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离开加州?”过了一会儿她突然低声问。
“不知道。”少年撒着谎,“……倒是你,有什么打算么?”
御景感到围巾下的她有些颤抖,呆了好一会儿,她的声音才断断续续地传进他的耳朵:“……不知道啊,我从来没想过。……”
从来没想过在你离开之后,自己该怎样生活。
但是这句话竹奈始终都没有对御景讲出来,连同自己到底有多么需要他之类的话。她不想在他面前流露任何的胆怯与软弱,是不希望他因为这样没用的自己绊住脚步。哪怕有一天他会越走越远,远到连她也追不上看不见。
竹奈接着以一种别于之前的坚定语调继续说:“不过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会生活得很好的,你就放心地回你的日本去好了。”
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偷偷盯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年看,他稍扬着头,微眯起的眼睛望向不知是哪里的远方,雪花均匀地铺在他的头发上与肩膀,与黑色的衣服配合得相得益彰。突然之间她很想把这一幕牢牢地烙在自己的脑海深处,她一直很害怕他们之间有一天会没有任何预兆地分别,之后再聚无期。而所有的回忆也会随着时间的冲刷无奈褪色——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许多存在是无敌的,然而它们都抗不过时光。
那一刻竹奈很想问问御景是不是也在想什么,可始终没问出口。最后视线落到了他冻得通红的耳朵上。
她知道其实他与自己一样怕冷,却由于太过讨厌炎热的夏天才让外人误会好像很喜欢严冬。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捂他的耳朵,结果被他用戴着手套的手反握在了手里,之后听他用少见的罗嗦语气念叨完全与“浪漫”二字绝缘的内容:“你的手怎么这么凉,都说了任性也该有个限度,感冒了怎么办?”
“我喜欢!”
“喜欢感冒?你的思维方式还真奇怪。”
“如果感冒的话你就给我冲蜂蜜与橘子水好了,那个比什么感冒药都有效。嘿嘿。”
“……为什么是我冲?”
“我喜欢!又怎样!?”
少年挑了挑眉毛,笑得有些淘气:“喜欢什么?还是喜欢谁?”
意识到被对方抓住把柄的竹奈突然之间没了词,于是一把甩开少年的手悻悻往前跑了几步后转过身来做鬼脸:“你真是罗嗦死了!罗嗦鬼御景风!”
看着裹着自己围巾的小姑娘虽然一脸赧然却又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御景风犹豫了一下之后终于鼓足了勇气跑上去:“我有话要和你说。”
竹奈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会儿,之后疑惑地点点头。
“……可不可以多依靠我一些。”少年对她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铺垫,让完全没有防备的竹奈几乎招架不住,之后少年抓过她的手牢牢地握着,“即使我现在还非常不可靠,但我真的可以把肩膀借给你。”
所以竹奈,能不能别再那么逞强。
那是御景风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承诺,并且他也的的确确拼了命地去实现,只是更多的时候他品尝到的是承而未诺的遗憾与苦涩。
那时的竹奈在听了少年的话后突然将头靠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之后对着窘得脸都红了的少年皱起眉毛像个男孩子一般挥了挥手:“你的肩膀靠起来一点都不舒服,硌死了。”
被女孩成功转移话题重点的少年,则趁竹奈不注意的时候半信半疑地捏了捏自己的肩膀。
那年加州的冬天明明很冷,可是在许多年后的御景风的印象里却是个难得的暖冬,甚至还为这个和杰比争辩,即使较真的杰比会拿出一堆确凿的气象数据来证明,他也依旧会梗着脖子固执已见。不同的是,那时的御景风已经习惯了每次听《CaliforniaDreaming》的时候下意识地一脸黯然。
回到家时早已等在门口的浅井拉着衣着单薄的少年大呼小叫,御景看也未看他一眼就和竹奈两个人直接走上了楼。
浅井看着两个孩子走远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如果说此刻他体会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并不确切,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无论是谁都没有和他真正亲近过,包括自己的母亲,妻子与女儿。对于他来讲,家人的幸福应该是由丰富的物质条件满足的,所以竹奈没有理由觉得不快乐。但竹奈就是不满意,不喜欢和他讲话,甚至懒得看他一眼。
之前竹奈狠狠地瞪着他:“妈妈奶奶和我,到底被你放在心里的哪个角落?我喜欢的颜色食物爱好你又了解多少?你陪我的时间加在一起都没有风在咱们家寄宿的时间长,你到底算什么父亲?!”
的确,在印象里他没有抱过自己的女儿一次,没有给她讲过任何故事,没有陪她去过一次游乐园,所以慢慢的孩子对他的期望变成了失望,最后变成了绝望。
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在脱离组织后好好补偿。
只是浅井智谦的这个想法永远只是个想法,再也没有成为现实的可能了。
“你要和澹先生说‘还是辞掉浅井智谦比较好’么?”上楼的时候竹奈突然转过头来问,语气里倒是觅不到一点不安。
“澹叔叔聘用什么人和我完全无关,我又不是给他打工的职员。”御景回答得满不在乎。
“诶,难道你有在未来为他打工的预定?”
