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岸,幽国上将,在刀山火海里挣过,如今已经戎马大半生。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即便是在大安城,他也时刻没有脱下戎装,解下佩剑。
大街上,熙熙攘攘,货贩叫卖,车骑来往,一片繁荣景象。
胡岸进了一家酒肆,坐定以后,要了一壶老酒,也没要什么下酒菜,独自一个人慢慢的自斟自饮。
耳边,听着那杂乱的人声。
隔壁桌的年轻人正在喝酒吹牛,有个人大着舌头说:“不是我吹,肃国蛮子近些年来名声好大!那是没遇到我,假如给我一匹好马,待我冲进蛮子阵中,杀他个干干净净!”
胡岸一旁听着笑了,说:“喂!小鬼,你一个人,能杀多少?”
几个年轻人看着胡岸仪表不俗,虽然胡须半白,却丝毫不显老态,显然不是什么太平百姓,连忙过来敬酒。
胡岸一一受了,喝罢酒,付了酒钱,按剑离开。
一路上,胡岸没有停留,来到了一家颇为冷清的门府。
他敲了敲门环,不一会儿,有老仆应声,门“吱呀”一声打开,看到是他,老仆说了声“原来是老将军”,让到了一边。
府门内,秋风落叶,久未清扫。虽然已经入春了,但显然春光还没有照射到此处。
生硬的木椅上,久病的故人正在看书,因为眼神不好,所以眼睛已经快贴近书简了,时不时的咳嗽声则让他难以卒读。
吴淞。
曾经的幽国第一文臣,以三寸舌,可折敌国上将。
前朝时,诸公子作乱,国中人死伤超过万数。幽王在大臣们的支持下逐渐稳定了局势,其中,吴淞功不可没,拜为上卿,与胡岸并列,深受重用。
后来,幽王病重,对继承人选犹豫不决。有人禀报说吴淞将自己的儿子送往了青国。幽王默然,说:“孤不能安群臣之心,是孤的过错,不要追究他人。”
幽王死后,威太后听政,曾经提及此言。吴淞在大殿上顿首谢罪,从此深居浅出,几乎很少上朝,渐渐被人遗忘。
胡岸上前,抱拳行礼,唤了声“将军”。
吴淞曾经跟随幽王,与肃王在边界盟会,彼时肃国有三万大军虎视眈眈。是吴淞不惧艰险,以愿与肃王同归于尽的决心,在会上挥斥纵横,方才使幽王不受外国折辱。是以胡岸称他为将军。
吴淞双眼迷蒙,面带笑容,说:“原来是胡兄。故人临门,焉能不饮酒?老崔,老崔。”
老仆进门。
吴淞说:“家里有酒吗?我要小酌几杯。”
老仆说:“公子,只是你的身体。”
吴淞咳了一下,说:“怕什么,就饮三杯。我看胡兄已经喝过酒了。”
胡岸闻了闻身上,笑着说:“将军好灵敏的嗅觉。”
吴淞示意胡岸坐下,“我没有闻到。”
老仆端酒上来,为两人斟好,然后退下了。
吴淞先闻酒香,然后含了一口,闭上眼慢慢回味。
酒入喉,他呼出一口气。
小杯浅酌,胡岸说道:“朝上的事情,将军想必知之。”
吴淞点头,说:“幽国和肃国,两虎相争,已经不可避免。冯唐献城,只是让矛盾提前激化。”
胡岸“哼”了一声,显然对冯唐很是不满。
吴淞癯长的手指在桌上一点,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为胡兄决之,肃国如若占有宛城,出崤关便一马平川,可以直面我大安城。等他们休整完毕,在崤关以东站稳脚跟,到时候关东六国,便无人可当。”
胡岸低声说:“不若现在广发战帖,邀请六国共击肃军。”
吴淞摇摇头,说:“幽国得了宛城,诸侯们不会乐意看到。如果幽国不要宛城,以安国如今的情势,也是迟早丢掉。实际上两虎相争,势必两败俱伤。但肃国有崤、河之固,阻三面而守,以东面制掣诸侯,败了,可以从容退回崤关,徐徐图之。但幽国身处四战之地,腹背受敌。胜,元气大伤,诸侯乘其弊而攻之,幽国就成了一头鹿;败,诸侯们可以兴大义之师,转而攻肃,将肃国赶回崤关。”
胡岸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来。
吴淞笑笑,说:“胡兄勇冠三军,宝刀未老。如果战端一开,领军上将非你莫属。到时候胡兄深筑壁垒,固守不战。肃军远来疲敝,粮草不济,久无战果自然退军。再则,也可派使者前往安、梁、荆三国,以肃军势大、幽国难守为理由,促成联盟,逼肃王撤军。”
胡岸迟疑了一下,说:“肃国有武定君,起于行伍,攻坚克难,极善用兵,我不是对手。”
吴淞说:“攻虽不足,守则有余。况且胡兄焉能不知肃国十四年前的内乱吗?”
胡岸警醒。
十四年前,肃国太后威逼肃王,委派肃后亲自来幽求取援兵,太后与肃王之间已经有了罅隙,在肃国求官的人,或是归到太后门下,或是归到肃王门下,泾渭分明。
武定君杜援出身贫寒,起于行伍,斩将杀敌,逐渐累积军功,在肃国军中名声渐大。到后面,是太后的弟弟姜离,主动让出了肃国左庶长的位置,一时传为美谈。
吴淞咳了几声,笑着说:“战争不仅在沙场,也在庙堂之上,如果武定君为将,不过一二间客,在阳神城运作一番,保管杜援死于非命。”
胡岸毕竟同样为将,听说为将者这种死法,面上有些不忍。
想了一下,胡岸说道:“既然肃王猜忌杜援,未必会用他。”
吴淞笑了,道:“杜援有常胜之名,只要肃军一时受挫,必定会有人谏言起用。即使没有,难道阳神城市井之中,就不能有人议论纷纷吗?”
说着阴谋诡计,吴淞病态减弱了几分,双眼透出亮光。
胡岸说道:“若以将军为主将,何惧肃军百万。”
吴淞笑咳道:“油尽灯枯,不久便成冢中枯骨,哪里能提剑上马?”
胡岸有些悲哀,他轻声说道:“还有一事,王虽然成年,却不愿管朝政,一应国事都委托给大太监刘健,久后恐怕出事。”
吴淞道:“笼鸟不可久困,鱼目不可混珠。名正,则言顺。日后必定明了。”
胡岸说道:“虽然如此,心里总有一丝担忧。”
吴淞说道:“若有一天,需要胡将军抉择。将军应当谨记,你不仅要为君王分忧,更要为国家守土安民。”
说着,吴淞连连咳了起来,面上通红。
老仆连忙过来,不停抚着吴淞后背。
胡岸叹息。
吴淞伸手,示意无事,老仆担忧离开。
送到门口,吴淞咳着说道:“战与不战,败与不败,淞只怕不待将军归来。平生与胡兄为刎颈交,足慰胸怀。将军好自为之,出兵之日,恕我不能相送。”
胡岸步履矫健,行了几步,回头看时,老友身体佝偻,正倚门相看。
胡岸摇摇头,将诸多思绪放开,大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