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依然下得很大,坐在车里的林木子静静地拨动着手中的念珠,林渡掐了掐眉心,他有很多话想对母亲说,可是时候未到,即使母亲对自己有天大的误会,为了那个光荣且艰巨的秘密使命,他只能憋在心里,半句都说不得。车子缓缓停在街道上,车窗外传来一阵嘈杂,中断了他的思绪。司机阿泽回过头来说道:“深总,前面有人闹事,一时半会怕是堵上了。”
“没事,再等等。”他静静地看着母亲的念珠说。难得可以和母亲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这六年来,母子俩也就这个日子能见见面,安安静静地待上一天。其余时间,林木子都是在英国吃斋念佛,不问世事。突然车窗外传来一阵敲玻璃声,司机应声摇下车窗。
“先生不好意思,麻烦你往后倒腾个地儿,前面有人醉酒闹事,受了伤,救护车还没来,这道不能堵,谢谢配……”话没说完,她一回头就冲过去喊道:“住手,没完了是吧?嫌事不够大,还想吃牢饭啊”?
司机阿泽听罢回头准备倒车,却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个震惊石化了的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追着那身转瞬奔入人群的警服,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谁能想到这是一直以来以超出年纪的沉稳成熟著称的,平时不苟言笑,深不可测的查深——深总。阿泽轻轻地喊了声:“深总?深总?”
“是她,是她!”他心中狂叫道。那个声音仿佛把他从一场做了十二年的恶梦中突然唤醒,那个身影十二年前被自己弄丢了,苦苦思念,找寻无果,终于放弃。原本心已死,决意报完仇后,与罪恶同归于尽,若有幸活命,恐怕也是在铁窗寒窑里了此残生。可是她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令他猝不及防。但他又害怕这只是他的幻觉,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阿泽,你先送我母亲回酒店,明天亲自送她回英国。我还有事,不必管我。”说完拿起一把黑色的大伞,迈出长腿径自下车。
待黑色路虎倒车离开后,他依然站在路边。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静静地看着她,与拥挤喧闹的人群格格不入。仿佛全世界都与他没有关系,他的眼里全都是那个在人群中穿着警服的缝秋衣,她的动作,她的头发,她的眼神,她一张一合的嘴唇,还有那顺着她的头发和身体滑落的雨滴,此刻成了他的全世界。
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关于未来,关于梦想,他们曾经那么天真且认真地想过。那年除夕夜,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团团围坐在一起看春晚,冯家也不例外,唯独冯秋怡在厨房里洗洗刷刷一晚上,洗完最后一个碗终于可以歇一歇了。这时厨房的窗户被敲了几下,冯秋怡想都不用想是林渡,推开窗门看到已经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林渡穿着一身说不出名的运动套装,显得越发阳光俊朗。他露出一口大白牙喊道:“缝秋衣,走,带你放烟花去”。她先是啧了一声表示对“缝秋衣”的不满,然后说了一句:“等着”就啪的一声关上了窗门。她先是小心翼翼地进入客厅跟叔叔婶婶拜了个年,然后用刚煮开的热水为他们换了壶茶,用商量的口吻请求叔叔婶婶让自己出去跟父母打个电话拜年。叔叔婶婶满口答应了这个正中下怀的请求,因为这样才能把所有好吃的都明目张胆给自己儿子吃。虽然平时也没少做这样偏心眼儿的事,每个月冯秋怡的亲爸妈也没落下几百块钱的生活费,但这显然不够叔叔婶婶们给自家儿子加餐。因此冯秋怡得以轻松出门,穿好去年冬天父母买的到现在还偏大的冬大衣,去过在这里的最后一个除夕夜。
