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20日,江南大雪。
天空昏昏沉沉,雪花迷乱,由下而上,一种奇妙的眩晕感袭来。
好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叶言看着满山唯一的白色,盘山路上已经封道,没有行车,门前的积雪没过膝盖,心里说不出的享受。
这里是他的老家,越州的山区地带,南方丘陵小山多但不高,连成一串,虽然不觉得雄壮,但也有一种柔婉的韵味在其中。
叶言望着檐前的冰尖柱子,看着模糊的光线在其中流转,不禁皱了皱眉。
就在两天前的一个晚上,他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
天上开了一个洞,里面装着虚无的黑色,它变得越来越大,它侵入了整个世界。叶言看到人的身体开始扭曲,从一具一具鲜活的人身中抽离出来一团团恐惧的虚影。这些身体很快枯萎,皮肤干瘪成了一层薄纸,鲜血汇入了地面,内里的骨骼起初是白色的,过不久便成了黑色,之后碾成了粉末,就这样消失。
那一团团出体的魂魄,似乎对着叶言发出刺耳的尖声喊叫,他的耳膜不断鼓动。他们似乎紧紧盯着叶言,带着恳求的眼神,好像虔诚的信徒对着圣十字,说:“主请饶恕我的罪过。”叶言伸出双手,想要抓住那些魂灵,却毫无作用,它们在空中飘荡,最后吸入了无尽的黑暗中去。
不远处有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孩子,不见了父母,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叶言痛苦地跑向孩子,伸出双手紧紧抱了起来,却发现所抱住的东西变得越来越软,越来越薄。手中的孩子变得干枯,不久他的皮肤褪去,他的骨骼被晒成黑色,化作粉末飘散。
梦中的他已经跪倒在地上,他的身遭除了倒塌的楼房,压毁的街巷,已经不存在人类了。他望向天空,朝着那个黑色的大洞愤怒地咆哮。从旁边看,可以看到他身子周围卷起一股一股的气浪,和寒冷的气息。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到,我……
当他在梦中再次睁开眼睛,黑洞已经消失不见,而他的脚下已经填满了雪白。
那是一片雪,如同现在眼前的这片雪,或许更大,或许遍了整个人间,看不到尽头,甚至他怀疑连太阳都被染成了白色。
然后在那个梦中,他看到了白色的太阳,他在雪地上漂浮着,因为他本来应该下沉,陷入雪中,然而没有,就像一艘船在静止的湖中漂浮着。
视线内的高楼已经坍圮,斜卧着,似乎有些安逸,埋在雪里,似乎有些沉痛。
他的衣衫仿佛被灼烧,又如此寒冷,他双手握着一把伞,紧紧地握着,一把黑的彻底的伞,在这一片白中是如此的突兀。
他的脸上散着干燥或湿润的血液,身上也是,有的冒着热气,有的已经冻住。
脚边是一颗发着蓝光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不远处从雪地里正爬出来一个残破的人,半边身子已经化为白骨,依然站着,双手抓着两把钢筋,似乎就是从建筑上拆下的。
那人跪在雪地上,望着天空中的那轮白日,流下了两行血泪。然后他看到了叶言,两人四目相对,叶言不知为何心中充满了恨意,整颗心脏似乎都开始燃烧起来,他站了起来,走向了那人。
那人也尽力踩着厚实的雪地,留下一个又一个沉重的印子,直到身前。
叶言觉得自己眼中有一股热流,然而两根钢筋已经将要落下。
“哧啦!”
