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军的大本营里,元让痛苦地抱着头蹲在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不让自己号啕大哭,剧烈抖动的肩膀显示着他此时心中无比的悲痛和绝望。
“苏射死了吗?”元让身后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轻飘飘的,仿佛从遥远的虚空中漂荡而来,已经历尽了沧桑坎坷疲惫不堪一样,是那样的无力和孱弱。
元让满脸泪涕地回头看去,发现说话的居然是赵括。
此时的赵括披头散发,铠甲破了,衣袍也烂了,身上的长衫早已分不清颜色,脸上、身上脏兮兮的,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形容枯槁,两腮狠狠地陷了下去,双眼空洞,但却隐隐闪烁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元让强自遏制内心的伤痛,抹了把脸站起身来,哽咽着说道:“回大帅,苏将军分军四路突围,没有成功。苏将军他……”说罢,他再也止不住悲伤,豆大的泪珠划过脸庞,已然泣不成声。
赵括望着远处久久不语,泪水也不禁悄然落下。
蓦然,赵括开口说话了,声音仍然虚弱无力,但却多了一丝超脱尘世的决绝和飘逸:“元将军,我走了;苏将军未完成的事,我来继续吧。”
话音刚落,元让的心头便猛地跳了一下。
元让不禁睁大了眼睛,满脸的震骇,仿佛眼前的赵括突然间变得陌生了起来。并非是赵括头一次没用本帅这个自称,而是在元让想来,赵括说“投降吧”才是符合情理的,却没想到赵括会有这样的抉择,莫非这么长时间,自己一直看错了他?
“大帅你……”
“有些责任是一定要有人来承担的。现在,是时候了。”赵括的话语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洒脱和轻松。
赵括转身朝全军剩下的唯一一匹他自己的战马走去。只走了几步,突然回过身来,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元让,一字一顿地说:“元将军,请答应我,把他们都带回去,拜托了!”说罢,赵括居然对着元让深深行了一礼,转身大踏步离去。
此刻,元让才从赵括的背影真正看见了,看清了——他,原来是那么年轻,那么优雅,那么单薄,那么无助,那么孱弱,那么不堪重负。
元让头一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这次赵国的惨败,赵括的指挥失当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主要在于朝廷用人不当。
这是一个悲剧,一个国家的悲剧,同时也造就了无数个个人的悲剧,赵括只是其中的一个。
赵括一跃跨上了战马,纵马奔驰到营垒的中央,使尽力气扯起嗓子,对着周围东倒西歪的赵兵高声喊道:“列位将士,我赵括对不起大家!”
原本围坐在四周的空地上,看起来几乎了无声息的赵兵。此时全都缓缓地抬起了头,默默地注视着赵括,空洞的眼神中开始闪烁起复杂的颜色。
天地间一片寂静。
赵括痛苦地抽了抽嘴角,露出一个无比凄凉的苦笑。
突然,地上凌乱的人群中,有一个士兵一言不发地缓缓站了起来。他默默地看着赵括,什么都没有说,双腿在不住的颤抖,就像承受不住全身的重量要马上跪倒一样,但他仍然站得很挺拔!赵括满含泪水的双眸死死盯住了那名士兵,似乎想把他的样子深深地刻在心头,嘴唇哆嗦着,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很快,终于有第二个赵兵站了起来。
赵括顿时号啕大哭,哭得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那样的伤心,那样的后悔,那样的绝望。
就在这毫不掩饰的放声哭喊中,坐着或躺着的赵兵人群中,一个个赵兵咬着牙站了起来,有的拄着兵器,有的互相搀扶,还有的站起来又跌倒,然后再爬起来……
不多时,只要还有力气的赵兵全都无声地站在了苍凉的大地上,足有上千人!
赵括看着这些人热泪盈眶,泪水流了又流。终于,泪水流干了,哭声消止了,只剩下满腔的激情和斗志!
赵括颤抖着嘴唇,喃喃地说道:“谢谢……谢谢!你们都是好样的,都是好样的……”
赵括猛然咬咬牙,毅然擦了把眼泪,猛地勒起缰绳,战马吃痛咴的一声人立而起,前腿在空中蹬了几下。紧接着,赵括策马在赵兵面前来回狂奔,竭尽全力地举剑狂吼:“荡燕赵之雄风,成天地之绝响!今日血战,不死不休!”
