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子啻这个全称或许不少人印象不深,毕竟君权至上的社会对于君侯的名讳是鲜少人敢喊的,然白马这个姓却全国皆知,此乃南昭国王族姓氏!
这十几年经过王权血的洗礼变迁,残酷的经轮,如今白马氏虽重新掌权统一,但谁都知道如今的南昭国只剩下一个白马姓氏的血脉,那便是——南昭王。
当即,众人脸唰地一下便灰白了,跟地面飘落的雪一般,无论是稷下官学的学生,还是墙角看热闹的人群,抑或是准备拿人的巡逻卫兵,都膝盖一软,扑通相继伏身跪下。
在这一堆矮半茬的人群之中,唯谢郢衣慢了半拍,风吹过他瞠扬的睫毛,他惊讶地看着白马子啻与陈白起,双唇抿得死紧,眼神复杂而幽冷。
想不到,她竟是白马子啻的妹妹!
而被白马子啻挡在身后的陈白起呆了一下,后知后觉发现危机解除了,心头一喜,顿时便歪过身子,扬着笑朝着谢郢衣望去,但一触及他的眼神,眸光一滞,顿时心头咯噔一声。
他、他怎么了?怎么他忽然这样看她……
“陈氏子弟……”
“张氏子弟……”
“月氏子弟……”
“拜见君上!万福金安!”
齐吼吼地声音汇成一股还是挺有气势的,倘若能忽略那略带颤抖的尾音的话。
方才还是圣贤街八只螃蟹独横无比的稷下学生,如今一下一个个都变成了缩头鹌鹑,那畏惧的神色不似做假,也不似一般臣民对君主的仰慕敬畏,而是一种更直接尖锐、想避而远之的恐怖。
日头渐渐升起,淡淡晨曦洒在了红墙白雪的街道上,枯枝暖黄,静处双头并升,然跪落于高处楼阁飞檐下一片阴影中的众人却觉得身上的寒意更甚先前,连空气都快要冰冻凝固了一般。
“主、主君,您、您怎么来了?”巡逻卫兵终于鼓足了勇气询问了一句。
白马子啻淡淡地瞥向他,玻璃质感的目光若深殿幽沉。
问话者一对上他的视线,两眼瞪直,只觉通体一阵痛意袭来,像沸腾的血管被冰刺一下冻结了,整个人僵直绷硬。
他哆嗦了一下,就像受惊的野狗一样连爬连滚地退到队伍后方继续跪着了,却是不敢再抬头一下了。
“方才没听懂?需要孤再重复一遍?”
他声线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澈干净,但一众听了只觉寒来则暑往,暑往则寒来,冰火两重天。
埃?
有人咽了一口唾沫。
方才他们太过讶异一直不喜外出、只喜宅居于深宫长殿中的君上为何忽然出现在稷下学府附近,所以注意力全都放在他一人身上,倒是没有仔细听清他在讲什么。
所以……他方才来时讲了些什么?
“我白马子啻的妹妹,也是尔等可以随意鞭笞的?”
白马子啻的妹妹?
他们蓦然惊醒,然后梗着脖子,猛地抬头朝那恐怖之人的身后看去。
那边正半支着一颗小脑袋,一个戴着兔绒发圈的懵懂少女,她睁着一双水性桃花眼,呆呆地站在那里也不吭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妹妹?!
白马子啻竟有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妹妹?!
他们要疯了,这白马氏不是被巫族的人杀得只剩下一个白马子啻了吗?!何时又冒出来一个看起来傻头呆脑的妹妹!
这是真的吗?!
他们不知道,他们更不敢问啊!
遽然,所有人又想起方才那一幕,张子菖好像正要拿着鞭子……要打他妹妹吧?
——打白马子啻的妹妹?!
嘶——
一个个倒抽气的人都瞪圆一双双眼睛看向在场唯一跪在路正中,周边一个人都没有的张子菖。
他手中的玉秆名叫“凤还巢“,柄杆为青玉雕,中空处设有机关藏有天丝织鞭,此鞭为名匠所铸,既坚韧又柔软,虽不如一般粗鞭厚重,但鞭笞上却犹如割肤之痛,伤至筋骨。
如今此鞭被白马子啻缴了,张子菖唯空着一双手,双掌伏于湿冷的地面,被冻得发红亦不敢动弹,背脊绷成一条直线,冷汗直沁湿衣。
那个傻妞竟是公主?!
