她在树下向他下了战书,这天下,或许并非是他的。
他由心的笑,她若是一个男子,那必定是天下忌惮。
可是她不是。
人活着这一辈子是为了什么?
或许他们两人从未在一起有过什么过深的交集,却难得的志同道合。若是两人携手共济,这些愿望或许早就已经实现。可他忍住不去伸那只相邀的手,只是笑笑,那便拭目以待。
若是真的心中有她,那便不该让她深陷囹圄。人心叵测,因为她一次的错误已经让她送了一次命,而如今,剩下的一切便让他完成便好。
或许他始终放不下她的原因有太多,或许是那花丛中的一笑,或许是她坠入山谷时的艳烈,或许,亦是她不服输的顽强。
只愿她一生安好。便在那身后,看着她焚了父亲的尸骨,卷了给覃渊,淡然对着覃渊道,照顾好易水碧。
她是可以轻易原谅的人,所以任由他们而去,将自己唯一的亲人交付给了自己最爱的人。该说她笨么?可是连他都看得出来,她活得了多久?
如果给不了幸福,那么便不去触碰,这个,时傅笺与他都知道。
曼陀罗种满了的颜家,弥漫着迷醉的气味。看着这屋中的一事一物,他叹了口气,有些失落的。若是,身旁的人都在身边,是否可以享受到那种天伦之乐。
她是怎样死的?大雪之中,浴血,却无法像凤凰一样再重生。她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成为他身边的人,他或许一辈子都只能够在她面前路过一两次,相遇了,记住了,只不过是知道生命中有这么一个人。就连最后记住了这么一个人,那也是因为,她觉得亏欠了他而已。
虽然她从不对他说抱歉。
人人都怕他,她却能够与他淡然相谈,纵使他甚至也会有控制不了自己想要杀了她的冲动,她却似乎从来都不怕。
曾经有一次他问:“你为何可以站在我面前,面不改色。为何当初会在那花丛中停留,将我的命挽回。”
她只道:“无人能强求,有人生,有人死,只是觉得你不该死而已。”
他再问:“那我作恶如此,你怎不一刀解决了我。你知我不会还手。”
她只是笑笑:“焉知你为恶,我为善。焉知天下之大,有一道恒立。”
他是强势的人,某种程度上说,他们二人更像是知己,却奈何他越了界,便想要将人束缚在身边。生了杀了她周围的所有人的念头,哪怕那都是她所珍重的人。他是深情的人,抱着她的尸体穿越而过雪地的时候他便想,天与地,亘古分离,难道不会思念?生与死相隔百年,来世或许还能再续。其他的一切都已经变得不重要。
若是天地有情,他便庆幸。
曾记有那么一句话,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他俯瞰苍穹,笑道:“我欲与伊相知,天地乃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