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鸣山区的南面，有一个靠山而建的小城镇，面积还不到花林市老城区的一半，人口寥寥，大多数壮年男女都在邻近的大城市打工，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能回家过一两天清闲的日子。
镇上的老人和孩子都休息很早，一入夜万家俱寂，没有了城市流光溢彩的霓虹，破败的老屋和古路笼罩在夜幕下，宛如鬼城般阴森恐怖。
镇上有很多已经废弃的旧房子，这种地方最容易滋生传说和流言。
比如最近在镇上十分流行的某个传言，有人在弃屋里看到了人影，有时还会传出刻意压抑的痛苦的呻吟。
这个传言让镇上人心惶惶，于是人们锁门的时候更早了，夜里也不再有单身汉在街上闲逛，以至于谁都没有发现，镇东头最偏僻的那间老屋里，多了个访客。
阿莱亚里斯坐在肮脏的床铺上，身下是一个有着怪异图案的魔法阵，无数黑色的光线从中满溢出来，围绕在他周围，像一个半球的容器般将他罩在里面。
他的脸色十分惨白，三天滴水未进的嘴唇干裂出数道缝隙，缝隙中渗出的血是他这张脸上唯一的血色。
他的身上看上去完好无损，不像有伤的样子，然而谁都想象不到，他的灵魂正在经受怎样的痛苦和煎熬。
那就像把人丢进一百度的滚水中，失去意识前的灼烧和疼痛被生生延长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三夜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这样的折磨。
良久，他睁开眼睛，再俊美的容颜也无法掩盖他此时的疲惫和萎靡。
逃离鸠鸣山后，他整整三天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用魔法温养灵魂，还要时刻防备漫山遍野搜查他的灵人，连日的疲惫、痛苦和饥饿让他这具身体已经濒近崩溃。
叶铭将他的本体砍掉了近三分之一，虽然远远及不上千年前通灵人对他的伤害。但是，之前他用了一千年才慢慢恢复过来，这次的伤势，没个几百年估计也不会痊愈。
然而，灵人的势力遍布全国，如果不尽快恢复，抓到他只是时间问题，灵人不可能给他几百年的时间去休养生息。
而且他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允许他远行，即便如此，他也不能舍弃这具身体。
他的灵魂本体太过招摇，暴露在外只会变成灵人的活靶子。
他已经穷途末路了，等待他的结局似乎只有两个，一是自杀，二是在休养中被灵人抓住，然后自杀。
灵魂的伤口，除了用魔法慢慢温养，用时间渐渐磨合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
不对，非要说的话，倒也有一个。
阿莱亚里斯收回了飘溢的魔力，脸上显现出一丝挣扎的神色。
他慢慢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窗边。
窗外的月色正好，窗台被映照得分外明亮，像是有水在流动。他倚靠在窗框上，静静看着月光下的景色。
他的内心在挣扎，在做一个痛苦的决定，在试图用人间的美景来说服自己。
看啊，这月色、这人间，你还没有游戏一遍，你还没有看着人类在罪恶中溺死呢，你舍得离开吗？
如果他此时只身一人，那就真的是穷途末路，无可转圜了。
可是，他的灵府中还有另一个灵魂的存在，这让他看到了一线希望。
它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小男孩，是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那个叫柳冬旭的通灵人的灵魂。
八年前，他与这个懦弱又顽强的灵魂搏斗了三天三夜，才勉强把它压制住，获得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这八年来，那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躲在灵府的角落，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反扑。