他眼珠剧烈地转动着,面皮涨红,气息不稳,脑中全被这条消息给充斥满了,心头既觉荒谬又觉寒冷。
“张、张氏子弟张子菖见、见过君上,卑下不知来者是公主,是卑下糊涂冒犯了公主,请君下降罪。“
毕竟是高族子弟,虽一开始遇上出乎意料的情况有些慌乱紧张,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之后便见机行事,该放下身段亦绝不含糊。
“可曾伤着?”
倒并不忙着处置他,或许也是有意晾着他,白马子啻对于张子菖的请罪一事充耳不闻。
张子菖徒然一震,牙关咬得紧紧地,脑海之中忽略浮现了前不久政事殿前血屠叛变百官的画面,那人穿着一身厚重浓烈的王服,撑膝坐于染血的台阶之上,垂落于肩的漆黑长发滴着血,殿前汇溪的血被雨水冲唰成河,一颗颗人头被悬挂于殿檐前,殿内仿佛生出无数诡秘暗影,远远望去如同幽森的亡灵火焰,生生不息。
那时,他便跟在他的祖父身后,他们虽为保王一族,但仍旧险些被一幕吓到软泥倒地,事后更是梦魇连连。
头顶传来声音,陈白起茫然抬头,发现是白马子啻在问她。
看到他,她好似一下便有了主心骨,腰板也站直了,知道情况已经不同了,她便不必再躲着了。
她走出来,自然地站在了白马子啻的身旁。
白马子啻看了她一眼,倒是满意她现下依赖的表现,便又问了一句:“若有,可与阿兄说。“
她看向跪在地上的张子菖一眼,摇了下头,然后小手一勾,轻轻地拉着他的一截手指。
白马子啻一愣,身体本能地紧绷了一下,但转瞬又放松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他眼神瞟了瞟她不安份的小手。
“我吓了一跳。”她咧嘴一笑,带着几分傻气:“要拉着阿兄才不会害怕。”
他道:“不是没伤着?”
陈白起摇头,方才笑出的糯米牙隐了起来:“我方才……没有人帮我,我以为我会被打,会被人带走,然后囚禁起来,可能会被饿上几顿,我不知道阿兄你需要多久才能找到我,但是……”她仰起头,星星眼道:“可阿兄好快哦。”
听了她的话,白马子啻顿了一下,粉泽的双唇阖动,然后轻轻地重复着:“被打?被囚?还会被饿上几顿?”
他目光先是淡淡地扫过张子菖,后者浑身一僵,然后瞥过巡逻卫兵,他们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最后……却定在了子妩身上。
这时,子妩却如梦初醒,直接扑跪于他的面前:“主——”
她刚讲一个字,便被白马子啻一掀臂,“砰“地一下掀飞砸到了墙上再掉落。
噗——
她撑起半臂,猛地朝地面吐了一口血。
而其它人也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不明白为何拿鞭子要打人的张子菖没事,要抓人的巡逻卫兵没事,偏偏一直护着的婢女却受了重罚。
“阿、阿兄——“陈白起揪紧他衣袖一角,在她以为白马子啻将子妩给杀了的时候,却没想到下一幕直接颠覆了她的三观。
只见一直在她面前是温婉贤惠、娇柔端庄的子妩竟会在喷血之后,再度坚强地爬了起来,然后直挺挺地跪在了白马子啻的面前。
“主上——”
砰——
她再度被掀翻撞上墙。
但在吐完血,她又擦了擦血渍,又爬起来跪下。
“主上,是属下——”
砰——
直到那面平整的墙都碎裂了,她也站不起来,只能爬着跪在白马子啻的面前,他才终于施舍时间,让她将话讲完。
“主、主上,是属下的错,没、没能护好女郎。”
“女郎?“
“不,是公主。“
白马子啻看着她,问道:“孤让阿都是如何交待你的?”