叶言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呼吸急促,下一刻……他睁开双眼,全身冷汗直落,双手死死地抓住了被褥。
过了好一阵子,他平静下来,伸手打开床头灯,倒了口水,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子中的水摇晃着。
这是他第三次做这个梦。
第一次是在十二年前,他只有十三岁的那年,96年7月,那天他醒来时,窗外寒风呼啸,次日,台风席卷了浙闽地区。
03年4月,这个梦之后过了两天,全国人民都戴上了口罩。
而这一次,因为这个梦,他特意请了五天假期回到老家,一是因为老头子干活摔了腰椎没人照料,二是因为这个梦。
然后,全国大雪。
大雪,已经封山。
难得如此清静,深山没有信号,不怕外人打扰,只是在土房里陪陪老人,扯两句闲话,或者闭目休息,或者看看雪色。
没有什么值得庆幸,也没有什么让人不快,时间过得很慢,叶言的心境渐渐地平了。毕竟只是做了一个像是恶梦的梦而已。
到了天黑,照顾好腰椎受伤的爷爷休息,他便开始望着窗口,却忍不住想着这个像鬼一样跟随了自己十多年之久的梦,看着黑色中的白色,一种奇诡的感觉袭来。
他突然听到了一声闷哼。转头看了看爷爷的方向,并没有什么异常。
然而传来了冰块碎裂的响声,十分剧烈,可老头子鼾声未停,看来是睡的太熟了。
声音从后山方向传来,叶言生怕出什么事情,轻手轻脚地穿好衣裤,踩着碎步静静地下了楼,抓起手电筒,打开了后门,踩进了及膝的雪地里。
声音仍不断传来,叶言确定了方向,打开手电,小心地选择落脚处,尽量避免踩入深雪,慢慢地爬了上去。
四野有静静的风声,混杂着狂乱的雪花,于是变得猛烈,击打在脸上,微微生疼。
他突然看到了一团蓝色的事物,然而似乎正在碎裂,有一些细小的蓝色光点正缓缓剥离开来。
这是什么东西?
他加快脚步,不一会儿,他看到那是一根冰柱。
冰柱在黑夜里散发着幽幽的蓝光,而在这蓝光之中,仿佛有一道淡淡的人影。
再近一些……那冰柱之中,竟然真地封着一个人!一个睁着眼睛,怔怔地望着另一个山头的人!
这不是村里的刘老三吗?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刘老三是这片山里“有名”的傻子,他走路总歪着脑袋,面部器官几近扭曲,听人说是生下来便是傻子,村里的孩子小时候不乖,大人就会说:“再不听话!下浦头的傻子要来找你了!”刘老三家住下浦头,所以大家都这么叫他,而不叫刘老三。这招对孩子来说,几乎百试百灵,虽然刘老三并不会做出伤害他们的事。
然而他竟然被封在了冰柱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深山里,能有什么冰冻的手段?
叶言越想越心惊,一阵寒意透过袄子向心间袭来。他想了想,又看了一眼路线,然后关掉了手电,凭着那团蓝光和自己的记忆继续摸索前进。
风变得不安分起来,时而东吹,时而南吹,不断有小冰团从冰柱上掉落下来,看起来妖异美丽。随着距离拉近,碎裂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直到三十米以内,他看得越发清晰,没错!这的的确确就是刘老三!
而借着蓝光,他又看到了另一个背对自己的人!
那人就在冰柱旁不到三米的地方,一身单薄皮衣,在大雪天中,看似却毫不畏冷!
就在叶言看到对方时,那人瞬时转过头,眼睛盯着叶言的方向!
叶言心中暗道不好!此人应该就是把刘老三冻住的人,天知道他有什么手段?被我发现他的事情,想必我也会被杀人灭口!
然而正欲退走之时,叶言只觉得双腿失去了力量,突然身子不听使唤,受到一股巨力,在雪地上拖着,扫清了三十米距离的积雪。这一拖,叶言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也不知是摩擦出的热量,还是划破皮肤渗出的血给烫的。嘴里也不小心含了一口积雪,连忙咳了出来,使劲地呼吸着。
“大半夜不应该出来。”
那人轻声道。
叶言抬头,看清了他的黑色皮衣,和那张清冽的脸。
黑衣人头发细碎,眼神锐利,左耳带着一个发着蓝光的耳机样的东西,双手负于背后,正盯着他。
“你,你……你把刘老三怎么了?”叶言惊慌失措,摸索着从雪地上站起,一口口热气毫无间隙地呼着。
“救他。”黑衣人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根针管。
“平民意外介入,身份确认,请求消除处理。”
他是要杀了我吗?叶言想着,虽然想要反击,奈何一地拖来身子已经发麻,此时逃跑的最快方式只能是滚下山去。
“同意处理,小心点,别惊动更多平民了。”蓝色耳机中传来一阵声音。
黑衣人一抬手,那根针管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射中了转身欲要滚走的叶言,正中脖颈。
随即一声闷响,叶言应声倒地。
黑衣人于是不再管他,转身看着这团蓝色的冰柱,和柱子中那个面目狰狞的人。
“解构如何?”
