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城。
近来,刘丹喉咙冒火,双眼干红凹陷,身体委顿,精神亢奋而四肢疲软,平日里,愈发连三餐都难以为继。经常是,强逼着自己吃到了一半,便腹心呕逆,差点要将吃下去的东西再原方不动的吐出来。
攻城者,不在强攻,而以攻心为上。
肃军攻势,由缓至急,循循而进,近来大改原先的舒缓攻势,而是越发急骤,不惜扩大战损。
于幽人来说,旷日持久的守城战,层出不穷的连绵攻势,看不到结束的那一天,每日麻木疲惫,毫无希望。
王龁是老将,以此来摧毁幽人的斗志。刘丹虽然深知,但就连他自己,也渐渐失去了信心,甚至想,干脆就做了亡国之君吧?
这令人痛苦生厌的战争,如同收割机一般,倾轧人命。刘丹不惧牺牲,但眼看着一条条鲜活的人命昨是今非,化为冰冷的尸体,他才明白,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了。每日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这太残忍了,他无法承受。是胜是负,是死是活,倒不如快点结束吧!
多日来的围城之战,肃军已损失五万主力,然而幽人虽是守城,伤亡人数依然与肃军相当。更重要的是,除了临时于各地募集的新兵,训练有素的幽军老卒因为承担了最重的任务,伤亡惨重。大安城已是强弩之末,再这么下去,大安城只怕不待肃军登城,自己便得大开城门,然后祈求肃军善待军民。
刘丹一连多日住在宫外,督促战事和后勤,身上的肥肉被折磨得至少少了一半。
与刘丹不同,大将军胡岸矍铄依旧,身不离剑,甲不离身,长住军营没有让他的精神有丝毫萎靡。他每日沉浸在战图之中,兵数的消亡于他仿佛不过是数字。他面容肃整,对此仿佛漠不关心。
梁军已至,解了中牟城之困,切断了肃军退向中牟城方向的退路。但梁军与肃军兵力悬殊,并没有立时与肃军针锋相对,而是屯兵于伯平,相距不到十里,筑营以观望和等待。
胡岸紧盯地图,在他心里,大安城之围已解。如最开始吴淞所分析的那般,九州七国,军势强盛,以肃国为最,而幽国次之。然而肃国远在边陲,相比之下,地处中原的幽国对诸国的压力,反而要来得更大。幽国兵锋在高平,为武定君所摧折,数十年之内,势必难以恢复。诸国隐忧已去,便可放怀无虑来援幽国。毕竟幽国若破,便等于肃国掏去了六国腹心。
所以,他国援兵必来,大安城之围亦解。这并非阴谋论,而是看待事物不同的方式方法。执政者委政国事,所做决策本就是从多方面来思考和衡量。纵然诸国与肃国有世仇,纵然幽国一旦兵锋瓦解,必将不利于诸侯,若在高平之战时向诸国求援,各国必定不会出兵,这叫做时机未到。
如今只待荆国兵至,荆国兵若至,与梁国合兵一处,自当能够一战。然而肃军兵势依然锐盛,可从容退军。中牟城方向是不作想了,肃军应当是北上撤退至上野,借道宛城已归国。
胡岸若下达军令,让附近幽军在肃军退路上设法拦阻,自然可以把肃军搞得灰头土脸,然而于幽军来说,这并不赚,一年时间不到,幽军已经折损太多了……
刘丹进帐,不言不语。军营之中两人早已毋须多礼,胡岸仍在长思。
忽然,胡岸听到了啜泣哽咽之声,抬头看时,刘丹坐在胡凳上,已是泪流满面。
胡岸皱了皱眉,坚毅的面庞上流露出了淡淡的厌倦,他轻轻道:“王上这是怕了么?”
