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苏烟在苏心知不断施加着压力的目光中先稳稳当当行了一礼,在这极短的时间之内飞快思考,随后才开口,“回先生,我自小不曾见过母亲,父亲也已过世多年,如今都有些记不清了。我是兖州生人,但自幼漂泊,志学之年恰逢军中征兵,我便参了军,后来经西北之战,才有幸最终到了郡王爷手下。”苏烟边说着边不自觉的又瞥了姬元靖一眼,心说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这位华郡王似乎特别喜欢考验人随机应变的能力,上一次她是在面对着生命危险的情况下闯了过去,而这一次……却似乎也比上次好不了多少。
苏心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许久,苏烟虽然毫不畏惧的也同样看着她,但时间一久,到底还是有几分打鼓,不过总算她从来都不是太喜欢外露情绪的人,所以这度日如年的两分钟,总算是让她撑了过去。苏烟只看见苏心知一直绷得很紧的唇角忽然上扬了两三分,她的眼神也同时缓和了下来。
“虽说苏家向来以书文传家,不过你小小年纪便知道为国而战奔赴沙场,也很好,你可知我苏家最重要的是什么?”
苏烟思考了片刻,几个似乎靠谱的答案从脑海中转过,但不用说出来她也知道那离正确答案恐怕还有些距离,所以面对苏心知的第二问,苏烟干脆老实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苏心知一笑,忽然伸出一只手指静静的点到了她胸前,“那你从今天就给我记好,身为苏家人,最重要的是你的心,和身上这根傲骨。”
能让她说出“身为苏家人”这句话,苏烟就知道自己的表现已经算是合格了,但苏家那么大,她到底算的是哪个苏家人?
还在疑惑间,就听得她们身后的姬元靖轻笑道:“苏烟,还不开口叫二姨母?你寻了那么久的家人,如今得见,难不成是高兴的说不出话了?”虽然从她的语气中并不能听出些什么,可苏烟凭着这些天来对这位狂傲到极致的华郡王的了解,她说这句话的用意……与其说是在帮她演戏,还不如说是在嘲讽。一边是她找上苏家,如今又因为人家贴过来而一边在话里有话的讽刺……这么“个性”的事情,大概也只有她能干得出来了。不过,二姨母?
稳妥起见,苏烟还是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又抬眼看了苏心知一眼,颇有几分询问的意思。
“华郡王说的不错,你生母便是我的长姐,同时也是苏家本家的长房长小姐,苏心喻,当年你爹离开……也算是个意外吧,长姐走之前,身体不好的那几年还曾经派人去寻过你们父女俩,只是天下之大,终究还是错过,虽说你爹也已经不在了,不过如今我能把你找回来,也算是替你娘了结了一桩心事。”苏心知从她眼前慢慢走开,嘴里说出来的故事算是老套但还合理,看来是一早就已经和华郡王商量好的说辞,或者说根本不用商量,完全是一个眼神就可以解决的心照不宣的事情。苏心知的话还没说完,苏烟只听得她继续道:“长姐膝下仅有一子,原本雍州祖宅那边已经决定要为她过继一个女儿,不过既然我将你找了回来,这件事自然也就没什么必要了,回去之后我便会写信告知族里,找个吉日将你的名字入宗藉族谱,按照族中字辈排序和你母亲当年的意愿,你的名字,当是叫做苏以容。”
苏烟一怔之下就要开口反驳,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可以换回本名如今又要因为族谱而被迫更改这种事情她到底还是有点不情愿的,有争取的机会的话,还是争取一下吧,“姨……”
不过她刚张开嘴还没出声,到有人比她还急切些,就听见姬元靖又忽然开口插了一句话,“苏烟她这个名字已经叫了有十六年,既然都是姓苏,何必还如此麻烦更来改去,就算是她母亲有遗命将她找回来之后要改个名字,可她如今的名姓却是父亲所起,父母之恩,当舍谁取谁?”姬元靖看着苏心知看过来的目光,嘴角的笑容很有些深意,“她父亲到底还养了她几年把她拉扯大,总该为逝者留个念想吧。”
这么明显的潜台词,苏烟当然也听出来了,姬元靖这不仅仅是在对苏心知宣布她苏烟的“主权”,更是在变向的敲打自己,不管在哪,她都是华郡王府走出去的人……早知道苏家的水不是一般深的苏烟倒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面对姬元靖的时候,她的神色坦然,而姬元靖却不置可否。