通灵人的灵魂极为强大，坚不可摧，他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用自己压倒性的魔力死死压制住它。
但现在，那个让他无比厌恶的小男孩好像有了一点用处。
阿莱亚里斯深吸一口气，回到了床铺上。
他盘腿静坐了几秒，缓缓闭上眼睛。
意识忽然变得一阵模糊，而后又忽然清明起来。
眼前突显出一抹温和的光，接着无数微光粒子向他奔涌而来，一扇敞开的无比巨大的门出现在面前。
他的意识进入了魂之门，一路畅通无阻，然后在一阵强大吸力的引导下，“噗”的一声，像摔进了一块柔软的海绵，他的意识附在了灵魂上。
灵府中响起一声沉闷的吼叫，镜湖中央的那个漆黑的怪物突然抽搐般甩动了一下身体，而后立刻又萎靡下来，它的身上布满了伤口溃烂形成的疤，在黑雾中若隐若现。
原来清澈明净的镜湖被它身上流下来的脓水和污秽所侵蚀，变得污浊不堪。
污染的湖水渐渐向四周蔓延，侵蚀掉整个灵府也只是时间问题。
不远处的湖面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它蜷缩着小小的身子，腿部浸在湖水中，这一大片被污染的镜湖，只有它身下的那一块是干净的。
像是感受到了怪物的痛苦，男孩瑟缩地探头向那边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悄声挪动了两步。
然而还没有走出多远，怪物突然无比迅速地转过身，扬起一只肥大的触手，把它整个人拍飞出去。
男孩“噗通”一声落入镜湖里，十分狼狈地浮起来，继续保持刚才的姿势抱头缩成一团，像一个金色的蛋。
它没敢再往那看一眼，然而一道声音却忽而在耳中响起：“喂，别装死了。”
这在两个灵魂毫无交流的八年里，可真是件稀罕事。
抱着头的男孩调转身子，抬起眼睛畏惧地瞄了一眼。
怪物蹲在湖面上，正对着它，靠上位置有几缕黑雾分散开来，露出一只巨大的眼睛，镶嵌在肥厚的肉瘤中，散发着幽幽的紫光。
先不说它有多强大，光这视觉冲击也足够让人崩溃了。
于是男孩像乌龟缩回壳中一样把头埋在手臂中，瓮声瓮气地说：“你想干什么？”
它的嘴唇没有动，但声音确实直接传入了怪物的耳中，如果它有耳朵的话。
怪物伸出一只触手把它卷起来，吊在与自己视线齐平的位置，男孩踢踏着两只小腿，竭力挣扎着，被怪物在头顶上狠狠拍了两下。
“你最好老实点！”
怪物的声音无比沉闷，跟人头套瓦罐说话的声音类似，每一句都像是在吼，于是男孩缩了缩脖子，不动了。
怪物见它老实了，沉吟许久，这才说出了它的主题：“我需要你的帮助。”
怪物如果有脸的话，此时一定涨得通红，但好在它全身都被黑雾里一层外一层包裹着，再加上这吼叫般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倒显得底气十足。
男孩瞪着眼睛，看着这个霸占了自己的房子还恬不知耻地说出这种请求的家伙，一时想不到该用什么话来骂它。
怪物抖了抖身子，露出满身触目惊心的伤痕：“如你所见，我受伤了，我没工夫用几百年的时间养伤，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另一个灵魂来修补我的灵魂。”
补魂的传说，在荣国各个时代的史书上都有所记载，但对这个世界而言，传说依然仅是传说，没有人亲眼见证过，自然也没有人真正相信它的存在。
对此，灵人也所知不深，男孩身为一个深藏在灵府中的魂魄，更是从不曾听说过，但它听懂了怪物的意思。
毕竟在这个灵府中，只有两个魂魄存在。
男孩躲闪着怪物急切的目光，他低下头掰了会儿手指，犹豫道：“你……你想要用我来修补你的灵魂？”
“就是这个意思。”怪物挥舞着巨大的触手，随着它的动作，黑雾笼罩过来，男孩跟黑雾中一张苍白扭曲的鬼脸打了个照面，他捂住嘴巴，险些叫出声来。
男孩扭着头躲避着在自己身旁四处窜动的雾气，那黑雾带有一种犹如腐烂尸体的浊气，它欲哭无泪地说道：“就没什么其他办法了吗？”
它可不想跟这个浑身黏糊糊又丑陋又恶毒还散发出难以忍受气味的家伙融合为一体，它可能有点精神上的洁癖，总之即使是稍稍靠近点儿那些浑浊的黑雾，都会让它浑身不舒服。
它是通灵人的魂魄，不会被人世的罪恶所侵蚀，从来都向往着光明和洁净。
与普通人的灵魂不同，它的身体中没有那些乌黑的、似雾又似水的罪恶的痕迹，身体的各部位都散发着近乎圣洁的光芒，仿佛能净化一切污浊和罪孽。
