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落在皇城郊外的一处小山头,寻了一处坐着,枯坐了半夜。
渡从随身空间里挣脱了出来,蹲在莫离一旁的石墩上,一言不发。
莫离将往事通通都回溯了一遍,恍惚间竟像是回顾了过往一生。
脸上的泪意被风干,莫离的喉头有些发涩,吞咽了一下,看着远方漆黑空谷的远山,缓慢地吐字问道:
“冥楂与苏木,你说,他们如今又在哪里?”
渡瞧着莫离,踌躇了一会儿,终是慢慢答道:“我与辛白枳,不愿再叫你记起这些,便是怕你如今的这个模样。”
我知晓苏木的消息已是百年以前,你还未回到这里时,他被捉回了家族中囚着,无甚么大碍。
冥楂,冥楂他——”
渡顿了一顿,看着莫离古井无波的双眼,还是接着说道:
“百年前,我感知到你的气息重新浮现在桃花坞,我便去那儿候着你。
那时——”渡又是顿了一顿,没头没尾地又继续说着。
“你魂体泯灭的那一刻,冥楂抓着攻向你的那团煞气与你一同被击碎了神魂。
但他是阎王之子,自有最根本的神识护体,虽没有泯灭归于混沌,但那煞气也叫他神识分崩离析,再添一笔他私自插手凡间事的惩罚,冥楂这百年来一直都陷身与忘川河底,不曾醒来。”
莫离的眼眸颤了颤,原来,她无数次夜里梦到的那黑河底下沉睡着的男子,竟是冥楂。
百年前,因母亲抱病而走,连外祖这个巧手医圣也无能为力,莫离便想追去冥界探看母亲转世投胎的命簿。
辛白枳冒险替她打开了通往冥界的大道,莫离便只身一人闯了冥府。
而那时正值老阎王去了九重天上参拜仙会,冥府一应暂由冥府小太子掌管,是以冥府中的管辖也变得松懈,叫莫离行事轻松。
那黑白无常勾着母亲的魂要带到阴司判官那儿去判,莫离想为母亲的转世寻得个妥善的安排,那双煞居然在黄泉路上找不到母亲的魂被勾到了哪里去,莫离就将冥府闹了个天翻地覆。
冥楂本也是个桀骜的性子,不讲武德行事出其不意,莫离被他缠着斗了数个日夜,斗着斗着便斗成了肝胆相照的好狐朋好狗友。更是待到阎王老儿回到冥府后,冥楂一撂担子偷溜出了冥府地界,跑到了风之谷住下,从而往今。
“冥楂啊,他乃是堂堂冥司的小太子啊。”莫离喃喃,一滴泪自眼角流出。
地界冥府乃是这天地大道里最基本恒久的神仙,而冥楂乃为地界冥府小殿下,却因为莫离一个尘世凡人,独自一人在忘川河底守着岸上的火照之路。
直到那月上了枝头,入了夜的山里带起的丝丝凉意的晚风,莫离才晃悠悠的起身,回了太子府。
不过几个时辰,莫离却觉得整个身子都累到了极点,连抬手都颇有些费力。
一路奔走的跌跌撞撞,将将到自己的房门处,便瞧见朦胧夜色中一人斜斜的靠在门上,莫离顿住脚步,仔细的盯着那人,瞧了一会便看向漆黑的门框,低低的声音伴着清凉的晚风飘进辛白枳的耳朵里,莫离道:“我,我外祖他如何了?”
本是吊儿郎当靠在门上的辛白枳,顿时如遭雷击,慢慢地端正了身体。
瞧着眼前站在夜色下的人儿,周身气息沉静如死水,辛白枳张了嗫嚅了一下嘴,而后怔怔地开口道:
“你的那颗碧霄丹,将老头从鬼门关拉回来了。福嬢嬢与一众仙医日夜照看,我回来时已稳住了心脉,日后妥善调理即可。”
莫离听罢,一直紧紧绷直僵硬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沉沉浓烈的痛意涌上心头,莫离低垂着头,一手攥住领口的外衣,任由脸上泪水肆意,犹如溺水般深深地呼吸了两口。
辛白枳看着莫离,眼底的却像是掀起了波涛巨浪:“你是,全都记得了吗?”
莫离听完这句话后,身体又几不可闻地颤了一颤。
一时间没有任何人说话,周遭的空气静到仿佛凝结般窒息。
过了良久,就在辛白枳以为她要这般静默的在原地站一宿后,忽听得徐徐拂动的晚风里,夹杂了几句轻微破碎的呢喃,却听得辛白枳的整颗心骤然压缩成一团,狠狠的刺了一下。
听得莫离轻轻地道:“风之谷覆灭,冥楂苏木遭难,外祖与你们替我承了所有的苦难”,莫离的声音里带了清晰的哽咽与破碎,“我却将所有都忘得一干二净,安然无恙地在另一处地方过的逍遥畅快。还好外祖没事,倘若,外祖也......”