“可以处理了,先把人救出来,冰魂一旦没有依附,你就将它压入地脉同其他魂魄相融,然后把稳定系数报给我。”
黑衣人双手突然泛起了辉光,那是白色中点着微蓝的光芒,渐渐靠近了冰柱,冰柱突然开始奇怪地收缩,似乎想要躲避,你能看到冰柱中刘老三的像也发生了扭曲,幸于终究没有断掉。
冰开始融化,冰面上如同发生了薄膜干涉,散出七彩的光芒。过了一会儿,整根冰柱便融化了,内里的刘老三姿势不变,直挺挺地就倒了下来,已经成了一个冰人。
一根红色的试管被黑衣人拔开,里面是红色的液体,均匀地浇在刘老三的身上,冒出一股股热气,不一会儿,刘老三的身体恢复了温度。然而又是那根针管,同样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刘老三的脖颈。
然而在天空中,有一团蓝色的游气正在不安地流动着,看起来不具实体。
黑衣人看着那团游气一摆手,突然在那蓝气周围出现了一个长方体形的白色屏障,一闪即逝,蓝气再无逃脱。
他的右手缓缓下压,蓝气顶部泛起白光,也开始缓缓下压,它们开始疯狂地游动,撞击着彼此,最终打击在屏障上,如同水中一群小鱼疯狂地游动,点着水面,一阵阵的波动四散开来,白色眼看已比蓝色更甚。
靠近了地面,它们毫无障碍地继续下陷,而积雪依然舒服地躺在那里,毫无觉察。
积雪之下,是大地。
大地之下,是地脉。
地脉之中,流动着无数的灵魂,人类的,牲畜的,山石的,甚至是……元素的。
这股蓝色的游气,就是冰魂。现在,它们被押回地脉,地脉开始急促地流动起来,这其中,甚至有一些貌似人形的游气被激流冲刷着,痛苦地挣扎着,然后终于被生生淹没。
那长方屏障像受到猛烈撞击的玻璃,开始碎裂,不断有游气冲入缝隙,与其中的冰魂互相融合,最终,屏障完全破裂,游气开始下涌,渐渐平复下来。
“稳定系数27,持续上升中,均值69,已经稳定为69。”
“任务完成,蓝组00请求回部。”
“批准通过。”
……
第二天一早。
天空还是幽幽的灰色。
山下老土屋内,燃着柴火,烟气略有些熏人,老头子将一把已经完全烧成乌黑的水壶挂在钩子上,开始烧水。
这是从房顶挂下来的一根杆子,下面固好一个钩子,山里的老一辈烧水,不是用这个,就是在灶头上烧。
老头子摸着腰椎,看着纱窗外的白色天地,不觉自语一句:“多少年数勿看见这种雪天了啊!”
朱红色的木床上,叶言睡得正酣,窗外传来阵阵不知趣的鸟鸣,然后他张开了眼睛,模糊间看到的是浅灰色的纱帐。
挖出床头的手机,时间已经是七点多钟了。
突然想起老爷子习惯早早地起床做活,他手忙脚乱地爬起,“咚咚咚”地踩着木板下了楼,看到了坐在火堆旁的老头。
“爬起了啊侬!”老爷子微笑着,“这天还在下呢!”
“是啊,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我先洗把脸!”
叶言很快解决洗漱问题,开始起灶烧火,打开后门,是一片厚实的积雪。
他突然怔住。
我怎么会睡在床上?
昨天我不是出去……刘老三……对,刘老三!我走过的脚印子,怎么都不见了?
难道是梦吗?
又是梦吗?
后山上的雪地平整,无一缺损,空气中的雪花受着召唤,快速依附在这片雪地上,一切正常。
灶头里开始燃起微火,叶言全无自主地往里添柴,差点儿没把火给盖灭了。
坐在柴堆中间,他仔细地回忆着发生了什么。
全身上下没有问题,没有脚印,没有那冰柱,没有,什么都没有。
看来真的是一个梦了……为什么,我总是做这种奇怪的梦呢?
天上落下的雪花渐渐少了起来,似乎再有一会儿,就会停了。
各家开始扫雪,盘山路上,也连绵不断地响起了“唰唰”的声音。
不一会儿,阳光也已经透过了云层,好不容易喘一口气。
五十年来最强雪灾,似乎就要停止了。
叶言和老头子坐在两把靠椅上,安逸地躺在雪地里,晒着太阳。
这阳光泛着白,有点儿像梦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