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云呈靛蓝色,密实的压向大地草原。
远处山丘上面隐隐可见不完整的彩虹。
孙越一行骑得很慢。
一夜大雨过后,水草有些打滑。
昨天夜里,孙越虽然没有反驳刘世芳的话,不过赵正明白,他根本不相信这类臆测之语。
所以他决定北上碰碰运气,希冀能够找到那伙儿盗马贼。
刘世芳给众人准备好了牛肉干、灌满了饮用水、还准备好了弓箭。
淅沥的水草打在马蹄上,发出单调的声音,大家都无话。
天空偶尔漏出几束金光,有一只苍鹰在金光之间飞过。
越过山头,遥远处,依稀有十几个骑手,一人双骑。
孙越说道:“果然如此!戎狄出现在长城南边,宋飞可以告老了。”一马当先,以节省马力的速度向着目标靠近。
三十岁不到的一方牧守,前途无量,告老是不可能的。赵正看那几个骑手孤零零的,周围不像有牛羊马,想提醒孙越一下,孙越和几个官员已经奔驰出了一段距离。
赵正摸了摸褡裢里的宝剑,也是随之打马,赶了上去。
戎狄很快发现了这边,互相交流,大声说着赵正听不懂的方言。
他们骑马纵身,一个前跃,竟然列队,形成一条斜线,朝这边冲了过来,口中发出呼哨,如同狼鸣。
孙越见状,掉转马头,往回奔驰,速度大概是戎狄马速的一半多。
当两边的距离大概进入弓箭射程的时候,孙越立刻提速,保持间距,双脚跨马,弯弓搭箭。弓弦声起,一箭射出,不见踪影,对方一个骑手应声落地,战马未觉,依旧向前奔驰。
戎狄随之掉转马头,准备逃跑。逃跑之余,也不忘回射。
孙越纵马追赶,紧紧压住距离。
赵正不善马上射箭,只是尽量跟随孙越的步调,身子紧紧压在马身,躲避前方袭来的弓箭。
风声大而且急。
戎狄还在呼哨,孙越对手下人发号施令,马蹄下水声飒飒。
但赵正的耳边,只听得到风声。
一路追射,戎狄人数渐渐变少。
十几个人,竟全是被孙越射杀。我方只有一个人没有躲开弓箭,被射落马下。有一个人停马,探查他的伤势。
一直到最后一个人落马。
众人下马。
对方被射中腰腹,鲜血沾湿了他的皮衣。
他呼吸急促,看着众人,用赵正听不懂的语言问道:“中原人,你们为什么追杀我们?”
孙越也用他们的方言回答他:“你们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随之拔剑补刀。
鲜血从他的脖子涌出,他的目光渐渐凝滞。
……
回路上,众人无言。
大家没有找到失马,都有一些沮丧。
这时候天气渐渐有些变了。
狂风呼啸,卷集着乌云在天上奔跑,很快就盖住了大半片天空。
众人骤然发现,远处一个占据了大半视线的云柱,无声无息,伫立在天地之间。
雨势渐渐席卷而来,有如瓢泼。
大风呼啸,很快盖过了呼喊声,张开嘴,有大量雨水灌进来。
跃马嘶鸣,大家竭力逃离云柱。
赵正拍马疾驰,很快,他已经看不到其他人的踪迹。
马儿受惊不小,开始打旋。赵正一直安抚马儿,摩挲马脖子,但收效不大。
天已经完全黑了。
电闪雷鸣,仿佛就在身边。
赵正回头,身体渐渐浮空,升向了云柱。
如同一只沧澜巨兽,将他吞噬。
……
赵正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大量。
他的衣服还是湿的,周围散漫了鱼虾兽物的尸体。
他打量了一下环境,分辩不出自己在什么地方。
突然,鼓声大震。
赵正探出身形查看。
远处,有两营士兵对阵,军服一黑一绿,绿方士兵不到一万,黑方大概是绿方的两倍。
绿营士兵在两山之间,以大车为营,构筑垒壁,士兵们分为几列,前营持戟,后营搭弓,营内鼓声震天。
黑营军队有两千骑兵,在弓箭射程之外盘旋。前营士兵竖盾,中营士兵持戟,后营士兵搭弓,一步步朝绿营阵地推进。
士兵声啸于天,一声“放箭!”
