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你的眼中有春与秋,胜过我见过爱过的一切山川与河流。
——沃特艾文儿《化身孤岛的鲸》
五月日头渐大,午后就慢慢燥热了起来,江停看着谢檐喧手里的iPad,白色平板电脑屏幕上一行行黑色字走成了一道道群蚁,晃得他眼睛发花。
他觉得悬在头顶的那柄利剑终于落了下来,干涩的喉咙上下滚动着,粗糙的嗓音憋不出一句话,他的目光扫过谢檐喧身后那一排排小盆栽,这段时日以来,他日夜侍弄着,竟也长势喜人,他从没想过以前养什么死什么的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在一座边陲小城的院子里甘心成为一个助手、一个佣人、一个花匠……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我……”江停坐在谢檐喧对面,张了张嘴,却不知道那混乱无序的过去应该从何开口。
谢檐喧把iPad放下,叹了口气:“你不要这么紧张,我没想对你做什么,也没想赶你走。”她目光里有慈悲和包容,却让江停有些无所适从,僵硬地扭开脖子。
“江停,进了我的门,就是我的人,以后我护着你,什么都别怕。”这句话,谢檐喧在过年的时候说过,江停记得很清楚,也是从这句话开始,他沉寂的生活开始逐渐复苏。
江停眼底有些发热,脑子里倏忽而过的那几年,像人间一场梦,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充满着虚假的戏剧性。
1
“被誉为本世纪最具有商业价值的青年艺术家江停,日前已旅美归国。据了解,江停暂时定居邺城,本台记者昨日采访江停的经纪人赵含光,赵含光透露江停将于今年年底举办首次国内画展,目前江停已经闭关创作,全力准备年底大秀……”
2015年最大的新闻莫过于江停回国,成批的记者媒体彻夜守在机场都没能堵到江停一个背影,倒是一直以来在美国帮他处理事务的经纪人赵含光一脸憔悴地从机场航站楼里出来,被蜂拥而上的媒体吓了个正着。
也就有了电视里那胡说八道的一通。
江停脸上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一身的松子油味,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不声不响像个游魂。屋里关着灯,电视机蓝幽幽的光打着,赵含光一进屋还以为见了鬼,吓得吱哇乱叫,趴在墙上闭着眼动都不敢动。
直到江停关了电视开了灯:“睁眼,转过来。”
赵含光拍着胸口气得跳脚:“你能不能改改你这扮鬼的习惯,不能开着灯看电视,或者看电视的时候发出一点声音吗?”
江停权当没听见,指了指已经黑屏的电视:“年底画展是怎么回事?你最好给我一个完美的解释。”
赵含光把鞋一脱,光着脚跑进厨房倒了杯水,半叉着腰:“你不是想跟公司解约嘛,老板那边给答复了,说年底在国内办一次画展,如果大获成功,就放你自由,既不找你索赔违约费,也不违反承诺暴露你的任何信息。”
江停听完半天不说话,皱着眉头就像个雕塑似的杵在那儿一动不动。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赵含光放了水杯走过去,拍拍江停的肩膀,照例惹来一阵嫌弃,“不瞒你说,最近总部那边又发现一个好苗子,想好好培养,你既然已经不受控制了,那他们就想把那小子捧起来接你的班,年底画展说得好听是你的主场,但是却是要给那小子铺路,打开国内市场。”
有所图就好,江停松了口气,这段时间闹解约也是闹得他心力交瘁。
“无所谓,到时候只要能了结就好。”江停说完就拖着脚步回了房间。
赵含光在他身后嘟囔着:“也不知道闹什么别扭,非要解约。”
江停回到房间,松子油的味道乍然浓郁了起来,满地的颜料、笔刷,画布大大小小堆满了整个房间,画布上浓郁的色彩混乱又张扬,充满着扑面而来的饱满情绪。
他坐在椅子上有些丧气,近一年来整个状态都有些不对,一边被逼着画公司喜欢的商业风,在画廊和拍卖行里不断刷新着青年艺术家的身价,一边对自己的创作陷入迷茫与纠结。
如果不是因为在创作上爆发了最大一次争执,江停也不会下决心离开公司,回国发展。
赵含光说得好听是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路,帮他处理国内繁杂的事宜,其实就是公司放在他身边的一个“监视器”,好在那厮还算有几分良心,跟江停合作这么些年也是有感情的,总算是没给他添什么糟心事。
“砰砰”门被敲响。
赵含光站在门外嚷着:“你还吃不吃饭啦?”
