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月色好的渗人，苏翎饮下最后一口玫瑰露，见着上前来收拾的宫女，渐渐皱起了眉头，面色严肃。
“大人可还有吩咐？”那宫女柔弱娇软的嗓音低低的响起，带着几分未睡醒一般的困倦感。然，不待苏翎回答，又听她说道，“奴婢有祖传的手艺，可助睡眠。大人可要试试？”
宫女一步一步缓缓走向苏翎，苏翎此刻将眉头紧皱，满是不悦，同时心生疑惑。不等宫女靠近，她一把握住这人的手腕，狠狠按在椅子上，上好的羊脂玉碗被巨大的震荡推下了桌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静谧的夜晚犹如一道闷雷乍惊。
那宫女仿佛受了信号一般，猛地抬头伸手就要掐住苏翎的脖子。
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在这个距离，即便是视线中隔了朦胧的雾气，苏翎都可以看清楚这宫女白如金纸的面色。她一瞬便明白，这是被鬼附身的症状。
苏翎飞快的结出手印，食指猛然按在宫女的眉心，而后一道白色的影子带着扑面而来的阴寒从这人的体内飞出。
“白鬼……”苏翎抽出一把匕首，看着那人形的白鬼扭曲着一点一点向她靠近。那白鬼突然顿住了动作，脑袋从背后生生折过来，挑衅一般对着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黑洞洞的五官中倒流出殷红的血液，在那张哭丧的白脸上显得分外阴森。
那鬼犹如佝偻着身子的老妪，却踉跄着步伐僵硬而快速的向苏翎走来，而后红光闪过，一声尖利的鬼哭，白鬼被瞬间暴起的苏翎一刀斩断，立时便化作青烟散了。
但苏翎的动作猛地顿住，背后忽的出了一层冷汗，门外，一只青面女鬼披散着长发，脸上蜿蜒着已经干涸的黑色血迹，扒着门框睁着腥红的眼睛阴惨惨的望着苏翎。
横死的厉鬼，怨气已是极深，刚入行宫，苏翎并未来得及清理符咒，单靠血肉之躯特别是现下这个情况怕是要花费一番功夫。
幽幽冥火闪烁，那女鬼尖叫一声，一时没有其他动作。而因为这一声尖叫，苏翎的胸膛之内一阵气血翻涌。因重生的变故，她的历练淬体之行似乎提早停止，身体的机能并不强。
抓着桌脚坐下，肉眼凡胎或许看不见铜镜中的面貌，依靠着咒术，苏翎可瞥见铜镜中自己的倒影满脸黑气，眉心一线赤红，这是横死的前兆。寒气开始蔓延，苏翎知道这怨鬼已经开始行动。
符纸并不在身边，苏翎取出抽屉这的胭脂在一张空白的纸上重新画符，虽说效果差上几分，但胭脂中的朱砂确是够了。
飞速勾勒出繁复的花纹，一笔到底一气呵成，脚下，犹如凝水成冰一般的寒冷，那怨鬼瞪着血色的眼睛已走到了苏翎的面前，几乎是电光火石，苏翎飞快举起符纸，狠狠按在这怨鬼的头上，手上动作仍然不停，匕首在空中划出红色的线条，一瞬间腰间的牵丝铃疯狂的抖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怨鬼的黑气在逐渐消散，苏翎的脸色也愈加苍白，终于一口黑血吐出，苏翎耳畔所有声响瞬间消失，她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再醒来，是忙忙碌碌的宫女太监们在眼前晃动，屋内的药味也极为浓重。见她醒来，一个宫女猛地跪下，跟着便跪了一屋子的人。
“奴婢们照顾不周才令大人染了风寒，请大人责罚！”
那宫女的声线干涩沙哑，分明是劳累了许久，声音惊慌不安，充满了恐惧。
“都起来吧，我并无责怪之意。”苏翎撑起身子，揉揉有些异样的眼睛，再睁眼，地上那宫女发间的簪子鲜明生动的跃入眼帘，环顾四周，竟然一切清晰无比！那锦被上浮动着的绣纹流畅润滑。只是再向远望去，却仍是灰影重重，甚至比之前那一团雾气的状态还要糟糕。五步之内的视线算是恢复。
每一次大规模动用能力，就会晕厥一次，苏翎已经发现这个令人略显无奈的事实。仿佛冲破封印一般，每一次苏醒，都会恢复一部分的视力。
不过这也只是对这连续两次异常的总结，在没有十足把握能够在自己因动用能力而昏厥之前解决所有危险，小心些总是好的。
“大人这是发生了何事，引得这满屋子的人这般惶恐？”门被推开，还未见人便先闻这熟悉的声音。视线中的一片重重阴影被一人缓缓拨开，在视线中一点点清晰。
那人鲜衣墨发明眸皓齿，缓缓走到苏翎身前，而后俯身双手撑在她的床沿，同时侧着脑袋看向一屋子的人，眯了眯眼睛，道：“还不退下。”这命令强硬，令人无意识便听从了去，一瞬屋子内空空荡荡恢复了冷清。
他的额头抵上她的，这样近的距离，听得这人低沉而轻柔的嗓音：“姐姐的气色好差，真丑。”
不待苏翎对这样的距离表示不满，苏陌已经退后一步，怀中搂着狐狸，含笑望着她：“可要与我出去耍上一番？姐姐可知你已是睡了四日，也该出去换个心情。”
“何时出发？”苏翎沉默片刻，问道。
“现在。”苏陌粲然一笑，四周的暗色一瞬间鲜明生动起来。
青丝高束，锦衣环佩，苏陌牵起装扮好的苏翎向外走去。或许是苏陌的神情太过自然，苏翎眨眨眼，愣是没把“松手”这两个字吐出。