箭如雨下。
弓箭或被盾牌挡住,没被挡住的弓箭冲进黑军人群,士兵应弦而倒。
黑军士兵纪律依然,仍然有条不紊的推进,而后营弓箭兵也在不住回射。
赵正睁大了双眼,一瞬不瞬看着眼前的场景。
他心中的震撼,实在无法言喻。
良久,绿营士兵的弓箭渐渐空了,射箭频率也慢了下来。
黑军骑兵开始冲刺,手里点燃了火把,冲到垒壁前的时候,绿营戟兵伸出长戟阻挡,他们也不纠缠,只是丢出火把,点燃战车。
零星被射落马下的士兵,没有影响行动的,仍然捡起火把,竭力丢向前方。
大火燃起,烟雾缭绕,蔓延到周围的干草和树林。
绿军开始撤退。
吼声震天,黑军紧随其后,进行追逐。骑兵在边上不断冲锋,阻挠绿军步伐。
绿军士兵不断减少。
声闻渐息。
赵正还在原地。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战场上的实况。
良久,他才回复心情,观察了一下方向,行动起来。
九曲河水,在大地之上蜿蜒。
瀑布冲过崖壁,飞流直下,形成洁白的瀑布。
在下方渡口,流水平缓,安静。
赵正发现有人当河垂钓。
背影有些熟悉。
渐渐走近了,赵正看清了是谁。
子墨。
竟是个熟人,赵正在幽国朝堂上看到过他。
子墨还是穿着当天的衣服,盘坐在河边,头上戴了顶笠帽。
他的身旁,放着一个细口小坛。
赵正觉得,那里面似乎有吸引自己的东西。
子墨发现了自己,回头探了探,露出侧影。
赵正走过前去。
在子墨身前的水域上空,金光氤氲,有一条丝线,从中凭空出现,悬垂入水。
水中,不知名的黑影来回游动,声势磅礴,令人神形震荡。
赵正连忙后撤一步,胸口砰砰作响。
子墨伸手拍了拍空地,说:“来,坐。”
赵正想了一下,渐渐摸了过去,轻轻坐下。
远处瀑布无声,带了潮湿的水汽。
赵正心情平静下来,倒开始享受起目下的时光。
子墨轻轻一笑,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你相信吗?”
赵正问道:“为什么?”
子墨说:“再次踏入的时候,河已经不是原来的河了,虽然跟原来的河一模一样。但水,不再是当时的水,天上的飞鸟,周围的草木,还有过河时的心情,统统变了。”
赵正说道:“这不过是类似白马非马一样的诡辩之词。”
子墨笑道:“是吗?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是一面镜子,将你自己的心情回馈给你;当你对视野兽的时候,野兽没有感情,你从它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当你过河的时候,河已经不是那条河了,只是你还有留恋,还有不舍,所以牵动了你往时的记忆。一束花,一棵草,年复一年,一枯一荣。在枯萎之后,还能找回原来的它吗?人也一样,死而复生以后,原来的那个人,早已消亡。”
赵正说:“先生借此,是想说些什么。”
子墨说:“有个人,她去荆国照过三生石以后,便死心塌地,要找回逝者的新生。流离之人,追逐幻影,自己却毫无所觉。”
三生石,瑧首山的巫祝祭器之一,被安放在荆国忘川河边。据说可以照出一个人的前世今生,还有他们的情仇纠葛。
瑧首山人敬奉鬼神,崇信传说,三生石在他们的传说里,是人类始祖女娲当年抛泥造人的时候,每造一个人,便会多出一粒泥沙。日积月累,泥沙聚拢,终成顽石。顽石感天地精气,逐渐有了灵性。因为它脱身于每个人的身体,所以可以演化他们的轨迹、纠葛。
赵正沉默片刻,说道:“要找的人,难道是我?”
子墨看向赵正,脸现悲悯。
赵正说道:“我就是我,不会是任何一个其他人。先生既然知道,那么何不劝说那个流离之人?”
子墨笑道:“都说‘朝菌不知晦朔,夏虫不可语冰’,可是有的人,正是因为通晓达观,所以难以被劝说。她既然一向清醒,沉沦以后便会变得格外执迷。”
半空中,丝线开始拉紧。
深水底下,竟然传来沉闷的龙吟。
赵正听到这龙吟声,神魂似乎要被震裂。
子墨轻轻搭住赵正肩膀。
赵正耳目之间,似乎有仙人吟哦,隔去了龙吟带来的气势。但那声音依然冲击力十足,有如千军万马振臂齐呼。
赵正不断喘着粗气。
丝线变松,水下的声势渐渐散去,金光氤氲流泻,渐渐铺满了周围的天空。
面前细口小坛,水声搅动。
赵正平静下来以后,越发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勾动自己的心绪。
赵正问道:“这里面又是什么?”
子墨道:“鱼饵。”
子墨看赵正目不转睛看着小坛,笑道:“你不妨近身看看。”
赵正闻言,踱步过去,透过细口,目光探向坛中。
坛中半水,水中有几条金光,如同泥鳅一般,在游动打转。
具体是什么,却看不真切。
赵正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嘭!”的一声,小坛碎裂,几道金光从中冲了出来,直冲到云霄。
“好了!”子墨拍拍身下尘土,说道,“鱼饵没了,那鱼也不用钓了。”
赵正有些歉然,行了一礼。之前金光冲出的时候,赵正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亲密感,实在匪夷所思。
赵正跟着子墨,子墨走路,毫无目的,信步随心。
赵正说道:“动问先生,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子墨说道:“安国,上野。”
赵正想了一下,正要告辞。
子墨说:“别着急,我知道你要回大安城。你看,那不就是大汉城吗?”
云光之间,出现了海市蜃景。
赵正在书里头看过海市蜃景的描述,人虽然能看到它们,但永远无法靠近。
赵正正想分辩,却看到海市蜃景里出现了行人和牲畜。
“大安城”煌煌三个大字,镌刻在城门头。
子墨领着赵正走近,这个大安城虽然有云雾不断沁出,但跟赵正记忆里的大安城毫无差别。
子墨停步,笑着示意赵正进去。
赵正回头看了看,没有说话,城门口的卫士尽忠职守,身着军装,手持武器。
进了城门,赵正双眼一花,让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市井人声传来,车马在石道上行过,碾压的声音无比鲜活。
赵正回头看时,城外的环境已经变了,子墨也不在原来的地方。
一切的一切,仿佛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