江停拿了画笔,蘸着颜料,一笔在画布上刷出一片深邃的蓝色:“不吃了。”
赵含光摇摇头,也是叹气,看着门缝底下透出的光,整宿整宿地亮着,只能祈祷江停这个“野兽”还能一直撑下去。
2
许是心里有了底,晓得自己马上就能从这件麻烦事里解脱了,江停的状态反而慢慢好了起来。那天夜里在房间里捣鼓了整晚,也不知道画了什么东西,他一大早心情尚好地洗了个澡,出门跑了个步,然后回家连睡了三天。
之后就当真是认认真真准备起了年底的画展,八月流火的时候背着画板一个人跑去了邺城的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等他十一月再回来,像个野人一般,拖着一大麻袋的画,回到了城里。
那日早晨赵含光还在睡觉,被“野人”拽起来的时候差点没被吓得背过气去,还以为家里进了贼,满脸的络腮胡子,除了一双眼睛还露在外头。
“画在门口放着,我先去睡个觉,你自己安排,不要吵我。”江停扔下这句话,一头栽进房间里睡得天昏地暗,仿佛是被人虐待了三个月似的。
赵含光那段时间也不闲,东奔西跑联系着画展场地,同时还要开始接手新晋画家卢文霜的经济事宜。
如果一切顺利,卢文霜也将在年底以师弟的身份作为江停画展的特邀嘉宾,首次出现在大众面前。
这位卢文霜是美国总部从欧洲挖回来的新人,据说在欧洲小众艺术圈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但跟江停那种别扭固执的个性可以说是南辕北辙。卢文霜嘴很甜,听话得很,最重要的是——有野心,几次活动下来,在海外已经积攒了一定的人气,就等着踩着江停打开国内市场,两人在国内新市场环境下一较高下。
赵含光作为江停的前经纪人和卢文霜的现经纪人,心里一杆秤到底还是有些拿不平的。
感情上总觉得江停吃了亏,可理智上却又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工作前途和未来着想,赵含光叹了口气,认命地起床刷牙洗脸,开始给江停收拾门口那一大麻袋的画。
俗话说得好,“三分画七分裱”,别看那些堆在袋子里的油画布个个皱成一团,可等赵含光一件一件收拾好了,抻开了,再找合作多年的裱画师一张一张裱起来,那厮简直笑得见牙不见眼,再找一部分以前在美国的“存货”,一个小型精致的画展就落了地。
只是这件事,江停半句都没再过问,虽说他从前也是甩手掌柜,只是面临着解约,不可能再有另一个赵含光这样的职业经理人来帮他打理生活和事业,可瞧着江停那模样,倒也是一点不着急,照例过着自己不愁吃穿的日子,沉浸在艺术创作的世界里不能自拔。
“真不知道以后没了我,你怎么过日子,你也不趁着最后一段时间好好珍惜一下现在井井有条的生活。”晚饭时,赵含光难得把江停从房间里拖了出来,两人开了一瓶白兰地。
江停从不沾酒,可酒量却是深不可测,等着赵含光喝得七荤八素、胡言乱语的时候,他还目光冷静地盯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发呆。
“我说……等,等解约流程结束,嗝……”赵含光缩进沙发,满身的酒气,“你不如找个老婆好了,贴身照顾你,一辈子不愁吃穿了。”
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反倒是江停,一向沉寂的眼神倏忽闪烁了一下。
后来很久,江停回忆自己的前半生,总会想起那一刻的自己,或许后来所有的伤害,都是在报复他那一刻的“居心不良”。
3
2015年12月14日,星期三,农历是十一月廿四日,距离大寒只有五天。
邺城美术馆,一场名为“WakeofDeath”的画展成了那一年年末最大的惊喜。
旅美画家江停国内首秀,画展上当场卖出21幅油画作品,其中最大的一幅,是江停耗时一年半画的冰岛极光,直接被邺城美术馆收藏,放进了三楼最大的那个展厅的正中央。
多年以后,很多艺术爱好者回忆起江停这个人,都会提及这场画展,因为这是他“死亡”前的最后一场正式画展。