坐在马车中，见苏翎依旧沉默，苏陌说道：“姐姐，可是有烦心事？你这般不言不语，倒让我以为今日仍是与你初见。”说着，再挪一挪，贴近苏翎。马车宽敞，两人此刻却靠的极紧，这距离让苏翎有些不适。
苏陌微微一笑，看着苏翎：“路途遥远，若是姐姐累了，我的肩膀可借姐姐一用。”苏翎错开他的目光不再多言，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
当马车停下时，苏翎掀开车上的布帘，外面竟已经是夜晚。苏翎望着眼前模糊成一团色块的东西，微叹一口气。如此情况，倒还不如之前蒙了一层雾呢。
“四海客栈。”苏陌笑眯眯地在马车下伸手握住苏翎的手，“明日这儿有一场烟花盛会。”
拉着苏翎在客栈中一路往上走，直到走到最顶层的一间房内，苏翎抿了抿唇，不管她此刻看清与否，亮堂的屋内金光闪烁成了一片，传说中的黄金屋或许便是这幅模样？
“我虽没有什么大本事，附近四州中倒有几家小客栈小商铺，谋个营生尚可，姐姐尽兴，只当是自己家。”苏陌一脸的低调平常，让苏翎有些难以回复，这若是小客栈？那大客栈得奢华成何种样子。
用完饭，沐浴更衣，苏翎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窗台上望着天空的方向。此情此景下，占星术怕是不可用了，只不知为何，自进了这家客栈，就感觉极不舒服。一阵风吹过，吹灭了房中的烛火，四周仿佛一下子冷了下来。
黑暗中，门被推开，轻缓的脚步声随之响起。苏翎转过头，不由猜测是否是隔壁屋中的苏陌。映着月光，缓缓走来一个黑影，默默站在她不远处，嘤嘤哭声随之响起。
那黑影在月光中现出，突然狠狠捏住苏翎的肩头，几乎将她的骨头捏碎！她抬手正要反抗，右手却被一个人握住，肩膀上的力道陡然一松，却听这人开口：“姐姐做了噩梦睡不着？”
月光下，苏陌散了长发站在她身前握着她的手腕，“夜深了，姐姐一人在黑暗中是害怕？”说着扶着她回到床上，替她掩好被子。再向四周看去，那个黑影已经不见了踪影，阴冷的寒意也随之消失，就好似不过是苏翎的一场梦。
夏日的内衫太过轻薄，隔着衣料，苏陌掌心的热度让她的手心忽的出了汗。还未等苏翎抽回手，另一只手也被他握住，他也顺势坐在她的床侧。
“姐姐的手好凉，且都是汗。”苏陌的语气中似有一丝不悦，干脆将她的手贴在胸口。隔着单衣，一阵热气由苏翎的掌心蔓延到她的脸上，便是耳根子都觉得有些发热。
欲收回手，却被苏陌握得更紧。他的心跳，被她此刻压在了掌心下。
“姐姐。”苏陌的声音低沉，一双眼睛带着蛊惑人心的温度。而后，听他自顾自的说下去：“小时候，很是羡慕家在隔壁的一个同窗。他也有一个姐姐，待他极好。他的姐姐爱穿嫩绿色的长裙，总是笑着同他说话，有好吃的总是留给他。每次下学，我都会爬到家里的一处高树上，看着他回家时扑进那个嫩绿色的身影怀中。”
苏陌不自觉的捏了捏她的手，“我一直都知道的，苏家内院中那个高高在上的司命是我的姐姐，我甚至经常在想，姐姐若是哪一日回家，我也定要像他一般扑进你的怀中。有一次，大家聚在一起说着司命大人的事情，崇拜、羡慕、嫉妒，我们外院弟子对于府中这个神秘的司命皆是这些情绪。”
“那日，我很骄傲的说你是我的姐姐，自是惹来大家的一顿嘲讽，我拉着他们向爹娘求证，而后，我被爹娘狠狠打了一顿，那一次挨打，结结实实的身上疼的厉害。我趴在床上，泪眼朦胧的问娘为何姐姐从不回家，为何我不可在外说你是我的姐姐，我想你。”
“娘亲那个哀伤的表情我如今仍然历历在目。我那时不明白，为什么我的一句话会让娘那样沉默。我那时还不知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仅仅是内外院的那堵墙。只是那日后，我不再爬到树上。”
“再后来，我终于有机会见到你，那日我的心情分明是欣喜若狂的。然而，那一日，我一夜未眠。我知道那日我的表情一定与小时候娘的表情一模一样。活在我们外院弟子故事中的司命是我的亲姐姐，却也是我的陌生人。”
“苏陌……”苏翎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苏府注重等级，司命和祭司是被当作神的存在，沟通天命，最起码已经舍弃了凡人的身份，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干脆在出生时便与俗世断了个干净。
一个干干净净的祭司大人，不会被凡尘俗世羁绊，不会被其他有心人通过人脉关系利用，这或许对朝堂有利，却难免过分了。只开口唤了他的名字，便没了下文，倒是极煞风景，可便是两世加起来，她都没有经历过现下这般甜到发腻的气氛，一时犯了难。
似猜透了苏翎的心思，他轻笑一声伸手揉了揉苏翎的头：“我今日对你说这些，并不想让你有任何负担。我已经长大了，所以，该是我的怀抱借给姐姐才对。快歇息吧。”
停了一会儿，近处的温暖消失，苏陌回了自己的房间去。苏翎睁开眼睛，靠在床畔，无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