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却见二少爷倚在门框边,全然一副衣衫不整不可直视的模样,耳尖的一抹红尚未散去,显然刚做完好事。见是我,他皱了皱眉:“何事?”
我呆了一下,随即垂下头,将沉霜的嘱托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他听后并未答话,反而问道:“你是何人?”
不过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人罢了。我如实回答。他正欲再问些什么,远处跑来一个仆从,匆匆打断了交谈:“二爷……”
那声“二爷”极为耳熟,我很快便想起他就是夜夜在房门外催促沉霜的那个年轻仆从。
一见到那仆从,二少爷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也不再客套了,劈头盖脸地把他骂了一顿,内容大约是说他连个门都看不好,轻易便能让我这类“闲杂人等”闯了进来。
仆从原本就失了职,也不敢作声。待二少爷语气缓和一些时,方才敢诺诺一二声。
“行了,滚进去,把里头收拾干净。”
仆从哭丧着脸走进了屋内,二少爷将目光落到了我身上:“知道了,让她且休息着。”
我不敢再留,生怕二少爷一个不高兴就顺手拿了我撒气。
回到下人房,沉霜依旧是一副病殃殃的模样,在得知我已将嘱托传达后,眼神才难得亮了一下。她半羞怯半期待地向我问及二少爷的反应,我顿了一下,想起二少爷凌乱的衣衫和耳尖的微红,半晌眉眼低垂道:“二少爷让你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才是最要紧的。”
对面缄默片刻,大约是见我没了下文,咳嗽了两声。
“你去时,可见到二爷身边有别的女子?”
我咯噔一下,心中生起一丝本不该有的慌乱。我张了张口,突然心底生出一丝怒气,为了一个纨绔公子把自己作成这样,值得吗?人家不知道更不会在意。又有些气自己,偏偏要卷入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中。
“未曾注意。”我的语气显而易见的冷淡了下来,沉霜明显听出来了,以为我不胜其烦,亦不敢再问。
屋内沉默了许久,蓦地,她打破了沉寂。“在你看来,我是不是像个一心纠缠着他的蠢女子,明知道没有结果,却还是要厚着脸皮贴上去?”
我正背对着她整理被褥,听到这话不由得顿了一下。我不明白这番话的用意,于是沉默半晌,我道:“莫想太多。”
背后传来一声嗤笑:“你以为,在这个府里,有什么事能瞒得住大夫人吗?”不待我回答,她自顾自地往下说:“一开始我也这么以为,觉得自己做得隐蔽,不会被人发现——至少,不会被当家的那位发现。”
“你是说大夫人吗?”我转身,入目是沉霜消瘦的脸,一半显于烛光中,一半隐于阴影下,看起来竟有一丝可怖之意。
像是提起了什么有趣的话题,她的嘴角微微上翘,一双缺少神采的眼睛盯着我:“一开始,我躲过了夜禁,以为自己甚是幸运。然而这么多日子,我夜夜都去赴约,怎么会没有任何人发现呢?明明大夫人这般厌恶下人爬上主子的床,看管却这般松懈。”
“长鸢那事,我便一直觉着不对劲。当时我不过信口一句,却真被查出了那块帕子。我以为是我害死了她——你说,会不会从一开始,大夫人便对一切心知肚明呢?”
这些话,仿佛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向了我。
回想起来,当时一切发展的似乎太顺理成章了。只是因为一句辩驳,便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查证,之后便找到了那块绣有淫诗的锦帕,仿佛一切都被算计好了一般,短短一炷香的时间,证人、证据齐全,一句辩解话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沉霜的那句话,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能够让大夫人名正言顺搜查长鸢房间的借口。假若没有那句话,夫人也会找出其他理由,譬如失窃。
长鸢的死局,是一开始便注定了。
我只觉得全身一阵寒意。沉霜见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咧嘴笑了起来:“一块帕子都能被大夫人找出来,我夜夜幽会,夫人竟不知晓?夫人不准长鸢爬上三爷的床,却对我爬上二爷的床的事佯装不见。”
“我猜,你去的时候,二爷正在和某个侍女颠鸾倒凤吧?”她问。
我抿着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佐证了她的猜测是正确的。“果真如此。”她长吁了一口气,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三爷在夫人心中的位置特别,我们动不得。”
“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听了这么多,我忍不住开口问道。
屋内缄默良久,久到我以为自己已经得不到答案了的时候,一句话轻飘飘地传入我耳中:“因为我快死了。”
“死之前,总想着找人倾诉一番。”沉霜伸出一只手放在前方,影子透过手背打在她的脸上。我这才发现,她已经消瘦得脱相,两颊都凹陷下去,说是病入膏肓也不为过。
若只是劳累过度引发的伤寒,断不会如此憔悴。
“我没什么追求,一辈子只想着怎么能爬上主子的床,做个吃喝不愁的姨娘也好。”
“我没有宠我疼我的爹娘,只有为了酗酒而把我卖了二两银子的爹;若我不去找寻一条出路,没有人愿意救我;我只能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我期盼着能够用真心换真心,哪怕能让他多看我一眼,能让他觉得我和其他女子是不一样的。”
“我以为二爷就是我的出路,走了这么久,才发觉是一条死路。”她叹道,“走到头了啊。”
“你可找郎中看过?”此话刚一问出口,我便后悔了,这句话就是句废话。
果不其然,沉霜摇摇头:“看病太贵,这京城里什么都贵。我心里总有感觉,这病是治不好的。”
“二房的宁姐儿心善,我去告诉她,她定会帮你去请郎中。”
她看了一眼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平日里看着你挺聪明的,怎么这会儿犯起傻来了。告诉了你的主子,我第二天就会连着铺盖卷被赶出去。”
“临死前能睡在一个能避雨,不透风的屋子里,我这辈子也过得不算糟。”她静静地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又转头看向我,“今晚能不熄烛火吗?”
于是,这个夜晚,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整夜亮着烛火入睡的夜晚。
我背对着烛火躺下,看着我的影子刻在墙上。
“念玉。”
“嗯?”
“嗯,谢谢你。”
“……”
“这可是我第一次说对别人说谢谢,你这是什么反应?”
沉默了一下,我开口:“不用谢,我并没有为你做什么。”
“你这女子还真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顽固不灵?”沉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几分轻松,“总之你记着我和你说的,别去招惹那些少爷们,别走我这条路。不过我看你这般本分性子,也不会去干这种事儿。”
是冥顽不灵。我默默想着,却也没打算去纠正她。背后一直在絮絮叨叨的那个声音,传入我耳中时从一个字一个字,逐渐变成一整句一整句,最后变成一团一团,最终一切都湮没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