江停见到卢文霜那天,邺城下了一场非常大的雪,飘飘扬扬掩住了大半个城市,这一场雪似乎就预示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势必不可能温和如春。
赵含光领着一个头发微长,稍显苍白的少年回家。
很多人看到卢文霜的第一眼都不会想到他是个青年艺术家,因为他更像一个……青年偶像,或者说天生的明星。
很抢眼的外形,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
彼时江停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浑身沾满松子油味道和五颜六色的颜料,下巴上的胡茬已经三天没刮,正坐在餐厅的桌子边吃一份已经凉掉的炒饭。
“江师兄好。”
赵含光最喜欢卢文霜身上的一点是,识趣,说得好听一些是情商高。
奈何江停从来不吃这套,他的人就和他的画一样桀骜不驯,充满着锐利、表达和随心所欲。
“家里不留陌生人,你另外给他找个地方住吧。”江停把打包盒随手一折,扔进了垃圾桶里。
赵含光被江停惹得尴尬。
“就住几天不行啊?好歹是你师弟,给点面子。”
江停开门的手一顿:“我不记得我的老师,有这么个徒弟。”
然后剩下的,是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了半天的关门声。
“算了,赵老师,我们另外找地方住吧。”卢文霜脸上依然带着温和有礼的笑,“江师兄跟我也确实不太熟悉。”
赵含光是拗不过江停的,抱歉地朝卢文霜笑笑,只得带他另外找房子。
“江停这个人就是别扭,也不是坏人,你受点委屈,以后跟他熟悉一下,对你以后的职业发展肯定是只有好没有坏的……”赵含光走在前面喋喋不休,卢文霜跟在他身后,脸上的笑意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就像……一张贴死在脸上的面具。
江停进了屋才想起来赵含光曾经给他发过一份卢文霜的简介。从角落里找到手机,点了文件看,半晌才嗤笑一声:“现在什么野鸡都能登大堂了。”
江停惯来心高气傲,不过这样的讽刺,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也不知道这个卢文霜究竟是怎样的不合他眼缘。
不过一直到画展,赵含光都非常识趣地没有再让他们见过一面。
江停只当作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大概也从来没意识到……
大厦将倾。
4
卢文霜是带着自己的十幅油画作为江停的助阵嘉宾去到现场的。
相比从没露过面的江停,卢文霜自带偶像气质的长相和浪漫主义画风,几乎是从画展后席卷国内,一跃成了国内少女最喜爱的画家之一,市场热度几乎是以倍速超越他在国外的成就,不过一个多月,身价翻了好几倍。
流量是有了,但还缺几个大艺术家的赞赏加持,总觉得差了那么一口气,登不进顶级画家的大门。
江停并没有注意过他,画展结束后,他顺利解约回归自由身,然后火速联系上了一家国内口碑极好但是极低调的一家画廊,作为他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代理,他和画廊合作的唯一要求就是不得干涉他创作,其他可一律代为处理。
迅速地沉寂和迅速地扩散,让江停和卢文霜在国内画坛呈现出了非常明显的两极分化状态。
各自为阵,可竞争却逐渐甚嚣尘上。
2016年情人节,画廊以3700万的天价卖出了江停的一幅《春》,创下了画廊成立以来的最大交易额记录。而在同一天,赵含光也出手了一幅卢文霜的《情人》,成交价570万。
几乎不用任何人说,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然一目了然。
也是从那天开始,卢文霜对江停的战意再无掩饰,他在微博上更新了一幅油画草稿,一抹蓝和一抹群青交织在一起,呈现出强烈的情绪,仿佛是一张明晃晃的“战书”,无处不透露着“青出于蓝”的野心。
也是在情人节那天,江停第一次见到了明薇。
一个从京城本部特调到邺城画廊的专业经理人,专门负责江停的作品。