刘丹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道:“孤不是怕,孤只是替许多的幽人百姓觉得不值。”死生无常,人命比草贱。然而草木一岁一枯荣,死后等来年亦可重生。而人身为万物之灵长,在乱世之中,竟不如一草一木。
胡岸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道:“王能想到这么多,那是国之福也。臣不想深劝王上,让王上释怀,臣只希望王上能够好好看着,不要忘记此时此刻发生的所有事情。”
刘丹声音哽咽,抽了抽气,不待回答。
外面隐隐声响,传来悠长的角声。
角声响彻天地,如同草原上悲凉的狼嚎。
“这不是肃军的角声!”胡岸连忙出营帐,龙骧虎步,不等刘丹,往城头上急走。刘丹追赶不及,开始小跑起来。
莽原之中,肃军令旗穿行号令,整备兵士,而远处,同样尚红的梁军,与尚五色的荆军,列成六十余方阵,朝肃军本营缓缓行来。
这片莽原,已被黑龙占据太久,如今,终于有他龙撄其逆鳞。
大安城中,幽兵开始释放压抑已久的激情,开始欢呼起来。
胡岸与刘丹,身居高处,手按城头,感受着此时此刻的风云变幻。
肃军迁移,开始把主锋面向联军。
战鼓响起,大战在即。
每个人都沉默看着,静静等待着两军相接的时刻。
肃骑开始穿行于阵地之间。
而联军这边,亦有瘦马幽骑,游离在主军之外掠阵。
两军未接,箭矢先行。
士卒持盾,在一波波箭矢袭来的时候,组成方圆盾阵,拦阻箭矢。
每一波拦阻结束,军士皆是大呼,各自砥砺士气。
军队有条不紊,仍在前行。
百米以内,梁武卒悍勇,开始独自成军,以步代骑,朝肃军冲了上去。
他们不惧兵矢,以极快的速度接近了肃军兵阵,展开肉搏。
大战随即爆发!
两军开始短兵相接。
城头胡岸观战,内心激荡,不住地用手拍打城墙,拍打有声,他吩咐下去:“召集众将,在城门会合,随时听我号令,准备出城作战!”
裨将领命下城,胡岸心头热切,张望战况。
联军士气如虹,主动冲阵,战声冲天。
肃军阵地,主帅王龁忙而不慌,有条不紊地下发军令,各部依次领命告退,只剩下王蓟。
王蓟虽是年弱,累次战事,早已让其面容脱去稚气,成为铮铮男儿。
王龁说道:“所下发的命令,你可已经明白?”
王蓟拱手道:“元帅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王龁道:“此为我军退路,令尔率部先行,若有耽搁,我必军法从事!”
王蓟行礼:“元帅放心,若不能成,我必提头来见。”
王龁凝视着他,王蓟下把已开始长有绒须,依稀之间,王龁想起了当年年轻时候的自己。
他没有多言,静静说道:“去吧!”
战场上,肃军被联军冲阵,并没有被冲垮阵型。
自梁武卒破关夺地,肃国奋发图强,比照梁武卒的遴选标准,甄选强兵。不仅考验士卒使用各种兵器的搏斗能力,也培训各军之间的协同作战能力。梁武卒精挑细选,然而士卒不丰,而肃军标准虽然较弱,却能培养出更多优秀的军人。攻安之后,肃军获取了安国的强弩技术,更加如虎添翼。
肃军五人成伍,一骑手一弩手一戟士双剑士,各自又携带弓矢,以此为基础编制,互相配合。以一敌一固然不如梁国武卒,以五敌五,则毫不落后,甚至犹有胜者。
战火燃天,王龁奔赴前线,亲自擂鼓助威。
遥远处,一支特殊的部队,出现在了战场。
他们杂服色,不像是军队,倒像是江湖门客。
一名剑侠模样的男子,衣袍宽长,头发未束,佩剑以一根布绳松松散散绑在腰间,不住地摇晃着。
他身材长大,越众而出,背负双手,大风吹起,他长发袍袖随风舞动。
男子虚眯着丹凤眼,昂如鸡首,下巴的山羊胡随之愈发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