“……华郡王说的是。”名字的问题已经不是她个人能够决定的了,而姬元靖和苏心知两个人玩的默剧,最终还是以华郡王的大获全胜而告终,苏烟的名字是保住了,可她的心情却没有一点变得轻松,就算她进了苏家,但她身上背的可是华郡王府的烙印,长房嫡女这个位置,只要她一迈进苏家的门,就不知道会有多少双眼睛同时盯过来。
虽不是怕了,但也要处处小心。
既然苏心知让步,姬元靖当然也没必要把每句话都说的带刺,她点点头,“既如此,苏府何时准备好了就来接她走吧,我也只送到这儿了。”
“我想今日便让她随我回去。”苏心知的回答,却让苏烟和姬元靖都忍不住愣了一瞬。
“今日?”姬元靖眯了眯眼睛,“也无不可。”她回身对侍候在一旁的清秋说了一句:“去问问王卿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是。”清秋答了一声之后退下,苏心知也看向了苏烟。
“你也回去收拾一下,随后随我回苏府。”
“……是。”苏烟应道,行礼后从小厅中退了出来,不由自主的,她随口便叹了一声。收拾当然是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是她现在才消化完毕刚刚发生的一切,苏心知竟然同意了她这个华郡王明着推过来的人做长房嫡长女……怎么想这其中都有问题,只不过她现在还不清楚她们打的到底是什么哑谜罢了。华郡王府……苏家……苏烟摇了摇头,径直往她的院子走去,前路荆棘,走一步是一步。
很快她被苏家认亲要带走的消息就在姬仲珏十分到位的普及之下搞得满府皆知,姬昭虞,傅知恒,以及姬仲珏他自己都特地来和苏烟道了个别,姬元靖的战略意图从来没瞒过这三个人,所以他们三个的道别其实也没什么实际内容,就好像苏烟只不过是要搬个院子而已。而接下来苏烟在这些天之内有些相熟的一、二等的仆侍们也都来说了两句话,华郡王府的大小事务都是掌控在郡王卿云知俊手中的,而他为人向来温和,所以连带着下人们并不是仅会守着规矩死气沉沉,当然,这也不是就代表云知俊只是一味的软弱了,这一点,不管是从这次苏家的事情他所起的作用,还是姬元靖这么多年来身边只有他一个的方面上都能够看出些端倪来。
而等这些人走后,苏烟在华郡王府相识的人之中,就只没见到大公子姬伯珩了。才冒出这个念头苏烟就立刻把它挥走,虽然不清楚之前这位大公子究竟是为何突然与自己说那句话,但以他对男女大防的重视程度以及他们之间的称不上交情的程度,他是不可能出现的。苏烟带着自己收拾出来的扁扁一片的细软就要往前院去,却在此刻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苏姑娘,奴才奉县君之命前来。”
县君?苏烟第一反应就是姬仲珏,可那小鬼刚刚已经自己来过了,而且这个声音也不是姬仲珏身边贴身伺候的墨玉,倒更像是……
“进来吧。”苏烟压下心中那抹异样的感觉,略微扬声喊道。
来人推门而入之后,苏烟心里的怪异就更加严重了,她没听错,这声音真的是姬伯珩的贴身仆侍赭石,这个年纪也不过十几岁的小侍倒是学足了他主子的性子,平日里虽然也曾遇见过几回,但他几乎从未主动与苏烟说过话,所以大半个月的时间,苏烟对于他的声音也只是能猜测着辨认一番,如今看到他低眉顺目手上捧着一封信的模样,苏烟默了半晌才说出了四个字,“多谢县君。”
赭石没搭声,点头放下信之后人就退了出去,苏烟拿起那并无署名的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笺,月白色的底色,角下用细笔勾勒一株寒兰,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
虽然上面只在两面各写了两个字,字迹清冷,细弱的笔锋中却又流露出了一丝凌厉。
天命,人事。
姬伯珩最后要和她说的居然是这四个字,苏烟想起那日在水边偶然见到的他的神色,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
不仅是你想看看我去苏家究竟是听天命还是尽人事,我自己也也同样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尽人事,听天命,但若真是将人事做绝做尽,又何必还要再听天命?将纸笺重新装回信封收好,苏烟带着行囊,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