过去的十八年间，也曾有一拨又一拨罪恶侵入它的身体，它茫然无措地打量自己，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聚集在腹部的黑雾被一阵耀眼的光芒驱散，很快便消失不见。
从没有罪恶在它的腹部停留过长时间，它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仿佛刚出生的婴孩。
它（它们）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存在。
又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怪物浑身战栗起来，十几根粗壮的触手狠狠拍打着湖面，清澈或污浊的水花溅起了十几米高。
男孩从它的手中滑落下来，再一次重重跌入湖中。
怪物痛苦得浑身抽动，吼叫道：“没有其他办法了，我不是来找你商量的，只是通知。就算我受伤了，在我面前你依然只是一只爬虫，别妄想着把身体夺回来！”
溅起的水花化作雨点从空中纷纷洒下，男孩抱着头伏在湖面上，等到水势稍稍减弱，它才抬起头，透过雨帘看向怪物的眼睛，怯生生地说：“可是，我们两个融合了，那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吗？”
怪物突然间安静下来，在雨帘中，它默默仰头看着天空。
这是它最担心的问题。
灵魂是一个人的根本，每个人出生伊始，灵魂入住灵府，精神世界才催生出一个崭新的意识。
这个意识，会有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心灵、自己的坚守，本与灵魂毫无瓜葛，但一旦灵魂发生了异变，意识也会随之改变。
它的性格、思想、心灵、坚守会潜移默化地发生变化，在它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它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与之前的自己面目全非。
或许坏人会变成好人，恶人会变成善人，庸人会变成伟人，俗人会变成圣人。
即使容貌没有任何改变，内在也已经完全不同了。
它只是身在这个灵府中，就受到了通灵人如此强大的影响，如果二人融为一体，它又会变成什么样？
良久，它长叹一口气，微微俯下身，对男孩说道：“我不知道，或许你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但没有任何办法，我想活下去，就必须这么做。”
男孩，怔了怔，一时有些失神。
这大概是互相斗争了整整八年的两人唯一心意相通的地方。
柳冬旭的愿望，阿莱亚里斯的愿望，此时此刻，都只是一句“我想活下去”。
就如同那个大雨之夜，佳民小区的地下停车场里，走投无路的叶铭和中年男人也曾有相同的愿望。
世间有太多身不由己的选择，或许都是在这样的愿望下才得以实现的。
男孩爬起来，赤着两只小脚丫，踏水而过，跑到怪物身前，向它伸出两条细细的手臂，微微笑着，漂亮的眼睛流光溢彩：“那好吧。”
柔和的光从男孩身上溢散而出，它低下头，看着自己从脚部开始变成丝丝缕缕的光带。
灵府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无数火球从天空的流光中倾泻而下，伴随着一声声冗长微颤的嗡鸣。
光带盘旋在怪物的伤口处，一点一点渗入进去。
黑雾倏然间消散了大半，镜湖面映出它的影子，它终于不再是一座污秽的肉山了，伤口处长出一层又一层血红颤抖的肌肉，被一大片白皙的皮肤裹在底下。
它的触手一点一点缩短，最后只剩两条正常手臂长短的触手，在金色光带的催化下，慢慢生长出五指。
渐渐稀疏的火球落在它的身上，轻而易举地穿透出去，不再有之前那种灼烧感。
之前它是一个入侵者，而现在，灵府接受了它的存在。
它睁开眼睛，瞳孔中一抹极灿烂的金光。
少量的黑雾萦绕在它周围，与它肌肤上流动的光芒相互辉映，两种截然不同的光彩，居然在它身上交织出一种和谐的美感。
一半黑暗，一半光明；一半污秽，一半圣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