那是一个和她的名字一样明艳的女人,束着高高的马尾,精致的妆容,热烈的红唇,双眼细长,看人的时候犹如一只迷离的猫。
江停接到通知到画廊的时候,明薇已经成功把那幅《春》卖出去了,她穿着黑色的小西装,收腰掐出一轮纤细的线条,亭亭站在客户旁边,听到推门声的那一刻,她转头看过去,正对上江停的眼睛,几乎没有犹豫,一眼就认出了他。
江停从来没有问过她,当时究竟是怎么确定他的。
只是当所有事情都结束后,他才恍然发现,对于这个女人锐利的眼光和深沉的城府,他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
明薇安顿好了客户,然后拿着确认文件走进了贵宾室。
身边扑来一阵香气,江停抬眼就看到她坐在了自己的面前,涂着甲油的手把文件夹摊开放在他的面前:“3600万,其实是超出预期价格的,如果没什么问题,您在最后确认页签字就好。”
江停垂着眼睛,把文件看完,然后签字,一气呵成,没有犹豫。
他没看到对面女人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兴味,挑了眉,眼里生出来些野望。
“江先生……”
临走时,明薇叫住了江停。
“画廊出去左转500米有一家还不错的私房菜馆,平时可以点外卖,如果您不会做饭,可以去试试那家的菜。”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明薇走到江停身边,抬手把他衬衣的领子轻轻往下压了压,“总吃泡面对身体不好。”
江停撤出一步:“你说什么?”
明薇却笑笑,换了副神情,笑得像个小姑娘,耸着鼻子嗅了嗅:“你是吃了多久的泡面才会染这么一身的泡面味。”
江停显然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亲昵有些抗拒,目光不善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身离开。
三月的邺城尚未开春,天气还泛着冷意,江停裹上羽绒服没走上两步,手机就在口袋里响了起来,是一位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记住,是出门左转500米。”
他眼底没什么情绪,扯着嘴角冷笑,将手机塞回口袋里,头也不回地坐上出租车扬长而去。
5
明薇就是从那个时候出现在了江停的生活里。
起初只是来往于工作。
江停是个极怕麻烦的人,和画廊合作尚佳,明薇工作能力也强,忽略掉平时那些有的没的的消息,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五月的时候,江停收拾了行李,包了一艘船,从邺城出发在海上漂了两个月才回家。
到家的时候,家门大开,里面有人声说话。
江停扫了一眼门牌号,在门口恍惚了半天,才确定自己没走错。
刚准备抬脚进去,就迎面撞上了从屋里出来的人。
那人系着一身围裙,拎着一袋垃圾从屋里出来,直直撞进了江停的怀里,带起一阵香水的味道。
是明薇。
江停眉心挤出两道纹路:“你怎么在这里?”
明薇盯着他看了半晌,叹了口气:“你可算是回来了,我的祖宗。”
“你走没几天,家里就遭了贼,邻居报了警,警察却找不到你的人,绕了一大圈才联系上我,我这不,给你处理了小偷的事。再看看你家,哪里像个艺术家的家,说是个流浪汉的窝都不为过,我只能隔三岔五来给你打扫一下……”
明薇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清亮干净,说话的时候总透着一股子利落。
只是江停却没有欣赏的心思,拖着他的麻袋进屋,首先去画室转了一圈,瞧着没丢什么画,才松了一口气。
明薇靠着墙壁,跟他说话:“你得多谢那小偷是个文盲,既是大字认不得几个,又是没什么审美,才保住了你这些画。”
江停把麻袋放在墙角,一言不发,进了卧室,反锁房门,舒服地洗了个热水澡。
出来的时候,还以为明薇已经走了,却不想她竟然从厨房里端了锅粥出来,仿佛是家里的女主人一般:“饿了吧,先喝点粥,家里什么食材都没有,我一会去超市给你买。”