阿都,内廷宛主事——骱都,子妩是其手下。
子妩睫毛剧烈地扇动了一下,惨白道:“尊之,敬之。“
仅四字矣,她确实不知这位女郎的真实身份,只通过与她交谈时,得知她与君上有关系,却不知是这种关系。
“你没做好事,那便自有人替你做到。”
子妩呆滞了一瞬,意识到白马子啻言下之意的残酷,她知道向他求饶无用,忽然福至心头,急急看向陈白起。
她知女郎心软,终于维持不住方才的坚强神色,咬着下唇,柔弱无声流泪的向她恳求。
看到子妩那张糊了血与灰的脸,虽然狼狈不堪,但被这样打法都还能活下来,陈白起好像有些懂了。
原来子妩是很厉害的,并不像她一样弱鸡。
陈白起不想知道为何子妩方才为何不愿帮她,为何让她被人这样轻易带走,但是她道:“阿兄,阿芮想要她。”
她并不是子妩认为的那样心软,她想法很简单,子妩很强,以后跟在她身边的话,她就不担心被人欺负了。
白马子啻见她对子妩的事似懂非懂的样子,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反正经过今日之事,子妩便会懂得她该做与不该做的事了。
他收回视线,像个宠腻妹妹的兄长般道:“既然阿芮想要,那便暂时先留着吧。“
“谢谢阿兄。“
陈白起欢喜地看向子妩,而子妩闻言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脸感激含泪地看着她。
她伏地叩首:“谢主上,谢公主。“
白马子啻垂下头,覆于陈白起耳边道:“阿兄送你一个暗萨,你于她有恩,她日后定会效忠于你。“
暗萨?
陈白起眸底起雾,还不知“暗萨“是何物,她仰头看他。
白马子啻却轻拍了她脑袋一下:“瞧着傻,这般看人便更傻了,也难怪一出门便被人欺负了去。“
陈白起揉下被拍红的脑门,嘀咕道:“知道人家傻还打人家脑袋……“
看到方才一幕,众人既被这对主仆日常惩罚的凶残程度吓着,同时也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个叫“阿芮“的傻姑子是不是真正的白马氏公主并不打紧,只要是白马子啻想给这个“阿芮“的殊荣,那便没有人能够违背他的意愿。
“公主,张子菖方才的确鲁莽行事,冒犯了公主,但念在他只是一心为维护圣贤街历来的尊荣习俗与王上的旨令方会犯下大错,便饶了他这一次吧。“孤独邶这时站了出来求请。
方才那婢女只是怠慢了那傻姑子的下场在场之人都瞧见了,他怕他不肯出面求个请,张子菖今日的下场估计就是横尸野外,毕竟张子菖看起来就好像没有那叫子妩的婢女抗打。
同时他也看懂了,与其向王上磕头认罪,还不如与那公主求请管用。
见之前帮过她讲话的“好人“站出来,陈白起歪了一下脑袋,没太听懂,然后指着自己道:”是我的错吗?“
有白马子啻这尊煞神在,孤独邶自然不敢说是,他道:“公主自然没错。“
陈白起又问:“那是他的错吗?“
孤独邶看了张子菖一眼,见他抬起半张急白的脸,向他使劲挤眼神的可怜样子,终于叹息了一声:“他错不致死。“
其实若是打中真的公主自然是大罪,可幸运的是他那一鞭子被拦了下来,没有造成什么重大伤害,讲到底若想重拿重放亦行,重拿轻放亦行,端看当事人如何打算。
陈白起想了一下,便清脆声道:“你方才帮了我,现在你又帮他,所以我听你的,让阿兄不打他了。“
主要是阿兄打人那力道,她担心他一鞭子抽过去,能将人给抽死过去。
关于张子菖抗揍这一点的认知,陈白起与孤独邶的想法基本是一致的。
孤独邶闻言,惊讶地看向她。
看不出……这傻公主竟还是个懂得知恩图报之人啊。
白马子啻覆下浓长睫毛,鹿眸翳影半掩:“阿兄可不曾记得教过你,以德抱怨这个词啊。“
陈白起虽然不记得很多事情了,但她依稀还保留着一套她的处事原则,她想也没想便道:“是正确的事,仗势欺人可算是快意恩仇,错误的事,以势压人不过徒添仇怨罢了。“
这一番话道出,顿时令众人对她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他们吃惊的发现,这傻公主哪里是傻,人一张口便是这样一番大道理讲出,人分明是大智若愚啊。
谢郢衣心中微跳,怔怔地看着那张娇憨软糯的小脸,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看待她了。
白马子啻的妹妹……竟还会如此纯善正直?
而白马子啻则一直在观察她,从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后,他翘起唇角,眼底是令人琢磨不透的神色:“阿芮,你倒是越来越懂事了,只希望今后……你不要令阿兄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