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还好,暂时还没人进入。”老五搬开堵在陷坑入口处的石块,点亮了头灯。他头顶上的灯看起来年代久远但依然耀眼,像利剑一般刺破了眼前的黑暗。我们背着各式装备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下探到了陷坑底部,然后沿着黑黢黢的地道往前走。老五身手矫健,早年在荒野矿洞的摸爬滚打让他训练有素,但毕竟岁月不饶人,没过多久他就发出轻微的喘息,头部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我心中不由得涌起几分歉意,让本应在家颐神养气的老人带着我们翻山探洞实在于心有愧,我也颇为踌躇该如何在不泄露机密的情况下向老五说明我们勘察壁画的迫切性。不过老五见到我们全副武装迫不及待的情形并没有丝毫惊诧,也许他见惯了各式老驴的各种折腾,而壁画在莫高窟浩如烟海,也不足为奇。
走了十几分钟后,终于又见到了蜿蜒曲折的洞穴。为了争分夺秒,我们决定兵分三路:小宇和机器蜻蜓负责拍摄壁画,阿良专门研究洞穴的地质结构与壁画的工艺特点,而我则聚焦分析壁画之间的分布关联。看到我们各自低头开工,老五一个人来回踱步,后来索性坐到墙角,点起烟休息养神。
洞壁上五彩斑斓的各式图案像行云流水,时疏时密,时聚时散,但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我举着手电看了半天也没找到任何头绪。我想起瓦申克在昆古尔图克街角餐厅点燃的纸棍,按照时序从左往右写满人生历程(按瓦申克的话说,应该是人生图景)的手绘笔记被卷成一根香烟状的细棍,点燃后,从上到下被烧得越来越短。如果我们的思维能够贯穿卷曲的时空,就像火苗烧过纸棍一样,过去与未来,起点和终点叠加在一起,思维的重心变为全局图景而不是线性序列,我们就能像“七肢桶”[1]一样具有同步并举的文字系统与思维模式,具有预视未来的能力。
人类的语言是线性的,人类的思维也是线性的,我们只能看到过去,却无法预知未来。我们依照先后顺序和因果关系来感知与阐述事件,一个原因导致一个结果,一个事件引发后续行为。在人类的视野中,世界就在这样的连锁反应中由过去向未来发展。
“七肢桶”的语言(七语)没有先后,思维没有因果,写字不是一笔一笔写,而是像章鱼喷出的墨汁,一瞥之下,过去和未来轰然并至。而且利用七语的任何一段都能纵观全局,知晓过去与未来的所有演变,就像全息底片,剪取其中任何一小块都能够投射出全部的场景,可谓以一斑而知全貌。我眼前的壁画和七语类似,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步并举,世界与人类的发展历程全部蕴含其中。
如果能够破译这些壁画,我们就能窥视未来,就像人生的剧透。
人生的最终目的地是哪里?死亡?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是贩夫走卒,是帝王将相还是乞丐,最终都会面临死亡。
凡事都有定期,[2]
天下万务都有定时。
生有时,死有时;
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杀戮有时,医治有时;
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哭有时,笑有时;
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
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
寻找有时,失落有时;
保守有时,舍弃有时;
撕裂有时,缝补有时;
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喜爱有时,恨恶有时;
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我们明明是要死的,为什么还要出生并活着?
如果你能够看见自己的未来,知道自己会逐一失去最亲、最爱的人,你还会选择跟他们相遇、相守吗?
我们常常问:如果我知道这样做会导致某个结果,我还会这么做吗?
我们也常问:如果我能预见未来,我会去防止某些事情的发生、或挽回某些事情吗?
我们的宿命是注定的吗?我们是否拥有足够的自由去改变命运?如果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故事的结局,我们会如何选定了自己要走的路?抑或是随波逐流?我们会满怀喜悦,还是满怀痛苦?
人类一发问,上帝就发笑。
“嘿嘿”,黑暗中有声音传出来,“我曾经在那山上[3]。现在的苦楚若比起将来要显于我们的荣耀就不足介意了。[4]”
我转头查看,那声音不知从何而来,也许是我的幻觉?