江停捏着毛巾,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粥,不知想什么,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愣就是好半天。
许久才轻笑了一声,他头发数月未曾修剪过,长长地垂在脸边,遮住了他唇角讥诮的笑意。
然后,从善如流地坐下,喝了一碗粥。
粥里放了瑶柱,很鲜。
明薇开始打理江停的生活了,从工作到生活,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江停的身上。
江停没有拒绝,用一种“与我无关”的态度,接纳了明薇的进出。
八月流火。
赵含光瞒着卢文霜跑来看江停,进屋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入目一片整洁,房间里还有淡淡的花香。
“你……转性了?”赵含光拎着一袋火锅食材,把鞋一脱,在屋里吧嗒吧嗒走来走去。
江停彼时刚洗完头,拿着大毛巾擦,闻言脚步微顿,却也没说什么。
赵含光在沙发上坐下,猛地伸了个懒腰:“还是以前带你比较舒服啊。”
这话说得,好像十分感慨,但也确实是个实话,无论是相处上还是在利益上,卢文霜现在都是远不及江停的。
“我以前问过你,要不要一起,你拒绝了。”江停跟他多少还有些交情,也算得上是难得的朋友。
赵含光瞟了他一眼:“我跟你不一样,我要是辞职,是要付违约金的,那可是一笔天文数字,再说了,离合约到期也就这么几年了,我熬一熬又不是过不去。”赵含光坐起身,拍了拍江停的肩膀,“不说了,今晚喝一场。”
那是一场酒足饭饱。
赵含光的手艺不错,弄了几个小菜,两个人对酌一场,趁着酒意迷离,聊了许多从前合作时不曾聊过的话题。
比如江停神秘的曾经。
比如江停的艺术之路。
比如……最近的明薇。
“小姑娘的心思好猜得很,无非是看你长得又帅又有才华,关键是一画千金,未来不可限量。她啊,八成是瞧上你了。”赵含光在工作上是个极认真的人,但在感情生活上,却是个十足的渣男,三心二意惯了,最是让江停不喜。
江停抿了口酒,目光移向客厅里茶几上那束铃兰,摇摇头:“或许吧。”
有时候,下一个决定,真的只需要一个简单的东西。
比如一幅画。
再比如,一束花。
6
没过几天,邺城下了一场雷暴,暴雨持续了两天,城里低洼一点儿的小区都淹成了一片。
江停坐在窗户边上瞧着雨,手里攥着一只玻璃杯,一会儿喝上一小口,屋子里安静得不像话,只能听见窗外雨水冲刷的声音。
一片沉寂里,突然响了两声“咔哒”声。
明薇淋得像只落汤鸡,妆容花成了一片,手里拎着几袋菜:“快来接一下。”她把湿淋淋的手朝江停的方向伸了出去。
江停盯着她看了半天,直到明薇又催促了一声。
他慢吞吞地起身,走到玄关,接过菜,放到厨房里去。
然后开口说了这天的第一句话:“客房烧了热水,有干净衣服,去洗个澡吧。”他的语气缓和,是明薇从未听过的温和。
屋里冷气开得足,刚洗完澡出来,明薇就打了个喷嚏。
那张脸洗去了精致的全妆,这还是江停第一次看到明薇素面朝天的样子,没了平日的张扬,倒显得柔和许多。
明薇其实来得很是时候。
江停家的泡面被她扔了个干净,一日三餐都是明薇亲自打理。
因着大雨,没能赶上早餐,江停坐在窗边发呆,就是因为饿得发昏。
两道小菜上桌,冒着热腾腾的气。
江停就那样,突然心软了。
不管什么企图,就随便吧,至少这一刻,他咽下肚的饭菜是热气腾腾的。
“你是不是想跟我在一起?”江停把碗筷放下,直勾勾地看着明薇。
明薇白皙的脸泛起了红,睫毛微颤:“嗯。”
一个问得直接,一个答得直接。
“雨停以后,你回家去拿户口本,我们去登记结婚。”江停的嘴巴张合着,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明薇惊讶,从来没有见过谁是这么求婚的。
就姑且算是求婚吧。
屋里安静了那么几分钟,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
“你确定吗?”