因为偏大的冬大衣是暖白色的,冯秋怡还配了一顶自己织的红色毛线帽,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披在肩上,从巷子出来时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呆头呆脑的企鹅似的。林渡笑得气都喘不上,冯秋怡踮起脚尖一把捏住他的鼻子才止住了他无情的嘲笑。一路打打闹闹来到被废弃的操场,这里以前是小学的外用活动场所,后来政府拨了经费重新修缮小学,在学校里打造了更好的操场,这里就被废弃长满了杂草,农历初一十五的白天,偶尔会有人来旁边文神公公庙里烧香拜佛,晚上一般不会有人来,这里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可以尽情撒欢玩耍。林渡摆好烟花,叫冯秋怡去点,冯秋怡说捂着耳朵说我不敢,林渡就示范给她看,一个雪糕筒烟花放完之后,林渡又让冯秋怡去点,冯秋怡一边兴奋一边犹豫,林渡把燃着的细长香支放在冯秋怡手中,拉着她的手靠近烟花的导火线,眼看就要点着了,冯秋怡紧张地憋住了呼吸,林渡突然从口中发出一声:“砰”,吓得冯秋怡啊地一声跌坐在地上,连帽子都歪了。而林渡却因为自己恶作剧得逞而笑得前俯后仰。气得冯秋怡拽住他的衣服就要揍他,突然远处天空连续绽放出了五彩斑斓的绚烂烟花。冯秋怡抬头看着这满天的璀璨烟花不禁叹道:“好漂亮啊”!林渡就此逃过一劫,两人顺势躺在操场上欣赏这铺天盖地的烟花。
冯秋怡充满斗志地说:“我以后要专门为自己放一场盛大的烟花,而且要连放七夜”。林渡被她这伟大的梦想吓了一跳,回道:“那你可得为地球的大气污染负主要责任”。
冯秋怡偏头白了他一眼说:“这世上的坏人坏事那么多,老天爷管都管不过来,我不过在我漫长的百年人生中放了么几夜的烟花而已,至于吗?”林渡用鄙视的眼光看着她说:“你的梦想不仅污染大气,还不值一提,真是可悲”。
“切,说的你好像很伟大一样。”冯秋怡不屑地说。林渡用细长的手指在在夜空中比划着画出一架飞机模型,斗志昂扬地说他将来要当飞行员,在天上开飞机。惹得冯秋怡一阵嘲笑。林渡问她将来想做什么,冯秋怡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勾画自己的未来:“这个世界太怀了,如果有机会我想去改变它。做个超级厉害的警察,像杨过大侠那样行走江湖,匡扶正义,惩奸除恶。要是没这个本事,就过好自己的生活,拼命赚钱养活我自己,不愁吃穿就行了。”林渡听完她这番话侧头略带心疼地看着她,他知道她说的坏人有很多,比如言语刻薄的婶婶,物质上总是短缺她的叔叔,专门欺负她的冯均波冯胖子,几次喝醉酒对她动手动脚的冯家光棍表舅冯癞子,再长大点就连她的亲父母也从她心尖上抹去了,成为了狠心丢弃孩子的坏人,所有造成她不快乐的人都是坏人。而她这些家事是他这个整天和她一起上下学,带着她玩的“战友”无能为力的。
“那你要是做了警察,可要记得保护我啊!”林渡用玩笑岔开道。
“咯咯咯,我只保护好人,你要是做了坏事,我亲手给你戴手铐”。想来天地亦不可知,多年后这句玩笑话竟一语成谶。
冯秋怡说完又一阵烟花接二连三地在夜空中绽放开来。
“欸,缝秋衣,唱首歌来听听。”林渡一边欣赏着烟花一边提议道。不知几时起,林渡已经不叫她姐了,总是缝秋衣缝秋衣地叫,而她多次抗议无效后也就接受了,说的好听是不跟他这样的孩子一般见识,而实际上是现在的她根本打不过林渡,绝对的力量压制。
“不唱,我出场费很贵的”冯秋怡傲娇道。
