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时,在城头望见尘珠守信地放人离去后,陈平瘫坐下来,双手捂着脑袋,仰天长啸。
他想起了神的预言,想起了祭司说的血脉。看来,西北之主非尘珠莫属了,自己作为窥探过神界的蝼蚁,能苟活到现在已是福气。
没想到自己终会面对这一天,原本以为会害怕,会崩溃,如今却平静得如古井。城破后勇敢地战死,广武天王的英灵殿也会为自己敞开的吧。
“你说有最后的计划,是不是在骗他们?”陈安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轻轻地拍了拍他。
“猜对了!是骗人的,根本没有计划,只有死战!”陈平捂着脑袋,想都不想就说。
忽然,陈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惊讶地望着陈安:“安小姐你不是应该早就离开的吗?怎么还在这里?你快走,现在可能还来得及。。。”
“我决定了,陪你一块体验一次生死”陈安笑得很牵强。
陈平瞪大眼睛说不出一句话,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对不起,陈平,以前我刻意避开你,疏远你,一定让你非常难堪。昨晚看到你肯把宝贵的逃生名额留给陈家众人,留给将士家眷的时候,我知道我错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趁现在赶快离开,我带你出城”陈平慌忙拽起她的胳膊,急着往外跑。
陈安轻轻推开了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本应该美丽出尘的脸蛋,此刻却落寞而憔悴,甚至颧骨与下颌骨的轮廓都消瘦得清晰可见。
“你为什么坚持留守呢?是因为舍不得这份基业吗?”陈安站在原地,莫名问了个问题。
“我若走了,将士斗志就彻底散了。也因为心存侥幸幻想,也因为神谕,也因为失败的绝望。。。原因很多,三言两语也说不完。”陈声音平越说越轻。
“我也一样,陈家最后还是彻底断了复族的希望。甚至收到密报,京都派左龙贲卫大军来诛杀我们。”陈安的声音再也不复昔日的空灵,有些歇斯底里。
“以前凡事有哥哥与萧大哥顶着,我只是个没出过江南的女孩,如今在这荒芜蛮夷的地方,到处都是风沙、饥饿和杀戮。我害怕极了,我拼尽全力挣扎过,但越是挣扎,越是绝望,只想早些解脱!”
陈安又流泪了,只是这次,她没有背过身去,而是当着自己的面坦然流泪。
“陈平,你尽可以嘲笑我,我逃避了陈家的责任,也逃避了活下去的勇气,我什么都不想管,只想远离所有一切!甚至觉得,和你一块看看另一个世界的风景,也许就不会太孤单了吧。。。”
搂住情绪爆发后崩溃的陈安,陈平觉得怀里像抱着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腰肋随着抽噎一张一缩,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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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凰部大营,尘珠仔细地把凰芽全身上下检查了数遍,确认没有遭到虐待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凰芽嗔笑道:“瞧你紧张的样子,我哪有那么娇气呀?陈平当年还指望拿我换金子呢,当然好吃好喝养着我咯。”
“陈平那穷酸的凉州能有什么好东西吃?等会我亲自下厨,做一桌好菜喂你!”尘珠此刻笑嘻嘻的,温柔的眼神像是要把自己融化,完全看不出平日威风凛凛的样子。
“不过,陈平倒是条汉子,居然把逃命的机会让给部下和妇孺,自己还在城里要和我们拼命呢。”
“尘珠哥哥,答应我件事情好吗?”
“什么事?”
“有一个编号叫三零二的奴隶小男孩,落难时一直保护在我身边,可是之前却不见了人影。等凉州城破了,帮我留意一下他的去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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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邙山深处,左龙贲卫大军下马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四周千百年的原始树木参天耸立,外界罕见的异兽与时刻在天空盘旋的乌鸦让士兵们心烦意乱。
节度使郭怀礼看着带路的男孩,总觉得他指了条错路,自己以前也来过关外,怎么从来不经过这鬼地方?
监军太监何公公不知怎的,偏偏相信这个叫“三零二”乡下孩子,硬拉他来做向导。自从这小孩加入后,部队原先的向导一个个莫名其妙的死去,现在只剩他作为唯一向导了。
望着前面何公公与“三零二”鬼鬼祟祟地交谈着什么,郭怀礼心中一阵厌恶。兵书有云:“一将无能,害死三军”。何常侍仗着自己是天子跟前红人,便胡乱指挥。自己虽名为节度使,却丝毫指挥不动左龙贲卫大军,只能眼睁睁看着何公公带着大军越走越偏。
周围草木越来越深,头顶盘旋的乌鸦也越聚越多。郭怀礼望着这支纵横北方无敌手的大夏精锐,觉得不能任由何公公胡作非为下去。自己有必要行劝谏之职。
“何常侍,请等一下,去关外的路不是这样的,我们怕是误入西邙山深处,请不要相信这个向导,他在误导您!”