江停抬了抬眼皮:“我给你江太太的位置,你照顾好我的生活。”他说完,似乎又想了想,“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明薇泛红的脸倏地白了白。
她想反驳,可在江停直白坦然的目光下,她,无所遁形。
她的确是这个目的。
但,还是不甘。
7
结婚证领得很顺利,红色的小本子翻开是一张合照,江停神色平静漠然,明薇笑得如同八月的太阳。
太阳晒焦了脚边的土地。
江停将结婚证放进口袋:“没有婚礼,但你可以用你的方式昭告天下。”
2016年8月27日,江停结婚的热搜在微博挂了整天。
明薇火了,她把结婚证拍下来放到了微博上,把江停的脸打上马赛克,她一直都很聪明,紧紧守着江停的底线。
赵含光第一时间给江停打了电话:“你也太夸张了。”
“方法是你教的。”江停从出租车上下来,脚步微顿,一转进了一家水果店,门口摆着的葡萄紫得发亮,一颗一颗饱满圆润,看着让他很有食欲。
“希望不是惹祸上身。”在赵含光的心里,女人是最麻烦的生物,跟女人挂上钩的都是最麻烦的事情。
虽然他平日里在感情生活上不大靠谱,但这次,却是一语成谶。
婚后的日子,除了有人打理生活以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明薇得到了江太太的名头,江停有了一个尚算信任的人照顾起居。
说起来似乎是明薇赚了,但其实,这一场交易在江停看来,再公平不过。
因为明薇除了是名义上的江太太以外,其实并没有获得更多的东西,甚至在江停的家里,也不过是将客房改成了她的卧室。
夫妻,却更像室友。
明薇不止一次坐在客厅里,仰头看着江停紧闭的房门,满心的烦躁。
她以为她会满足。
令人羡慕的称呼,对江停作品绝对的处理权,银行卡上大笔的钱……
在这个名利横流的社会里,明薇已然凭借江太太的头衔逐步走进了所谓的“上流社会”。
可唯独那个人,依然对她不屑一顾。
人心都是贪婪的,当愿望一点点实现,想要的就会越多。
最开始是名利,最后却是想要完完全全的那个人。
每每看到那扇门在她眼前关上,对她而言,都是一种无声的侮辱。
没有一个丈夫会对妻子的殷勤视而不见,除非,他根本不爱她。
从前不爱可以,但以后不爱,却不行。
这就是明薇的信条。
有时候,女人的怨恨,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聚沙成塔。
其实婚后并没有过多久,江停后来仔细回忆了一下,最多半年,明薇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只维持了半年。
2017年开春,寒潮迟迟不走,天气依然冷得吓人。
明薇请回来了一个保姆,一个来自乡下的哑女,手脚麻利,不会说话,简直就是为江停量身打造的保姆。
她把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了经营“江停”这个人上,打着他的旗号接受采访,接受讲座,甚至瞒着江停接下了一个访问。
被告知要接受访问的时候,江停在饭桌上发了很大的脾气,一双筷子狠狠扔出去,菜汤溅到了明薇的脸上,显得狼狈不堪。
她倒是坐得稳稳当当,扯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脸上的菜汤:“我也是没办法,这家媒体跟我关系很不错,咱们以后经营自己的画,多少也要靠这些媒体造势。”
江停锐利的目光停在那张日渐精致的脸上。
“是不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管,让你误会自己可以随意支配我的生活。”江停眯起眼,“甚至妄想操纵我。”
明薇擦脸的手微顿:“我没有。”
江停却起身:“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如果你忘了自己的位置,我不介意收回你依靠的东西。”
一顿饭,不欢而散。
明薇坐在餐厅里,明明已经初夏,但寒意却从她的脚底板一直往上蹭,像条毒蛇,吐着信子钻进她的骨子里。
想起她的信誓旦旦,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在明薇看来,这是一场绝不能认输的战役,她要成为江停生活里绝对的主宰。
可她却忘了,江停骨子里有多么冷漠和决然。
8
两人其实并没有僵持很久。
江停答应了接受采访,作为离婚的条件。
明薇这才开始慌了,可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已经改变不了江停的决定。他一点余地和旧情都不肯给。
这场荒唐的婚姻至此坚持了仅仅一年。
江停在离婚协议上把名下的大部分财产和房子留给了明薇,然后托赵含光在邺城四环以外的乡下买了栋老旧的破房子。
在八月的最后一天,他戴着口罩和帽子接受了采访,全程只留下了一个完整的背影。
采访结束后,江停和明薇就去民政局领了离婚证。
和结婚的时候一样,江停一声不吭,任由明薇想做什么做什么。
那一期的杂志销量爆炸,因为这么多年,江停只接受过这一场采访,一场由江太太出面才能搞定的采访。
明薇再次成为众人的焦点。
奉承的话铺天盖地而来。
然后,卢文霜找上门来了。
和当年江停的做法一样,解约回国,他亲自找到明薇,将自己作品的全部经济运营权交给了明薇。
“我很嫉妒师兄,因为你是他的老婆。”这是卢文霜留给明薇的最后一句话,说罢就离开。
明薇心里是兴奋夹杂着慌张。
兴奋的是,只要她接下卢文霜,手握江停和卢文霜两大现代艺术家,她将登顶国内艺术家经济圈;慌张的是,她和江停,已经离婚了。
那天晚上,明薇整夜未睡。
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和江停离婚了。
再说江停。
悠哉的日子里,赵含光灰头土脸地找上了门,进门就往地上一坐,两眼发直:“我被炒鱿鱼了。”
江停彼时正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喂鸡,闻言挑了眉:“怎么回事?”