我无暇细想,继续查勘壁画,脑中琢磨着瓦申克提过的那块揭示了壁画惊天秘密的石板。根据石板记载,在前秦建元二年,乐僔和尚选址三危山下的大泉河谷准备开凿石窟时,惊奇地发现了这些远古时期遗留下来的岩洞和壁画。乐僔和尚认为这些可能只是某个远古游牧民族随意绘制而成,并未在意,他将遗留下来的岩洞群加以扩展,开始构造新的石窟,原来的壁画被新绘制的壁画完全覆盖。唐朝天宝年间安史之乱爆发后,唐军节节败退,危难时刻,远在西域的安西都护府驻军长途跋涉前往内地增援平叛,行军途中路过敦煌,在三危山下大泉河谷夜宿时意外发现了石窟内因外涂层剥落而露出的内层壁画。军士中有一位参谋感知了壁画的奇异与神秘,似乎隐含了某种未卜先知的精妙。
安史之乱平定后,这位参谋和宫内的侍卫偶然提起了壁画的神奇,消息后来传到了唐德宗李适耳中。德宗对李唐的未来忧心忡忡,急切地想知道将来的发展图景,听说三危山下的远古壁画具有神奇的预言之效,他立即命令参谋带了一干人众急赴敦煌勘察。初步的考察结果证实了参谋的判断,岩画的确具有某种神奇魔力。此时正值土蕃乘大唐虚弱之际大举进犯安西四镇,为了安全与保密,德宗命令将部分壁画揭取下来,送到一个绝密的地点进行破译,然后整理成书,以便日后利用此书来翻译大泉河谷里的所有壁画,最终得以窥视或掌控李唐的未来。德宗对于这个绝密地点的选址非常慎重,考虑到中原政局尚不稳定,他想到了北方回纥的原始密林。当时,唐朝和回纥汗国情同手足,在安史之乱中曾经并肩作战,而且频繁和亲联姻。因回纥葛勒可汗去世从漠北返回长安的宁国公主对德宗的想法非常支持,主动请缨带队前往,于是一支汇聚了大唐顶尖学士的队伍在宁国公主的带领下秘密跨越漠北,抵达了铁列霍勒湖。在回纥国王的协助下,他们修建了巨大的地宫以及位于湖心小岛上的博尔巴任城堡,然后将带来的壁画拓展到地宫四周的墙上开始展开研究。研究工作随即展开。这样与世隔绝一直坚持了二十几年,唐德宗和回纥可汗已经去世,城堡和地宫被遗忘在西伯利亚的荒原。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将所有的秘密与记忆都埋葬在了地下。
沉寂了四百年后,蒙古军队偶然发现了城堡废墟和与之连通的地宫。成吉思汗对这个发现非常重视,他决定修缮地宫,并从中原各地搜寻闻人学士,押解到西伯利亚,重新启动壁画的研究。多年后,壁画的研究终于完成,所有破译出的图形要素、含义与规律都汇编成册,被称为“三危译典”。但成吉思汗看到“三危译典”后,立即下令将所有参与人员灭口,并将“三危译典”雪藏在地宫。他在弥留之际嘱托最信任的护卫长世代守护铁列霍勒湖和城堡。护卫长接受嘱托之后,组织了隐秘的博尔巴任护卫队,对城堡废墟严加看守,虽然他对城堡下面的地宫以及壁画毫不知情。
几年后,在一次狩猎时护卫长偶然发现了附近深山里一处隐蔽的山洞并在洞内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壁画,令他震惊的是有一幅画竟描绘了博尔巴任城堡的结构图,周围标着十字架和一些神秘的数字。护卫长记录下这些数字,却始终参不透其中的奥秘。数字代代相授,流传下来,期望有朝一日后辈能够破解。
历史风卷云涌到了近代,铁列霍勒湖所在的唐努乌梁海地区宣布独立,改称为“图瓦人民共和国”,并在1930年开展了“反封建革命”。在这十几年间,各阶层矛盾激化,冲突斗争不断。护卫长的后代塞耶克掌控着图瓦南部大片的山地和牧场,长期压迫剥削当地牧民,并依靠两个儿子哈尔哈斯和加克达统领的护卫队血淋淋的屠刀血腥镇压牧民集会。
为反抗塞耶克家族的奴役与欺凌,侠肝义胆,嫉恶如仇的青年牧民巴尔斯突破重重护卫,开枪击毙了塞耶克后连夜骑马逃往贝加尔湖一带。在当地图瓦族的帮助下定居下来,后来娶妻并生下了额尔德西,一家人在安哥拉河一带放牧为生。
在额尔德西五岁的那一年,塞耶克的两个儿子哈尔哈斯和加克达搜查到了巴尔斯的行踪,来到贝加尔湖畔包围了巴尔斯家的木屋,巴尔斯夫妇在激烈的枪战中不幸身亡,在外跟着舅舅放牧的额尔德西逃过一劫。长大后额尔德西离开将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舅舅,从贝加尔湖畔来到图瓦,找寻杀父凶手报仇。
额尔德西在图瓦找到了叔叔托海。托海告诉他塞耶克家族早已分崩离析,哈尔哈斯已经死于十几年前牧民统一战线的批斗会,而加克达身负重伤,生死未卜。额尔德西踏遍了图瓦的每一寸土地,寻找加克达的行踪但一无所获。仇恨与无助让他迷失在旅途,直到在克孜勒HARAT‘S PUB 遇见了塔娜,落魄的灵魂才被唤醒。而后他又遇到了酒保,带领他来到耶稣基督的面前,得着了全新的生命。
