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4月24日凌晨两点半，天气微冷。
四川西南，一个叫肖家村的偏僻山村，安静地熟睡在群山环绕的凹地。
一座大院子，坐西向东的是一座正三间的老瓦屋，黑魆魆的房顶。月光从瓦缝中泻下，斑斑点点地印在依旧黑魆魆的墙壁上。老瓦屋前面一个宽大的院坝。院坝北边是两间摇摇欲坠的低矮瓦房，此时正亮着灯。灯光透过糊窗户的油纸在院坝地上划出一块光亮。房间里，肖奶奶在床边坐着，侧着耳朵听着正房外间老三家的媳妇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肖奶奶叹了口气：“哎，不知情况怎么样了，要不我去看看？”肖爷爷直挺挺地躺在在被子里，只露出灰白的头顶，冷冷地说道：“都没生下来去看什么看？要是再生个女儿......”他忽然打住不说了。肖奶奶果然生气了：“儿子，儿子，你就喜欢儿子。你这老古董，就该丢进旧社会去！”
肖奶奶当然有生气的理由。她生了四个儿子，生老四之前她生过一个女儿。对于已经生了三个儿子的她来说，那个粉嘟嘟的小肉球是多么令人欢喜啊。可是，肖爷爷压根儿不喜欢这个女儿。每当女儿咧着嘴对着他笑时候，他是总会泼冷水道：“笑什么笑，鬼在对着你笑。”小女儿听不懂，依旧笑着，可肖奶奶却听进去了。后来小女儿不到一岁就病死了。那个年代病死一个小孩儿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儿。可是却要了肖奶奶半条命。她整天喃喃自语埋怨肖爷爷：“你说鬼在对她笑，现在她对着鬼笑去了，你高兴了。”
后来，肖奶奶想再生一个女儿，没想到又生了一个儿子，肖奶奶觉得遗憾极了，可是年龄在那儿，她没再怀上过孩子。一生得了四个儿子，肖爷爷自己觉得骄傲极了，走在哪里都是昂首挺胸的。
还没分家，老肖家一大家子人都挤在这个院子里。老大春生已经生了两个儿子，由肖爷爷分配住在正三间大房南边里间。肖爷爷有自己的正当理由：“春生家生了两胖小子，虽然老大是个残疾，但也比没把的强，就应该住最好的”于是春生家得了南边里间，那是最宽敞、最温暖的一间。老二夏生住在北边里间。“夏生家虽然老大是个丫头，但是老幺是个儿子啊！”肖爷爷说着把北边里间也分了去。
老三秋生虽然娶了顶有知识的高中毕业生，可是老大是个女儿，于是理所当然地住在南边外间。正在生孩子的就是秋生家的知识分子媳妇李秀华。
北边外间住的是还在读书的老四冬生。此时，冬生和秋生正在厨房里烧着热水。夏生在自家房里领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还有秋生家的老大。他的媳妇陈莲花在房里帮着产妇。
忽然，南边外间的门“吱”一声开了。秋生“腾”地弹跳起来，却只听见陈莲花探出头来喊道：“再来一盆热水，把剪刀准备好！”秋生蹭到门口问道：“二嫂，看得到没有？是儿子吗？”陈莲花没好气道：“你个没良心，你家媳妇都半死不活了，你还只关心是不是儿子？是儿子是女儿又怎么样？”秋生怕陈莲花一说话就刹不住车，连忙推她道：“是是是，我问错了，你赶紧进去，你赶紧进去。”陈莲花反身又把门插上。
不一会儿，房间里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秋生又从灶间“腾”地蹦了起来，却立着半天没动。冬生推了推他：“三哥，三嫂生了，还不快去看看。”秋生嗫嚅道：“哎，不知，我怕，”冬生也不乐意了：“只要是自己的都好，你怎么和爹一样老古董！”秋生这才几步跨到了门口。
门还没开，秋生有些着急的拍了拍门。陈莲花喝到：“等着！”等屋里传来陈莲花一声温柔的：“你先抓紧着这个，千万不要放！”门才被打开了。秋生探头探脑地只看见床上已经污满了血，李秀华在床上奄奄一息，孩子裹着旧衣服在床的另一边。秋生不知道自己该干嘛。陈莲花道：“孩子生下来了，可胎盘还没有落下来。秀华自己抓着脐带在，不让胎盘缩回去，你踩到床上去，从她背后狠狠地勒一下，给她点力。”
秋生照做了。可他刚跳到床上，袜子就被床上的污血浸透了，黏黏腻腻的感觉让他心里一窒。他抱住李秀华的胸口下方，使劲一勒，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哗啦”声，胎盘和着一堆污血流了出来。陈莲花松了口气：“总算下来了，要是缩回去不把人憋死才怪。”李秀华这才有了点活力，陈莲花把她手上缠绕着的几圈东西解开。秋生这才看清楚李秀华手上抓紧的脐带，脐带的一端连在胎盘上。秋生忽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来，柔声问道：“还好吗？”李秀华无力地点点头。陈莲花顺势把孩子塞了过来：“先抱出去，这里太腥了。”
秋生抱着这个黑黑的，胖胖的孩子，退了出来。不用问，是个女儿。那眉眼，和李秀华简直是一个模子，只是比李秀华黑、更胖。而且二嫂陈莲花虽然嘴让不饶人，但心地极好，如果是个儿子，她肯定早就嚷嚷开了。
院子里站着肖奶奶、冬生，领着三个孩子的夏生，以及，刚刚从熟睡中醒来的春生和小心翼翼的春生媳妇。看秋生出来，春生媳妇赶忙进屋去帮忙。肖奶奶很高兴的接过孩子：“哎呀，我的小孙孙，奶奶抱抱。”秋生有些难过：“妈，是女儿。”肖奶奶笑了：“孙子孙女都是我的孙孙，孙女更好，孙女奶奶疼。”夏生和冬生都凑在肖奶奶身边逗弄着才出世的小侄女儿。
春生道：“要没什么事儿，我就回去睡觉去了，天还没亮哩。”肖奶奶不悦道：“睡睡睡，早死三年，脑袋都能睡瘪。”春生讪讪地不说话。肖爷爷屋里的灯应声熄灭，秋生不知说什么好。
秋生家的老二，就在这1989年4月24日凌晨四点钟出生了。
她就是梅子，肖玉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