赵含光就像是数天未睡,胡子拉碴,头发凌乱,靠着门板蔫成一摊泥:“卢文霜解约了,跑去投靠了你老婆,一连丢了你们俩,我自然也得卷铺盖滚蛋。”
“不是我老婆,我离婚了。”江停抓了一把米撒进鸡圈,静默半天,才走过去把赵含光拉起来,“对不起。”
赵含光赖在他身上,有气无力道:“也不怨你。”
屋子很破,屋顶漏了两个洞都还没来得及修,两束阳光从那洞里泻下来,在地上投出两团光斑。
“我要把作品经济权收回来,你要是不介意,可以来帮我。”
说到底,江停最信任的,还是赵含光。
赵含光挠挠脸:“国内我没什么路子和渠道。”
江停倒是不在乎:“没关系。”
于是,两个人的草台班子就这么简单地搭了起来。只是,明薇那边,还需要时间处理。
“那我去找她谈?”赵含光摸摸胡子。
江停没有异议。
“闪婚闪离,你可真是半点情面都不留。”
“各取所需,本来也能和平相处,但是她忘形了。”
“你也有责任,婚是那么好结的,结了要负责的。”
“是吗?”
江停望着鸡圈里无忧无虑扑腾的机智鸡,表情实在是嘲讽。
也怪不得那么多艺术家喜欢往乡村跑,看风吹草低,看炊烟袅袅。
江停把屋子里唯一一间完整的,不漏风不漏雨的房间当作画室,画室窗户一打开,就能看见不远处成片成片金黄色的稻田,每隔不远就有一个破破烂烂的稻草人伫立其中。
再望远一点,是碧蓝的天,缀着成团的云。
期间还能听见几声牛叫。
这样的心境,很容易让他有创作的冲动。
一张5*2.5的油画布上,出现了第一笔蓝色——群青。
9
赵含光另起炉灶,跟江停搭伙的工作进展得并不顺利。
一来是因为这一年里,明薇太高调,几乎垄断了与江停相关的所有艺术品渠道,更何况顶着江太太的名头,任赵含光说破了嘴皮子,也没几个人信他;二是因为,他从前主攻欧美市场,国内市场了解不深,回国以后先后弄丢了江停和卢文霜两大艺术明星,还被美国总部解雇,口碑上遭遇了滑铁卢。
这工作简直难以推进。
江停倒是不慌不忙,每日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屋子里,对着窗外,把所有的蓝色都用尽了,依然不满意,隔三岔五还对自己发顿脾气。
明薇见到赵含光的时候,就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现下还能仗着江太太的名头,可等赵含光没了耐心,把他们离婚的消息曝出来,她在江停那边的路子也就算走到头了。
赵含光还算是有两分怜惜之心,想等着明薇自己开口。
这一等,就等完了2017年的整个夏天。
秋天第一片落叶落下的时候,赵含光的耐心也用尽了。
明薇下班的时候在门口遇见了赵含光。
那是只老狐狸,他用了几个月等明薇自己把江停作品的经济权交出来,可明薇哪里愿意,咬死了不肯放手。
“给自己留一线,将来再见,也能给他留个好印象。”
明薇捏着自己的包,指节泛着白,脸上却是波澜不惊,那张精致的脸蛋一如既往微微抬起:“我还需要给他留什么好印象吗?我不过只是让他接受一次采访,他就要收回一切,可他做了什么,他只负责画,在外面奔波的是我,磨嘴皮子卖画的是我,周旋的还是我。我连一个正常的夫妻生活都没有,在他眼里从来就没我,现在我凭什么要把我做的一切拱手相让。”
“半年前你卖了一幅无翅之鸟的画,那可是江停曾经明言绝对不卖的画。后来又以江停的名义参与到了画廊的商业利益纠纷中,没过多久你还用江停的名义和画廊的人合办了一场拍卖,最后你还私自接下了关于江停的采访。”赵含光点了支烟,“事不过三啊,明薇,江停对你可比当年对我宽容多了。名利地位你都有了,这场买卖不划算吗?”