“那好吧,那我回去听,刚好最近买了周杰伦的新专辑《七里香》。”林渡轻飘飘地丢下这句话,却像个炸弹一样炸起了冯秋怡。只有林渡知道这是她最喜欢的歌手,几乎每出新歌必定想尽办法一饱耳福,有时是假装去书店看书,其实是听书店收音机里周杰伦的歌,更多的时候是假借写作业的名义躺在林渡房间的大床上,戴着耳机边听边抄写歌词。这不冯秋怡立马咳了两声,用她独特的干净嗓音起声唱起:“只剩下钢琴陪我谈了一天,睡着的大提琴,安静的……”
“停停停,你弹过钢琴吗?你见过大提琴吗?换一首换一首”。林渡第一次莫名其妙打断她唱歌,冯秋怡气地又想揍他,可转念想到周杰伦的新专辑,马上丢掉脾气不疑其他,柔柔地唱起了《晴天》。“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童年的荡秋千,随记怡一直晃到现在……”林渡就静静地听着她唱,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林渡之所以不喜欢她唱安静,是因为想到里面的歌词:你已经远远离开,我也会慢慢走开,为什么我连分手都迁就着你,我真的没有天分,安静地没这么快,我会学着放弃你,是因为……嗯?林渡被自己吓了一跳,下一句歌词里“是因为我太爱你”是谁的心事,谁的心事又被写成了歌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怕她唱出这么无奈的歌词,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和冯秋怡分开,明年她就15岁了,按照冯秋怡父母给她算的命来说,15岁满了之后就可以回家了。到那时候他们就要分开,不能再一起上学,一起看碟,一起打篮球,一起听音乐,一起做梦……想到这他心里就不舒服,甚至有点闷,可惜年少的人不懂这个中缘由。他也忘了《晴天》歌词里虽然有美好的故事,但故事的最后,你好像还是说了拜拜。
两人静静地看完这一场烟花,已经接近12点了,林渡起身拉起冯秋怡说:“烟花不好分开来放的,不吉利,要一起放才好,赶紧把烟花点了”。
冯秋怡疑惑不解:“还有这样的说法吗?我怎么不知道。”
说完还是接过林渡递给她的还剩一短截的细香,又小心地瞟了他一眼。
“去呀,未来的人民警察,连烟火都不敢点,以后怎么敢动手开枪打坏人,还好意思说保护别人”。林渡知道冯秋怡是个越激越狠的主儿,她心理那关过不了再多的鼓励安慰都没什么用,还偏偏就吃他的激将法。这不冯秋怡听完二话不说,如壮士断腕般接过短短的细香,用视死如归的气势一步一步靠近雪糕筒烟花,半蹲下来用细香靠近导火线,在还差两厘米的距离,深深地吐了口气,不带一丝犹豫迅速点燃导火线,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转身飞奔十几米开外。回头看到自己点着的烟花在呲呲地冒着火花,甚是好看,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上下两排小白牙在烟火的照映下泛着光。随后她一气呵成把所有的烟花都点燃了,整个操场都被烟花的火光照得通红,林渡看着她那得瑟的样子也笑了。
此时远处传来守岁的人的倒计时“10、9、8、7、……3、2、1!”
“冯秋怡,新年快乐,祝你往后的日子都是晴天!”他用手比作喇叭状对着夜空中的烟花喊道。
冯秋怡永远都会记得自己15岁的开端,是由一个男孩子对着满天的烟花祝福她而开启的。
她也学着林渡的样子对着烟花喊道:“祝林渡长大后能上天开飞机,哈哈哈哈”!少年时代是把高兴的事掰开两份来开心,把改变不了的事情各自藏在心底,谁都不会提及,仿佛藏起来就不会发生,其实那只是少年的我们无法改变事实时做出的妥协罢了。
冯秋怡十五岁那年第一天的凌晨,在只剩不到十页的日记本上写着:十五岁的冯秋怡你好,熬过这最后半年,希望你顺利回到自己的家里,并考上理想的高中。今晚隔壁的林渡说祝我往后的日子都是晴天。
往后的日子都是晴天,祝我,也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