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是被佛祖拯救的人吗?但愿是。
死亡仿佛是距离我非常遥远的一扇门,我知道三姐已经走到门前,正竭尽全力推那扇门。分别的时刻快到了,也许就是今天。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再一次劝三姐吃药吃饭了。哥也对我说:“没办法。”三姐夫说:“只有等她不省人事的时候叫120。”但是三姐预感到了自己的死,那天夜里三姐突然对三姐夫说:“你送我去医院吧。”三姐连死都不给家人添麻烦。
在痛苦中挣扎着活下去是坚强,判断不值得活下去是勇敢。三姐用她自己的生命去体验并面对死亡。三姐有权利反抗她自己的生命,她通过选择死掌握她自己的人生。也许荒诞,也许自相矛盾,但是我没有选择死的勇气,所以我不会懂得死,也不会懂得三姐。心甘情愿长眠的三姐,内心一定是平和的。
三姐推开临终的门,跨过门槛,临终的门重新关上。三姐在门的另一边。三姐和我们,虽然只隔着一扇门,却世各一方,生的世和死的世。
我手机里哥拍的三姐那一张照片是凄凉的、阴冷的、病态的一张女人的脸。三姐已经死了,这张脸不再是三姐的。女人的脸从但丁的肖像画中跳出来:这张脸摆脱了世俗的污浊。作为姐妹,我活着,三姐就不会消失,好比现在我写这篇文章来怀念三姐,三姐的“生命”就持续活在我的心里。死了的三姐依旧给我更加深刻的爱的力量。
三姐夫对哥说三姐留给他的几乎都是想头。虽然不是全部,三姐的某些部分却活在三姐夫的脑海里。只要想起三姐,三姐夫就能看见三姐。孤独不是一个人,孤独是心中没有可以爱恋的人。三姐家的鞋柜里,那双三姐穿过的鞋,有一刻也许会活起来,两只脚穿着它,从鞋柜里走出来,去遥远的一片田地,那里是三姐和三姐夫恋爱的地方。
哥不相信命运,自信到可怕,但是六个兄弟姐妹中哥的命最好:家里除哥一个男孩之外,其他的都是女孩,独生子用不着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哥生于1953年,赶上“文革”后的第一次大学考试,成为六个兄弟姐妹中的第一个大学生……所有属于时代的好机会,哥一个也没有错过。哥现在拥有的一切,没有一样是因着欲望而得到的。有一次哥学开车,花了好多钱却没有拿到驾照,哥说腰酸背痛实在忍不到最后,这件事也许是哥一生中唯一遭受的挫折。三姐去世后,哥连着几天说:“吃药的话就不会走得这么快。”有好长一段时间,三姐没有吃药这件事,成了哥无法快乐的原因。“我心情不好”成了哥的口头禅。我对哥说:“你也说过没有办法,除了尊重本人的意思,还能怎样?”我接着说,“你说再劝她吃药的话,担心她甚至会咬自己的舌头,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哥以他自己的方式爱着三姐。
不能抚摸三姐的肉体,但是哀切的悲痛和深沉的爱,让我从记忆的温田里拾起一片片属于三姐的、属于我的过去。爱变得亲切,死亡令我感到对肌肤的眷恋。最珍贵的人或者东西,只有闭上眼睛的时候才能看见。我闭上眼睛,窗外正下着大雨,雨像大滴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