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宁引着陈容进了精舍,陈容房前屋后四处赏玩一番,见竹林掩映、柴门芳菲、苍苔青痕、曲折幽美,叹道:“到底宁兄弟是修道之人,住的不俗,单看这一处住所,端的当得起‘洁净清幽’四字。”
陈宁一听,这个话可要说回去,于是笑着说:“容大哥误会了,弟弟虽一直被真人养在山上,身上穿着道袍,可从来没有修道的。”
他可没有读过什么道经,学过什么道术,道士身份不过是这一回经历的导引罢了,现在不澄清,以后难免有人问道过来,那麻烦就大的很。
陈容听了,眼睛一闪,笑道:“不修道的好,不修道的好,我还真怕兄弟跟乾元真人学了,被他教成了出世忘俗之人,小小年纪,那可如何是好?只怕像哥哥我这样的俗人,到时都不知该如何与兄弟相处了。”
陈宁笑着说:“容大哥哪里的话,弟弟也是和哥哥一般的世俗之人,只不过借这山上清幽之气将养身体罢了,又蒙真人教些强身健体的法子,如今才能自如了,也还不过肉眼凡身罢了,哪里就扯得上出世入世的了。”
陈容笑道:“原是我多心了,兄弟莫怪。也是兄弟气质出尘,到底是在山上由真人教养十几年的,不与我们这些在红尘里翻滚的粗陋人相同。咱们府里,也就宝兄弟能和你相提并论了。”
陈宁稍稍一顿,笑着回应:“可是那衔玉而生的兄弟?我听过他,可是一位奇人。”
陈容大笑起来,言道:“宁兄弟竟也知道?不想宝兄弟的呆名都传过千里,到了这里来了。”
陈容意有所指,陈宁嘴角涵笑,盯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说:“容大哥错了,那可不是‘呆’。我每每听人说起这宝兄弟,都说他憨顽呆傻——自己被热汤烫了手,反问别人疼不疼;自己在雨里淋着,倒叫别人赶紧避雨。时常没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看见天上的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河里的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叨叨,一点刚性也没有……”
陈宁在旁边说,陈容耳朵听着,脸上笑着,心里却突跳不已,暗自揣测:九阳山远距京城上千里,不想这宁哥儿竟把陈宝的事情打听得这么仔细,可见他的心思。
陈宁暗瞧陈容若有所思,脸上笑容更盛,继续说道:“……这些都是些没有见识的话,那些指摘宝兄弟的人也都是些粗人,哪里认识宝兄弟的雅致?他们竟不知,这宝兄弟乃是天下有数的‘痴情’之人,现有三个字——‘情不情’——尽可描述他的痴情。我听了他们的浑话,反觉着他可敬可叹,虽在青山,心向往之,早就想见见这位兄弟了。”
陈容听得都有些呆了,不想这陈宁竟然如此推崇陈宝,下面的话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打个哈哈,岔了过去。
当晚两兄弟抵足而眠。陈容原来是带着自己老爷太太的任务来的,还想把话朝陈宝、朝公府爵位上面引。陈宁早就见他不对,刚听见话头,直接就生跳了过去,自说自话,根本不提兴国府,只谈些山上道宫风景、世外人物,敷衍笑谈。
陈容一肚子的试探直接被憋了回来,见陈宁态度直接强硬,不敢再造次,也就略过不提了。
夜深入眠。陈宁满不在乎的直接睡去,陈容在另一边却一时睡不着。
他身子不敢动,眼睛瞪着床前帷帘挂钩,愁眉不展。这一趟被老太太和二老爷派来接宁哥儿回府,他原是高兴的。正好家里母老虎闹刺儿,自己一可以暂且避避风头,二也可以趁此在外面散散心,舒爽舒爽。
至于宁哥儿,也就是个堂弟,还从小养在外边,本是没有什么感情好恶的,来接也就好生接就是,把老太太和二叔交代的差事办好就行。不想自己老爷太太却硬要往这里面掺合是非,还着落在自己头上,非要在宁哥儿身上上眼药,挑唆挑唆——终归到底,他们还是对当年公府爵位落在二叔头上不服气,想现学现卖,搅合继子、亲子争夺什么的,堵堵老太太和二叔二婶的心口罢了。
可这又有何用?有老太太在,爵位还能飞回来不成?即便是宁哥儿和宝玉相争,自己还能得便宜,把公爵帽子从二房头上抢回来戴在自个儿头上?老爷太太这番纯粹是损人不利己,只为出气而已,殊为不智。要是让老太太和二叔二婶知道了,反恶了他们,以后一家子在公府的日子恐就不好过了。
况且今日看这宁哥儿,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身处远外山间,却对府门深宅里面宝玉的事迹却一清二楚,偏又对他赞叹推崇,也不知真假深浅。自己屡次想试探,还没提起来,就被生跳了过去,态度没有一点婉转,分明是看透了我,也看不起我,身后也不知是什么凭仗,没的让人心慌。如今自己在他面前可是露了底了,以后还是不要得罪他的为好。
陈容自己觉着自个儿在兴国府的日子挺好,本对爵位不起什么奢望的,偏偏他父母要搅合在里头,还要拿他做筏子,做不好,依大老爷的脾气,板子就会毫不客气的下来,就连太太,也会对他不假辞色。
他越想越闷,性子拗上来,干脆蒙头闭眼,懒得再想,也不想再管,随它去了。
一夜辗转过去。
第二日起来,陈宁面容和煦,边洗脸边盯着陈容,笑眯眯地问他:“容大哥昨夜一直没有翻身动换,可还睡的好?新到山上,可习惯这里?没有择床罢?”
陈容心头狂跳,顶着乌青的眼圈,勉强叹道:“哎,正是有些择床,哥哥每新到一个地方,都从来如此,兄弟不必担心我。”
陈宁继续笑,“一般第二日便好了,今夜大哥可以睡得安稳些了。”
陈容忙道:“好兄弟,我这毛病还要闹两日,翻来覆去,恐搅得兄弟睡不安稳,还是让我今夜在厢房自便罢。”
陈宁笑着回应:“那怎么行?我可还想着和大哥今夜再好好聊聊咱们兴国公府呢。”
陈宁把字咬在“公”上,陈容心慌不已,连忙说:“嗨,咱们家里人口简单,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长辈亲人、兄弟姊妹想必兄弟也是知道的,横竖过几日就到家了,兄弟想见也就快见到了。”
陈宁微笑着,见陈容识趣,绝口不再提什么陈宝、爵位的事情,撇清了干系,便口中笑呵呵地虚留两句,答应了下来,吩咐旁边道童预备厢房。
陈容暗舒一口气,心里一松,感觉连呼吸都畅快了一些。他暗自体察一阵,惶惶然觉着自己好像是在和一头老虎搭话,警醒过来,心头跳得更快,险慌得手脚都没处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