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丰城头顶上的星星感觉和其他城市里的没什么分别。
辗转反侧的修德还是下了床,他的房间东侧有个阳台,修德打开门来到阳台上,坐进墙边的一把扶手椅里。他扬起头,望着漫天星辰。头顶上有一轮白黄色的圆月边打着哈欠边把自己挂到半空中,它向四周发出难以觉察的月光,零零散散地撒在眼下这座安然入梦的黎丰城和难以入眠的林修德身上。
走了这么远,认识了这么多人,也死了那么多人。可修德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的这一路下来目的是什么?
修德在思考,任凭思绪在他的脑海里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左转转右瞧瞧,等到需要结果的时候,这个混蛋却朝修德摊开手,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无辜。
修德感觉自己的脖子上套着一根绳索,像遛狗一样被人牵着走来走去,连在杆子下撒尿的机会都不给。他讨厌这种感觉,讨厌到抓耳挠腮,坐立不安。有些时候修德真觉得不如死在海里算了,至少不至于活得这么麻烦。
但有句老话这时恰如其分的提醒了修德一嘴:
好死不如赖活着。
想到这里,修德低头发出一声苦笑,他笑自己,他也笑命运。
修德摸了摸下巴,他在大唐从不留胡子,但眼下巴上的黑胡子却又硬又厚,他得找个时间刮一刮。活得怎么样先不说,也得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活过的干净人。
房间一角的桌子上摆着铜制水瓶和玻璃杯。修德走过去举起铜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仰脖将杯中的透明色液体一饮而尽。修德又倒了一杯,拿到阳台上坐下,他抿了一口就放到手旁的圆桌上。
领主城堡外的某处传来几声不安分的狗吠,隐约中能听见巡夜队散漫的脚步声,一只叫不上名的鸟儿还在树梢婉转鸣叫,想在歇息前最后一次欣赏自己的歌喉。修德觉得喉咙很痒,于是拿起杯子把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完。
重新回到床上躺下,修德闭上眼睛仔细听着,就好像茫茫夜色下会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呢喃,轻柔且冷静的声音,会向修德耐心解释他想知道的一切。
但没有人向修德说一句话。修德的意识世界开始起雾,雾气愈来愈大,同时伴随着火药味和烧焦味。
耳边一声巨响,修德身子一晃摔倒在地上。他将双手从泥里拔出来,举起短枪朝烟雾里打出最后一颗子弹。修德的指挥刀丢了,于是他丢掉短枪从地上抄起一支火枪,检查过击锤,将枪托顶到肩窝上。
“左边!在左边!”一个声音在雾中喊道。
“开火——”
修德发出命令,同时举起火枪朝声音所指的方向扣下扳机,击锤上的燧石下落打中火门,擦出一团火星,火星点燃枪管中的火药将一颗铅弹射出飞向雾中的那团黑影,紧跟着又有三四支火枪同时开火,将铅弹一股脑射进雾中。
“全体都有,上枪刺——”修德从地上的尸体腰间抽出一支枪刺,插在枪管上。“随我来,前进!”修德平端火枪,向烟雾中叛军阵地发起冲锋,他身后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和喊杀声开始汇聚。
一颗不知是哪一方打出的炮弹落在修德右手的不远处。一声惨叫,开花弹将几个士兵炸上了天,五脏六腑和血肉碎骨溅在修德的脸上和衣服上,但修德就像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也没有感觉一样,端着火枪继续往前走。修德身后有几百人,他们跟上了修德的脚步誓要殊死一搏,如果修德流露出丝毫的胆怯和犹豫,这些弹尽粮绝的士兵也将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对面也传来同样震耳的喊杀声,几千人冲出烟雾,和修德的部队撞在一起。
修德用火枪拨开面前如林的枪刺,看准时机火枪向前一捅,矛头一样的利刺就插进一个士兵的胸口。他拔出火枪,朝耳边发出声音的地方回身一托,枪托砸进另一个叛军士兵的后脑勺里,脑浆和鲜血四外飞溅。
两支军队混战在一起。鲜血和泥污沾满制服与面孔,也很难分清到底谁和谁是一伙。
可笑的是,这两帮人都被对方的指挥官称为胆敢反对皇室正朔的逆贼叛党。双方都很清楚,无论哪一方获胜,失败的一方都将抄家灭门,万劫不复。所以两派人奋战到底,必须拼个你死我活。
修德哀嚎一声,他的后背上被人插进一支枪刺,疼得修德浑身颤抖,但他还是咬紧牙关举起枪托向身后猛砸下去,他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背后的枪刺被人拔出,热乎乎的鲜血渗透军服从腰部流到大腿上。
修德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冻僵了,冷得他头皮发麻。握住火枪的两只手不停地颤抖,背上那一刺可能伤到了他腹中的某个脏器,但他感觉不出到底是哪里疼。修德支撑不住双膝跪地,他用火枪撑住身体,不让自己倒下。
身边的士兵还在混战,恍惚中的修德只能听见耳边不绝的咒骂和惨叫,以及金属刺进血肉里的声音,他却看不清面前的是敌是友。某个人突然倒下撞到他身上,将意识模糊的修德压在最下面。修德听不到身上那人的呼吸声和心跳,所以只能判断这个人已经死了。又有一个人倒下压在修德和那个死人之上。修德动弹不得,胸口像压着块石头,死活喘不上气,他用尽全力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摇晃希望有人能拉自己一把,但没有人注意他,只有不断倒下的死人像砖块一样越累越高。
逃出生天的修德张大嘴巴用力呼吸,手则在床边摸索着想抓一把武器继续战斗。过了将近一分钟他才回过神来自己原来不是在死人堆里,刚才的血腥画面只是一场梦。
窗外还是漆黑一片,只不过比原来更加静寂。修德下了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喝下。清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流入腹中,浇灭了修德心头的狂躁和不安。
修德回到床上躺好,静候朝阳的到来。
这时,有人扭动门锁打开房门,然后门就被推开,一道窄窄的黄光撒在房间正中央。修德从枕头上抬起头,去看是谁开的门。他没有锁门,因为他觉得梅森克斯家的城堡里应该不会有人想要他的命。
维多利亚手里提着一盏油灯款款走来,她的金发披在身后,黑色大衣里面是一件银丝长睡裙,脚上是一双羊毛绒拖鞋。她走到床前,朝修德微微一笑,轻轻把油灯放在床头柜上。
“我还以为你睡了。”维多利亚笑着说。
“刚刚从一场噩梦里逃出来。”修德说着从床上坐起来,“怎么?”
