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军大营,王龁率着一众将领前来拜见杜援。
营帐中,杜援阔坐中央,手里拿着一部肃军军中的镶嵌云纹弩机,早已没了之前咒骂孙越的愤怒。
弩机上面有标尺刻度,还记有弓力强度,一般三到十二石不等,并不需要如弓箭一般,对弓手有身体强度和体力上的要求。根据张弦装箭的区别,又分为擘张、蹶张或腰引弩。
杜援曾调井阑攻城,借助井阑向中牟城中的幽人远射,趁机搭云梯登城。谁知孙越狡猾,很快反应过来,以火攻之,用弓箭将火种引到井阑身上,反而使杜援损失了一部井阑。
杜援手拿弩机,突然轻松一笑,赞叹道:“幽人也是将才辈出,谁又说孙越不如杜援?”
时年隐居山谷的谋略阴阳兵法大家曾评说七国名将,幽国三代以内,主父既是明君,亦是名将,故以主父为首,胡岸、宋照等皆录入榜。在杜援看来,孙越可轻松与之比肩。
众将进营,向杜援行礼。
杜援摆摆手,将弩机随手放到桌上,笑道:“好个孙越!竟将我大军阻滞于此,迁延数日。”
众将不言。
杜援看过去,觉察出了一丝变故,众将面目冷肃,按剑成列,与以往大有不同。
杜援开口:“诸位来,所为何事?”
王龁排众而出,再向杜援行了个礼,郎声道:“奉王令,令到之日,即解武定君所有兵权,令其即日回国中见王。”
杜援来回看了看众人的脸,轻笑道:“我若不从王令,当如何?”
王龁道:“武定君勿使我等为不忍为之事。”
杜援自嘲一笑,道:“也是。人人都是大肃国的忠臣良将,岂能因我杜援而有所例外?”他手伸向佩剑,众将的神色顿时一紧。杜援见状摇摇头,继续解下了自己的佩剑,交付出去,自有将领接过佩剑。
杜援对王龁道:“老将军与我单独聊聊吧?”随即向众将示意,让他们先行退下。
事到如今众将又岂听他的命令?一个个都站着不动。杜援解释道:“兵者国之大事也,岂能一旦交付,随即不管不顾?总要与王将军仔细交接一番。”言语之间,竟带了些恳求的意味。
王龁向身后点点头,众将随即听令退下。
两人安坐两边,杜援为其斟水。
杜援想起以往两人也是这般对坐弈棋,随之道:“再想与老将军在偷闲之时,在棋盘上纵横捭阖、谈笑风生的时光,岂可再得乎?”
王龁饮尽杯中水,自己再倒了一杯,道:“若感怀偷闲之趣,又何必为不可为之事?元帅逾越本分矣。”
杜援饮了半杯,道:“老将军知道了?”
王龁叹道:“我等武姓独夫,又何必沾染此等事?请恕我不能理解。”
杜援道:“我这也是身不由己,不得不为。我从一介鄙人,一路高升,坐到肃国左庶长的位置,其间并非全然一帆风顺、光明正大。打仗打的是后勤、补给,我领军在外,若无根基,岂不延误军事?这便是我的弱点,为人所利用,我亦毫无怨言。”
王龁嗤笑,道:“君君臣臣,是自古以来的定法,岂能有丝毫逾越?阃以内者,君王制之;阃以外者,将者制之,如此始终,方得井然。元帅既奉君命,为国领军,却又甘犯弑君之名。即便多年以来功勋盖世,只是这一件,便为我所轻。元帅于我虽是后起之辈,将略向来为我所钦敬,自以为大不及也。今时今日,真令我小看!私德有亏,尚可周全,大节有亏,遗臭万年。长此以往,君王与武将之间必两相猜忌!将军误我兵家甚矣。”
王龁言辞虽然犀利,十分刺耳,但杜援只是苦笑,道:“我所刺者,尚未为君。”
王龁道:“将军可曾记得旧事?吾王初立,国政全属之王后,其爱信至于此!正公子乃王后独子,吾王岂会不传位于他?正公子质于幽国长久未归,无非国中纷争,投鼠忌器而已。”
杜援喃喃道:“就是这个势必传位于他,方才将我拖下了水啊……”
王龁道:“即使有感念元帅处,那便是元帅不曾将蓟儿拖下水,我两个儿子,一征关东六国,一征西方戎狄,皆已战死,三代以内,只留这点骨血。”
杜援正色道:“王蓟天资英慧,内心一片光风霁月,身为我弟子,我岂会让他过早接触这些龃龉?他既是老将军仅存的骨血,也是我肃国的将种,不应该中途陨落。”
王龁听罢向杜援抱拳行礼。
杜援道:“肃国并非只是王侯将相的肃国,在王国兴衰面前,岂计个人荣辱得失?老将军请听我一言。”
“关东六国,安国软弱无能,大臣民众皆不堪其用,纵有如冯唐这样的有志之士,大势面前,无能为也;梁国自从遭到多国连番攻伐以后,精锐武卒损失殆尽,从此一蹶不振;荆国信奉巫筮,神神叨叨,拥有七国中最大的领土却不能养民强国;而青国好为商贾、冀国甘为小贼,皆是小道。唯有幽国以武立世,务在养民,与我肃国国策最为接近,也是唯一能够与我肃国争锋的国家。一旦攻克幽国,则九州一统,指日可待,百姓不复连年遭受罹乱矣。”
“此为不世之功,是以让我心中产生了执念,执意欲亲登大安城头。天幸有幽国典厩令孙越给我浇了冷水。”
“高平一战,我军虽然胜了,然而士气折损,战力已经无法保证。整军再战,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幽人必将死战不休,而我军多方受阻,先机已失。一旦诸侯往救,诸侯攻于外而幽人应其内,则我军必被摧破。不如暂且退兵,蓄积力量,坐观六国成败。幽国高平之失,业已元气大伤,相当长一段时间已经不可复原。将军以为然否?”
王龁道:“这一切,都是元帅之功。”却没有对杜援的撤兵建议做出回应。
杜援脸色有些难看,道:“吾王对肃军的指令为何?”
王龁轻轻道:“正公子之失,王上不止迁怒于你一人。”言下之意,欲迁怒幽人。
杜援道:“兵者,大事也,岂能因为意气之争?”
王龁道:“吾一生攻城拔地,皆唯王命是从。”随即按剑向杜援点点头,起身,转身退出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