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醒来之时,我头脑依然昏昏沉沉的。
这一整天,囚牛都远远的望着我。我察觉得出他看我的眼神与前一日截然不同,是那种好奇、关怀并富有同理心的眼神。仿佛他从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一夜间变作了令人捉摸不透的怪人。
直到夜晚来临之时,他才走到我身边,声音温柔的问了我一句:“你可愿意跟我出来走走?”
我身在虎穴本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的,却不曾想他会放低姿态询问于我。
我点点头,便随着他出去了。
皎洁月光下,我们一路沉默,走在山间小路上,一直走到一片平坦的草坡中。他取出背包中的熊皮毯,铺在草地上,对我说:“琴师,时候不早了,在这儿睡下吧!”
我心中惊惶、无助,却也不敢拒绝,我并没有言语,心一横,便躺在了熊皮毯之上。
出乎意料,囚牛并没有做出格之事,他只是坐在我身旁,闭上了眼睛。
我心中惶恐,可一来连续两夜未睡踏实,二来又刚赶了一夜山路,不知不觉间便还是睡着了。
又是做了一整夜的梦,可蹊跷的是,这一夜的梦境不仅离奇、诡异,且醒来之时,我依然能将梦境记见得分毫不差。
我梦见一个荒蛮的时代,广袤的草原之上,散居着鱼龙混杂的部落。部落和部落之间连年冲突不断。
有一对男女,他们归属不同的部落。男人生于幻夜部落,部落中族长一脉皆有幻入他人梦境的本领;女人生于天魔部落,部落中族人皆擅长徒手拼杀,残暴冷血。本来部落之间从不通婚,可这对男女却偷尝禁果,私定终生。
可好景不长,他俩合欢之事被两个部落得知了,男人是族长之子,他把女人迎娶到了幻夜部落,可这件事却被天魔部落视为奇耻大辱。天魔部落扬言要将掠夺本部落女子的男人杀掉,以血洗部落的耻辱。
两部落因此陷入经年累月的战乱冲突。
在梦里,这对男女是我的爹娘。
他们日复一日活在自责中。只因他俩彼此相爱,两个部落便要相互残杀,平白死了太多的族人。
终有一天,爹娘不堪承受压力,抛下我不管,双双自尽了。
我那时虽还只是个少年,却体会得到他们的苦楚和无奈。
而我也带着他们的这份苦楚与无奈,以族长长孙身份在幻夜部落中生活着。
可便是在幻夜部落与天魔部落惨烈拼杀之际,皇朝的骑兵却半路杀了出来,侵占了我们魔族的土地,屠戮我们魔族的子民。
这些皇朝的骑兵论单打独斗的本事远不及我们部落的战士,可他们人数众多、兵器精良、纪律严明,将我们杀得近乎灭族。我们幻夜部落与天魔部落都被皇朝骑兵重创,纷纷向北落荒而逃。
经此败仗,我部落原本近千的人口只剩下了二百不到,而族长——我的爷爷,也在逃难之际染病身亡。
年方十五岁的我,便成了幻夜部落新的首领。
爷爷临终前告诉我,要不是天魔部落的常年滋扰挑衅,我们定然不会败给皇朝骑兵,他愿我能率领部落一举杀光天魔部落的余孽。
我们部落虽人口虽还不足二百,可天魔部落与皇朝骑兵交战时杀红了眼,他们向北逃遁之时,只剩下八十多人。
我率领部落中的男子前去与天魔部落清算旧账之时,他们部落中几乎已没有几个能站起身的男人了。
我并未听从爷爷的嘱托灭掉天魔部落。我的娘亲来自天魔部落,我从小便听娘亲讲起天魔部落之中人人勇敢、仗义的性情,我有一半的血是天魔部落的,我下不去这个手。但我恨透了部落之间无休止的征战,正是这无休止的征战要了爹娘的性命,正是这无休止的征战让非我族类的皇朝骑兵掠夺侵占了我们的家园。
我将天魔部落的人尽数带回幻夜部落。我告知众人,我们都是草原的孩子,从今往后部落之间可以联姻,部落之间不允许相残,再不能让外族的皇朝骑兵欺压我们。于是我从天魔和幻夜各抽出了一个字,将这个融合的部落命名为夜魔部落。
自十五岁起,十年间我率领夜魔部落四处奔走,号召草原上其他的部落加入我们,从此不再相残。
时至今日,我的部落之中已经有了四百多族人,可距离统一草原之上的所有部落还差得甚远。
……
半梦半醒间,我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面镜子。我不由自主的走近镜子,可镜子中的脸却不是我的。
惊讶间,我从梦中坐起身来。
也就在此时,坐在我身旁瞌睡的囚牛也同时转过身来。
没错,我在梦中镜子里看到的就是他的脸。
“没错,我的身世如你所见。”囚牛温柔的对我说。
恍然间我明白了,适才那般离奇的梦,便是眼前这囚牛的前半生。
“你?你怎么会?我,我怎么会梦见?梦见你的……”我当时惊讶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我原是幻夜部落的族长,有幻化人梦的本事,你忘了?”囚牛说。
“哦!对,你适才提起过。不对,是适才我梦里你说过,也不是你说……,是我梦见……”我说。
“现在你对我这个人可算了解了?”囚牛问。
“啊?了解?”我有些迟疑。
我只是梦见了他,怎么能算了解?可仔细想来,却又觉得已是很了解了。至少我对他不再有丝毫的畏惧,连与他对话也不再拘束。
“问你话呢,依琴。”囚牛说。
“嗯,算是了解了。”我说,“咦?那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昨夜我窃入你的梦,读了你的记忆。”囚牛坦然说。
“你?什么?我怎么不知?”我诧异的说。
“只可惜你爹娘的冤狱在皇朝,眼下我夜魔一族实力尚弱,不能帮你劫狱;而那负心人屠瘸子与我有生意往来,对我族人有用,我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替你杀掉。”囚牛说着忽而拉起我的手,“但你我都背负着仇恨,倘若联手,你助我统一了草原上的族群,夺回被皇朝骑兵攻陷的家园,我便助你率着夜魔大军杀入京城,替你报爹娘的冤仇。”
小妹,你无法体悟我那时的感觉。
从梦中醒来那一瞬间,我仿佛了解了囚牛的一切,他也了解了我的一切,我们相互之间的共鸣和共情要比天下间所有的情侣还要多。
我知晓他的天性残暴是他天魔族血统使然,我了解他苦苦寻觅抚琴宗师,是为了合力修炼传说中的终极幻术——幻音化梦。
我和他梦境缔结读懂了彼此的心,是以自然而然,我成了他的妻,也成了他的幻音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