“我想你了。”灯光下维多利亚含情脉脉,她脱掉大衣,身子一倾倒进修德怀里,“我的梦里都是你。”
修德双手搂住维多利亚,亲吻她软绵绵的脸颊。然后疲惫地说:“可我的梦里只有血肉横飞的战场。”
“唉。”维多利亚假装很失落,“我还以为你能梦到我呢。”
修德笑了笑,没有说话。
维多利亚钻出修德的胸怀,躺到另一个枕头上。她羞怯地说:“来陪我躺一会吧。”
修德没有动,他害怕维多利亚着凉,拉起毯子盖在她身上,然后盘腿坐到维多利亚身边,手支着脑袋问:“你不怕我吃了你?”
维多利亚露出两条光溜溜的手臂在空中挥舞,笑道:“谁吃了谁还不一定呢。”
修德躺在维多利亚身边,但他没有去掀维多利亚身上的毯子。两个人就这样躺着,谁也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维多利亚鼓足勇气,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修德。”维多利亚小声说。
“嗯?”
“等父亲回来,我就向他坦白。”维多利亚牙齿咬着下嘴唇,她望着天花板不敢看修德。
“坦白什么?”
“我要嫁给你。我们结婚吧。”这句话维多利亚像是用尽前半生的所有力气才说出来的。
而那边的修德却没有回答,他也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甚至连气息都微乎其微。
“你不愿意吗?”维多利亚焦急地等待答复。
“我不能这么做。”修德的话语里没有一丝感情,冷得就像一座冰山,“别因为一时冲动毁了自己,维多利亚。”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维多利亚猛地坐起来,双手紧张地揉搓着毯子,“我不在乎你的身份,也不在乎你能给我什么样的生活。如果父亲不同意,我们就私奔,随便去哪都行,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我们隐姓埋名,像个普通人一样白头偕老。”
“然后呢?”修德也坐起来,转过头直视维多利亚的眼睛,美丽的姑娘两眼通红,泪水正在眼眶里打转。
“什么然后?”
“我们能干什么?”修德平静地说,“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你抛弃一切,只为和一个从赛里斯来的一无所有的无名之辈私奔。你会让你的家族蒙羞,你会让你的父母和姐姐无地自容。没人会祝福这段爱情,也没人会理解你的苦衷。你的父母会对我恨之入骨,是我把他们的宝贝女儿掳走了,就这样天各一方,甚至生死未卜,一辈子你们都可能无法团聚。你明白吗?就像曾经你说过的我不配,你说的没有错,我就是不配。”
维多利亚呆呆地看着修德,就像她从不认识这个男人。然后她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维多利亚红着眼高高抬起右手,将一个巴掌狠狠打在修德的脸上,耳光的巨响在房间里回荡。
维多利亚像疯子一样将手边能摸到的所有东西又摔又砸。她对修德拳打脚踢,连挠带咬,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修德没有吭声,任凭她像个疯子一样又打又闹。
不知过了多久,维多利亚终于停下来了,她累坏了,身子一软倒在修德怀里,继续嚎啕大哭起来。
修德让维多利亚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轻轻拍打后背安慰她,一只手揉捏她打疼了的手心。
“我恨你,林修德!我恨死你啦——”维多利亚说完就去掐修德,修德的胳膊、手背、胸膛和大腿上被维多利亚掐的青一块紫一块。
精疲力尽的维多利亚终于安静下来,她像小奶猫一样蜷缩在修德怀里睡着了。修德紧紧抱着她,就像抱着自己的所有。
清晨的阳光照在一片狼藉的客房里,悄无声息地摸了摸维多利亚淡金色的头顶。修德怀里的女孩缓缓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浑身酸痛无力。维多利亚抬起头,她看着修德,修德也低下头看着她。
维多利亚在修德的干燥的嘴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又钻进修德怀里获取温暖。
“给我点时间好吗?”修德在维多利亚耳边轻语,“我会名正言顺向你父亲提亲,正式娶你为妻。”
“说话算数吗?”维多利亚嘟着小嘴追问修德。
修德抬起一根小指,伸到维多利亚面前:“要不我们拉钩。”
“什么意思?”维多利亚看着修德伸出来的手指,一脸疑惑,“说谎我就掰断你的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