“我也不可能再在这世上活下去。”
辛白枳沉了眼眸,心头微痛,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当年风之谷事发的太过突然,处处透露着古怪与蹊跷,他们一同拼尽了全力保护风之谷,却依旧无力可挡,甚至伤亡惨重,可事出至今百年有余,他却也只查到了一点端倪。
伸向风之谷的那双手,辛白枳沉沉地盯着眼前的莫离,不,确切来说,是伸向莫离的这双手,深不可测。
那日他连夜将碧霄丹送至风之谷,终于是来得及救回了药王老头这条命。而药王老头睁开眼瞧见他们所有人的第一句,便是:“可寻着小离了?”
辛白枳点头,却不知该如何与药王老头开口。“......阿离她,将什么都忘了,我也不知她这几个光景岁月去了何处。”人是寻着了,绝是莫离不会错,可是莫离把什么都忘了,甚至连他这个外祖,也忘了。
辛白枳一向邪佞无度,世间一切在他眼中皆无轻重,可眼下却不看看床榻上的老人,不敢看老人的脸上的神色,只得低沉道:“若要将她带回来,恐要些时日。”
可药王老头却咧开嘴笑了,连连点头,道:“活着,活着便好。”
福嬢嬢顺着莫九庭的胸口,老泪纵横:“万不可着急啊,你慢慢说,慢慢说。”
莫九庭苍白的脸上却好似透露着几分亮光,道:“我就知,小离定还活着,小离记不记得我这个外祖,回不回来谷中,都无妨,我小老儿这口气终于喘的上来了。”
可辛白枳此时看着眼前凉薄月色下这般单薄孤独的少女,向来冷淡的眸中也是翻滚着滔天的情绪。
“阿离你可知,从那场屠杀至今,莫老头要救,风之谷要救,冥楂和苏木要救,可这百年来,最难的,便是寻你。”
辛白枳盯着莫离,再轻声说道:
“他们都说你死了,死的透彻,尸骨都无存。”辛白枳说着,眼里竟有几丝的戾气与深渊涌动。
“可我不信。
那些日子里,天黑是黑,天亮着,也是黑,我们在黑暗里寻你,没有念想没有方向,纵然你尸凉成冰,我也要将你的尸骨寻回来。”
辛白枳想起过去几十年的煎熬与无措,双拳紧握。
莫离胸涩如胀,听着辛白枳说的这些,摇摇头,答不上来一句话。
辛白枳松开紧攥的双拳,欲上前,又迈不开脚,他不知道眼下说什么才能安慰莫离一丝一毫,更不知当如何靠近她。
可辛白枳却在此时省得一件事——眼前的人没有一点往日的生机,她还是记起来了,记起所有会令她痛不欲生的事,而后她会去找,会去追,会跟随着那看不见的黑暗与深渊,一步一步,朝着更深的黑暗踏进。
莫离曾记得,母亲在她长到一百岁光景时便已虚弱不堪,幼时便常常听得族里年长些的祖母与嬷嬷们劝解母亲,叫母亲放宽了心活得快乐些,莫离那时虽还不太懂,但也知道她生来便如同没了父亲。
父亲虽活着,但却不认莫离母女。
那时风之谷还在黎华国境内,父母亲在一次偶然的巧合下相识,母亲是风之谷的女华佗,父亲是正在求学精进的驭兽师。
父亲乃是黎华国平头小官萧家的一个侍妾所出,风之谷虽不贵为皇亲国戚,但在大陆中颇有地位。如此出身的父亲本与母亲般配不上,更别提外祖莫九庭觉得父亲萧振乾虽然有幻兽师的天分,但心性不稳,并非母亲的良人,只恐母亲将来跟着他会吃苦。可母亲却不顾族中长辈的阻拦,私自做主,自备嫁妆,十里红妆并一身火红婚袍,下嫁到了萧家府上。
初初成婚后的日子十分美满,那时萧振乾已学有所成,黎帝升了萧家官位重用萧振乾,因着他极高的驯兽天分,最终坐上了黎华国的重臣之位。
“本与母亲恩爱和睦,可坐上了重臣之位站上了权利欲望的顶峰之后,功成名就后便能忘了糟糠之妻。”莫离缓缓地说着,似是陷入了回忆。
“男尊女卑的自然规律,女子从骨子里就被贬低到了土里。母亲不顾一切为他倾注所有,也没能逃得开那恶心又可恨的宿命。”
莫离将男尊女卑四个字咬的极重,可说到了最后又轻了话声,辛白枳听得一怔,“小离儿......”