“你在质疑我吗?你想夺去军权吗?你想造反吗?”何公公声音尖锐,满满转过脸来。
“不是的,您误会了。。。啊!!!”郭怀礼惊叫出声来。
何公公的眼睛变成了诡异的青紫色,布满了血丝。脸上青筋暴起,显得扭曲而邪恶。边上“三零二”的瞳孔也呈现出同样的青紫色,让人毛骨悚然。
郭怀礼顾不得尊卑礼仪,“唰”地抽出了腰刀,指向何公公。周围士兵也被吓到了,纷纷戒备起来。
“咯咯”不远处草丛里传来一阵难听的声音,一名婴儿迈着肥嘟嘟的小白腿,像喝醉酒的成年人一样摇晃着走了过来。仔细看,婴儿额头还有一只眼睛,只是此刻额间妖目紧紧闭着。
面前只是一个步履蹒跚的婴儿,然而,三万名全副武装的男人竟没有一人敢动弹,都觉得身边阴飕飕的,好像被阴间吹来的妖风卷过脖子根。
“三零二”机械地拔出何公公的佩刀,猛得往他脖子上扎去。鲜血从何公公脖子上汩汩涌出,何公公反常地没有一丝挣扎,任由妖婴舔舐自己的鲜血,小小的嘴巴满是猩红的人血。
“啊!!!”周围众人再也看不下去了,左龙贲卫官兵毕竟也是经历过草原上尸山血海的,很快便清醒过来,举起武器冲向那怪物。
婴儿沾满血的嘴角轻蔑地一撇,尖锐的牙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怪叫,额间第三目猛然睁开。
透过幽绿的妖瞳,众人只觉得恍惚间来到了一个空旷的世界,这里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见,鼻子闻不到,皮肤也没有一丝触觉,但偏偏意识却很清晰。
这里无形无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却又仿佛一瞬间转过千百年。似乎王朝的更替,世家门阀的兴衰,亿万人的生老病死到了这儿,只如弹指间拈起的一朵花瓣,美丽却又转瞬即逝。
明明耳朵什么都听不见,意识里却一字不差地浮现出威严的命令:“蝼蚁们,遵照刚刚我说的指令去做,否则你们的灵魂将永远遭受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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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城,被围的第五天。活着的战士们个个带伤,斗志没有崩溃的很大原因,是主将没有趁机逃跑,而是选择与自己同生共死。
陈平端坐城楼最高处,从这里能俯视全城的一切。城外鞑勒奴隶兵在自由的诱惑下,第三次爬上了城墙。
前两次守城卫士们仗着剩余的夏刀、夏铠将他们赶了下去。但这一次,除了刀甲,连五张宝贝的连弩都被打坏了,连弩的内部机括可谓穷极工匠之所能,在凉州别说重造,就是修复一个零件都是妄想。
城楼上的鞑勒兵越来越多,胜负也没有了悬念,陈平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安小姐,你看那边着火的屋子,是杨虎特地为姚琳造的,当年杨虎去西邙山砍下百年老树,一斧子一斧子劈好木料,一块一块亲手建出来的。现在却被一把火烧了,真是可惜呢。”
“平哥,你瞧我手里新采的白花,闻起来好香,我还以为只有江南才有栀子花呢。江南的小姑娘总喜欢在头发上别一束栀子花去听评弹,那曲子唱的咿咿呀呀的,我却不怎么爱听,只喜欢偷偷观察姑娘们的首饰,和头发上插的花。。。”
明明凉州城飘摇欲坠,两人却似乎毫不关心,只谈些无关的小事。陈安身上除了一件廉价的布衣,以及自己送的紫色挂坠,便无其他任何首饰了。
陈平拿过栀子花,秀气而幽香的味道与大西北格格不入。把花往陈安的发髻上一插,陈平的动作很温柔。
“跟着我留守凉州,真的会死哦,你害怕吗?”
“怕,我突然怕的要死呢!平哥,我要是后悔了,又想带着你活下去,还有希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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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城终究没能抵挡住第三波进攻,城中百姓紧张害怕地关闭了房门。年轻姑娘们害怕被贼兵惦记,纷纷往脸上糊泥巴;男人们把过冬的粮食藏到各个角落;反而是城中原本游手好闲的人,此刻却跃跃欲试,想乘乱洗劫富户,从此咸鱼翻身。
城主府前,陈平与陈安二人被无数奴隶兵团团包围,身旁没有一名侍卫。奴隶们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陈平,好像看着一座金矿。要是割下他的脑袋,能换到整整一座大庄园呢。
尘珠策马赶来,嘴角微微上扬:
“陈兄,前两位凉州的朔北将军,他们的脑袋都被我砍下祭旗了,你恐怕要成为第三位了。”
“尘珠兄,前几日欺骗于你,放家眷们出逃,还望不要怪罪。”
“放心吧,不怪你。扎西领队已经带兵去追杀他们了,毕竟陈家工匠非同小可。”尘珠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陈平感觉到陈安的的手在颤抖,指甲狠狠掐进了自己的胳膊。
“尘珠大人,你赢了,西北之主的荣耀将属于你。我的脑袋可以拿去,但请你放过我身边这位姑娘。”
尘珠身边懂得夏朝语言的部将狞笑道:“你见过从鞑勒人手里幸存的村庄吗?见过不被洗劫的粮食吗?见过幸免的年轻姑娘吗?你还是不了解我们呀”
陈安与陈平同时拔出了剑。
“我们勇敢地死在战斗中,广武天王的英灵殿必然会接纳我们的”陈平为她打气。
“希望英灵殿里没有纷争,没有杀戮,我们都能开开心心”陈安的声音很虚弱。
......
“算了,你走吧”尘珠忽然觉得一阵索然无味。鞑勒人最喜欢戏弄俘虏,在他看来却觉得很无趣。
“是呀,你们俩快走吧!不论谁割下你的脑袋,尘珠大人都得如约送一整座庄园给他。想想就舍不得,庄园每年能带来多少金子呢,你的脑袋又值多少钱?”凰芽在一旁帮腔。
“真的?”陈平不敢相信。
“你要是能赔一座庄园,我们或许可以考虑考虑杀你。现在嘛,我们神凰部财政吃紧,想省座大庄园,你们俩快跑吧。”
陈平本已万念俱灰,断了求生之念。但想到自己死后,陈安孤独一人也活不长久,便改了主意。
“陈平谢过尘珠大人与凰夫人不杀之恩,来日必将赔上两座大庄园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