明薇脸色白了一瞬。
赵含光把半支烟碾熄在路边的水泥地上:“这样算起来,江停可亏大发了。最后一周,如果你不对外宣布离婚事宜,不交接经济事宜,那我可就不给你留面子了。”
秋老虎余威犹在,明薇站在树下,湿了整个后背。
卢文霜的车就停在街角,半晌从车上下来,递上一张手帕:“他跟你说什么了?”轻言细语,带着关切和担忧。
明薇木然地擦了擦额角的汗:“我现在,还不能跟江停‘离婚’。否则我所有的一切都会变成一场笑话,他也不会再给我留面子。”
“那就‘不离’好了。”卢文霜拍拍她的后背,“再等我一段时间,只要我的商业价值超过了他,你就不必再依赖他了。”
明薇却捏紧了帕子,盯着粗糙的树根发愣。
超过江停,哪有那么容易。
“先送你回家。”卢文霜轻轻拉着明薇的手腕,带着她往车上去,车里的冷气开得足,让她潮湿的皮肤一阵冰凉,不禁打了个哆嗦,脑子也清明了几分。
眼角眉梢都沁上了狠意。
10
“后来怎么了?”谢檐喧从这个不太长的故事里惊醒,没有来由地一阵后怕。
江停看了她一眼,仰头把手里的半杯水灌下去,湿润了他干涩发疼的咽喉。
不知道是不是谢檐喧的错觉,觉得他轻叹了口气。
“她放了一把火,想把我烧死。”
11个字。
谢檐喧猛地打了个寒噤,脸色剧变,一双慵慵懒懒的眼睛倏地睁大,直直望向江停:“你说什么?”
江停耸耸肩:“利益最大化的方式,就是我‘死’”。
“这是谋杀啊,没有查出来吗?”
“那是一栋废弃了很久的老房子,周边没什么人烟,制造一场意外是很简单的事情。两个月之后,卢文霜凭借一幅《云水蓝》打破了我的交易记录,一举登顶青年艺术家巅峰,那幅画以蓝色打底,画里只有一只风筝。”
谢檐喧从记事以来就生活在“种玉”,在这里,她看的都是世间最美好的感情,最真挚的心灵。即便这个世界总有阳光无法照射的地方,但她一直以为,那离她很远。
其实这件事说穿了,也再简单不过。
一场荒唐的婚姻,一场粗糙的谋杀。
却骗过了世间所有人,只因为没人愿意相信,人心会那么丑陋。
“你没死,那死的是谁?”谢檐喧有几分猜测。
江停看向她的眼睛,那是他见过的最干净的眼睛,一双只会寻找美的眼睛,让他第一次看到就不想离开。
他扯出一抹凄惶的笑:“你猜出来了。”
死的,是赵含光。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江停唯一的朋友,成了他的替死鬼。
“为什么,不报仇?”
“因为我真正恨的,是我自己。”
这是五月的最后一天,江停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就是儿童节,藏春弄外喜气洋洋,各种商店都贴出了打折的告示,儿童玩具卖得火热。
而“种玉”里,初夏的风卷起了墙角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