赵军霎时人人振奋,个个竭尽全力举臂狂呼。原本精疲力竭躺在地上的赵兵,见状也不禁满腔热血再次沸腾,似乎所有的力气又回来了,纷纷有如神助般地奋尽全力站了起来!先是几千人,接着就是上万人!就算是躺在地上实在起不来的赵兵,也都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一瞬间,天地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回响,“荡燕赵之雄风,成天地之绝响!今日血战,不死不休!”
赵括满含泪水,满身的热血几乎要喷薄而出!
只见赵括挥剑狂吼一声:“杀!”拨马便带头向远处秦军的阵地冲去。
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赵卒,眼睁睁看着战友们奋力前进,心中不禁阵阵激荡,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一首家乡的赵歌渐渐地响起在长平的大地上:“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先是几十人,然后是几百人,几千人,随之是整个赵军营地中的赵人,都低低地唱起那熟悉而又亲切的歌。悲壮莫名的歌声汇集在一起,充斥和震荡着整个天地!
赵括听着身后低沉而雄浑的歌声,眼泪止不住地滚滚滑落。
然而,此时落泪的赵括绝不会软弱和退缩。他用力咬住下嘴唇,任凭泪流满面,挥起手中的长剑一马当先,一往无前地向秦军阵地冲去!
赵括身后的数万将士也鼓起最后的一点力量,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眼中露出坚定的光芒,跟在赵括的后面迅猛地杀向秦军,有站不起来的赵军士卒甚至爬着向秦军发起了冲锋!
赵括睁大赤红的眼珠,举剑前指,狂吼一声:“杀!”战马一跃,铁剑在空中猛地劈下,一颗人头冲天而起。
他舔了一口溅到嘴边的热血,血腥的味道刺激得赵括更是狂性大发,手中长剑狂剁,好像下面的都不是人,而是一颗颗萝卜白菜一样。
数万赵军也激发了人类血液中保存的最后一点兽性,完全不把对面的秦兵和自己当做人。你砍我一剑,我就砍你两剑三剑四剑,直到把对方砍成一堆肉块,或者被对方砍成肉块……
秦兵似乎一下子被赵军的血腥和疯狂震慑住了,瞬间像潮水般向后退去。
赵括不知道砍死了多少秦兵,身上已经淋漓地溅满了鲜血,甚至还挂着不知道谁的半截肠子。
赵括猛然发觉秦兵在迅速后撤,他丝毫不顾大腿上还插着一支长矛,奋力劈死了一名秦兵,然后瞪起眼珠,狰狞地纵声狂吼道:“来呀,你们这群卑鄙的秦狗!跟大爷我面对面地较量一番!你们这群没种的狗娘养的王八蛋。来呀。”秦兵也不理会他,只是迅速向左右侧狂退,直至将后面的一排排弓弩手暴露了出来。
方阵前方,秦将胡伤正跨坐在战马上,冷眼看着面前有如疯癫的赵括,嘴角不屑地歪了一下,随即缓缓地举起了右手。
战争似乎在这一瞬间突然停顿了下来,时间在此定格,然后画面急转,瞬间跳向两个月前……
如果赵惠文王能多活两年,如果孝成王没有听信谣言,如果赵括没有自信满满、轻敌大意,如果韩魏不计前嫌出兵助赵。如果……太多的如果,太多的变数,然而历史却还是不可逆转地发展到了今天的地步。
赵括似乎在回放的画面中,再次看见了母亲力劝自己不要接受赵王的帅印,说自己不是帅才,不能独领大军;似乎又看见了当时自己认为母亲老迈而无比厌烦的神情;又看见了自己向赵王夸口说王龁比自己有多么的不如;又看见了自己率领大军出邯郸时的意气风发,踌蹰;又看见了长壁前那一幕幕血腥如同噩梦般的场面,惨死的士卒好像还在耳边痛呼长嘶……又看见了长平关上武安君白起充满讥讽不屑地向自己大笑,笑自己愚蠢糊涂,笑自己不自量力……
突然,画面一转,赵括重新看到了对面做好射击准备的一排排秦军弓弩手,无数锋利的箭头闪着瘆人的光芒正对着自己。
一阵冷风吹过,赵括不禁哆嗦了一下。
突然,胡伤冷笑着将右手断然挥下,一大片犹如蝗虫般的箭羽瞬间黑压压地遮盖住了赵括头顶的整块天空!
赵括蓦地扔掉长剑,望向那片充满死亡气息的阴影猛地张开双臂,狂睁双目,仰天狂吼!
“大赵……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