人心不足蛇吞象,短短不到五十年的光景,萧振乾便渐渐地变了个模样。
“祖母因为她这儿子成了大才,可母亲却迟迟不能有孕,便替他抬了一房又一房的侍妾进门,更是越发地不将母亲放在眼里。那时萧振乾虽对母亲还有几丝情谊,可也从未反对祖母抬妾,母亲也因心中有愧,劝说自己让萧振乾去延续萧家子嗣。
后来母亲终于有孕,我那祖母觉得萧家终于有后,才稍稍放宽了母亲的吃穿用度,萧振乾也对母亲百般呵护,仿佛回到了过去。可随着母亲怀胎月份越大,府中来了个府医号出母亲肚里乃是个女胎......”莫离顿了一顿,眸色里竟沾染了点点猩红的恨意。
“......我是在风之谷里出生的,由外祖亲自接的生。我虽平安出生,可母亲却日日以泪洗面,本就虚弱的身子又落下了病根。直到我足月,萧家才又派了人将我与母亲接回府去......很可笑吧?母亲辛苦怀胎十月,就因为我母亲生下了我,就因为我母亲生的不是儿子,就连在萧家生产的资格都没有,呵。”
莫离忽的抬头看着辛白枳,脸上浓烈的恨意晃动了辛白枳的眼。
莫离盯了辛白枳一会儿,努力地吐纳了一口气,又接着轻声道:“我不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扛下来的。回到萧府后,我虽是萧振乾的嫡长女,可吃、穿的规格用度,却连旁的妾室旁的次子都不如,祖母有意欺压,将当初在我们风之谷受得气百般折辱在我和我母亲身上,我四五岁时,就连杂洒的小厮与奴仆都敢将我踹到在地......而我那父亲呢,日日不是忙于宫中就是在外寻欢作乐,来母亲院中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尽管他发现我身上的於伤曾处置过府中下人,可有老太太与我那刻薄的姑母在上顶着,我与母亲的日子就从未好过。”
“咔嚓——”门柱的雕花红梁一角,被辛白枳生生折断。
“我原以为我与母亲的日子再不济也只是那般暗无天日的过下去,可终究有一天,萧振乾抬了位年轻女子进门,来到我们院中,同母亲说那女子腹中已怀有他的骨肉,他要抬了那女子为平妻,与母亲平起平坐。”
莫离记得很清楚,那日母亲坐在桌前给她缝制冬天要穿的袄子,萧振乾走进屋内,当着她与母亲的面,声音冷清,“我与秋儿情投意合,她腹中已怀有我的孩儿,我定要给她个交代,平妻之位一直空着,便给了秋儿吧。”说罢,衣袖一挥,大步流星而去。
莫离记得当时母亲在那一瞬间灰败苍白了的脸色,更记得萧振乾眉眼冷清冷冰冰的话语。
萧府欢天喜地大办平妻之礼,在萧振乾将那女人迎进府门的前一日,母亲带着尚且年幼的莫离,毅然离开了萧府。
离开了萧振乾后,母亲无颜面对谷中族人,带着莫离在外颠沛流离了许久,才被莫九庭寻着接回了谷中,母亲日日强颜欢笑,身子却日况俞下,最终郁郁而终的那一刻,母亲嘴里都还在提起萧振乾。
“我自小便知道母亲过的多苦,而那萧振乾,在那以后,一次都未曾来寻过我与母亲,反倒听闻他喜得次子,萧家地位水涨船高,萧家人过的风生水起。”
“辛白枳,你说,这些藏在我心里的桩桩件件,我要如何忘怀?”
话至此,莫离已哭得泣不成声,在辛白枳的印象里,这是莫离第一次脆弱的如同一只孤独无援的弃兽。
“我早已发过誓,这一生都不会再与萧家人有任何牵扯,可偏偏,老天就像在戏耍我一般。我遇见了那墨子梟,如同母亲那般于他义无反顾,那墨子梟的母亲指着我的鼻子说我配不上墨子梟,他身边所有人对我百般刁难与欺侮,我都傻傻的忍受着。
可我没有想到,我的生身父亲,竟也在那众多的豺狼虎豹面前,叫我离开皇宫,离开墨子梟,要我打消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可笑想法。那是我父亲......我记忆里曾让我感受过父爱的父亲......”
莫离就像一根浮萍,漂在四面寻不到边际的茫茫大海里,每每在要溺死的时候又艰难地呼吸一口气。
莫离将所有最痛苦的记忆这般铺展在自己面前,便也觉得往日那些锥心刺骨的事情,仿佛就还发生在昨日。
“可如今不过才过去了几百年的光景,墨子梟与那萧振乾却一个个的对着我流露出那般悔恨的姿态,可又悔恨什么呢?若是我两百年前就死在那场屠杀里,没有这样活生生的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又岂会记起我来?”
良久,莫离擦干了面上的泪痕,平静地与辛白枳道:“等此事了结,我们便去寻冥楂与苏木,我要去苏木那儿取他苏家至宝,我要让外祖,再活个千年万年。”
“好。”辛白枳点点头,终是没再说些旁的,看着莫离进了屋内后转身离去。
莫离院内的西墙角下,有二人站在梧桐梨树下,不澜问道:“君上,可要派人去往风之谷?”
不澜敛眉,方才那些话他们也都听得一字不差。君若看着那一间熄灭了烛火光亮的屋子,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