有一天,额尔德西意外地得知塔娜的父亲,长期躺在病榻上意识模糊的老人,就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加克达。额尔德西不知所措,但神的光照让他选择了饶恕。
塔娜的堂兄瓦申克自父亲哈尔哈斯死后被加克达照料长大,他难泯旧仇,竭力阻止额尔德西和塔娜来往。为躲避瓦申克的威胁,塔娜带着额尔德西逃往图瓦南部。凭着对圣经内容娴熟的理解,额尔德西破译了塔娜先祖代代相传的神秘数字,进入了博尔巴任城堡地宫,不料瓦申克一路追踪而至,也紧随其后进入了地宫。为掩护额尔德西在瓦申克的枪下逃走,塔娜不幸跌入所罗门通道铜门前的陷阱,陷阱底部的致幻剂使她脑中的记忆功能永久性失效。
瓦申克救起塔娜,将她安顿到家族农场修养。随后瓦申克返回了地宫并潜心钻研几年后发现了壁画的玄机。在壁画的预示下,瓦申克遇到了探访博尔巴任城堡的酒保,并一起在铁列霍勒湖周边的群山里发现了先祖曾经造访的那个神秘山洞。在山洞里他们找到了从成吉思汗屠刀下逃脱的壁画研究者所留下的石板,石板上记录了壁画以及地宫的来龙去脉。两人赶回城堡进入了地宫,酒保破解了瓦申克透露的神秘数字。他们触动内室的机关,在水中升起的瓷柱内找到了尘封数百年的三危译典。
为防止译典落入觊觎者之手,瓦申克将其转移到了所罗门通道铜门前的陷坑中段凿开的小洞内。为了掩人耳目,他编撰了一本伪造的三危译典,放入瓷柱。后来瓦申克伪装成导游,以昆古尔图克街角餐厅为基地,监视来往的人群,暗中保护城堡与地宫。
撒旦知晓了重返伊甸园路线图之后,惶恐不安,派遣了一帮黑暗使者来到人世,试图破坏与阻止神的计划。他们得知了三危译典的神奇,希望找到三危山下的远古壁画,然后借助译典的帮助破解世界未来发展的图景,期冀从中找到破绽。但无独有偶,撒旦先后派到敦煌的几个黑暗使者都神秘失踪了,似乎三危山下的大泉河谷中竟有一个难以名状的巨大陷阱。
后来,索伦格在喀纳斯白湖碎石山分裂后罪的一半进入其他平行世界,但被黑暗使者蛊惑,从虫洞穿越回来,并跟随我从温泉河的石鱼入口进入城堡地宫。罪性索伦格逼迫瓦申克开启机关,拿到假的三危译典。他随后炸毁了地宫并逃之夭夭。
瓦申克从塌陷的地宫陷坑中找出了真本三危译典,并交给良性索伦格。拿到三危译典后,索伦格要承担重任,抢在黑暗使者之前,联手探寻并破译敦煌大泉河谷远古壁画....
洞壁上的图案似乎在不停地蠕动变形,变幻出各种奇特的色彩与结构,我的身体也仿佛慢慢地融入了壁画,开始舞动起来,像飞天一样徜徉在星辰大海。我又看见地大震动,日头变黑像毛布,满月变红像血,天上的星辰坠落于地,如同无花果树被大风摇动,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样。天就挪移,好像书卷被卷起来;山岭海岛都被挪移离开本位[5]。接着我又看到一座城,城的光辉如同极贵的宝石,好像碧玉,明如水晶[6]。
不知过了多久,我清醒过来,洞穴里空无一人,老五也不知去向,周围黑暗而沉寂,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举着手电往前摸索,脚前的岔道错综复杂,根本无法判断小宇和阿良所在的方位。
正在疑惑中,手电的光突然照到了洞角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黑影似乎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我看到一个头发杂乱,血迹斑斑的面容。
“小宇?!”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宇双目圆睁,满脸恐惧地看着我,像是盯着一个恶魔。他一言未发,转头就跑,急促的脚步声在黑暗中远去。
[1] Ted Chiang, Stories of Your Life and Others
[2]圣经旧约,传道书 3:1-8
[3] Martin Luther King, I've been to the mountaintop, 3 April 1968 Memphis, Tennessee
[4]圣经新约,罗马书 8:18
[5]圣经新约,启示录 6:12
[6]圣经新约,启示录 2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