“怎么可能,”他笑了起来,“哪有在自己监护人麾下打工的道理,会被人瞧不起的。”
竹奈深表同意地点点头:“那么你打算做什么?”
“唔,没想好,那么遥远的事情现在就考虑实在很麻烦,走吧。”
“喂,就是为了剧情需要你也该问问我的梦想是什么吧?”竹奈不高兴地转身坐在了台阶上,双手托腮。
“不会是那么烂俗的‘想要成为一名好太太’吧?”
“哼,我的梦想比这要华丽和伟大得多嘛,至少我希望自己将来的老公是个不染发,眼睛一定要好看,穿风衣英俊,能把车子开得很拉风,最好还会乐器,为人谨慎又幽默,如果会打棒球就更好了……算了,你只是恰好符合条件而已!”注意到御景的眼神竹奈的语气有些莫名其妙的愤然,之后继续掰着手指算,“而且他要像凯文·科斯特纳年轻时那么有魅力,并且要像布鲁斯南对他妻子那般深情,最后像八神庵那样强而有力就行了。”
你说的那些人一点联系都没有吧!为什么前两个都是电影演员而最后一个是游戏人物啊?!要发梦也请发得正常一点好不好……算了,幸亏你没说“最好要像超人一样打扮”。
这么在心里想着的御景游离着视线扫过落地镜中的自己,语气充满了无奈:“……你那还真的是超级华丽又伟大的梦想,并且充满难度与挑战。”
可孩子们都不知道,其实浅井智谦一直在计划怎样才能脱离澹的组织。
之前浅井应澹的邀请加入组织是为了能得到充足的资金搞自己的项目研究,他算不上什么高层人员,对于高级机密也只是略知皮毛,可他还是越来越真切地意识到组织的深不可测,想从中脱身的想法与日俱增,尤其是他在自己的项目上遭遇瓶颈的时候。
“如果有一天我没用了,你是不是也会像十年前除掉寻介那样杀了我?”
被这么问到的澹叼着香烟一脸不屑:“我觉得如果你能够得上资格与那个男人相提并论,就是以死换得也值了。”
浅井和大部分组织成员一样惧怕澹,虽然澹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称不上冷漠,也喜欢开玩笑,但是完全不会给人任何轻松的感觉。算起来这名刚刚三十岁出头的男人把这么一个势力范围遍布全世界的组织掌握在手中已经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前一任老板是谁,以及澹是用了什么手段才得到现在的地位没有人知道。浅井知道的,只是现在的澹稍微动一动手指,许多人的世界都会跟着地动山摇。陷入开发程序瓶颈的他觉得再这样下去,压力会将自己压垮逼疯,就在这个时候,澹竟然把他最重要的被监护人托给他照顾。
澹的被监护人是一名有着1/4德国血统的碧眼少年,这一点浅井和其他组织成员都知道,因为澹从不刻意在孩子面前掩饰自己的身份,所以不少成员都见过御景风的样子,也有人试图以讨好少年来取悦他们的老板,但是御景从不理人,对他们的话题也明显表现出不感兴趣的态度。浅井以前倒是见过他一次,当时少年正坐在澹的身边一边啃着雪糕一边翻澹买回家来的DVD,之后跟对付垃圾一般哗哗啦啦地都推在了一边,还引得澹一阵心疼的大吼。
对于澹把少年寄养在他家的目的浅井也猜测了好多种,可澹的解释却简单得很:“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应该把孩子交给一个典型的日本家庭,毕竟他和我在欧洲住了这么多年,关于日本的东西什么也不知道。”说这话的时候澹的表情自然得就如同一名平凡的父亲,其实有一点他故意没有说——他早就知道浅井有个女儿和他的被监护人一样大,他也一直想找机会让孩子结识更多的同龄人,以前他曾特地带御景去参加一些活动,可当事人总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这次正好有机会,一想到这个,澹便很为自己的决定洋洋自得,感觉自己这个做家长的终于称职了一次。
可是万事都会深思熟虑的他,这次终于在最该深思熟虑的事情上栽了跟头。他早知道浅井有脱离组织的意思,却没有想到他会困兽犹斗。
几个陌生男子“砰”地闯进竹奈的钢琴室时两个孩子都吓了一大跳,虽然御景看出了些许不祥的苗头,但是他还没来得及从地板上站起来就被摁倒了,CD机也被对方踩了个粉碎,竹奈不禁惊慌地大叫起来,但御景心里很清楚这别墅里今天只有他们两个人,不会再有什么人来救他们,早些时候和澹学的空手道今天也没派上用场,就在他暗自懊恼的时候发现到他们并没有对竹奈出手,于是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是浅井先生要你们这么做的吧?”
浅井只是想用他作为要挟澹的把柄以达到脱离组织的目的。澹这个男人向来一诺千金,决不会对自己的部下做出任何反悔的事情,但是浅井不知道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真正激怒澹。
在电话里浅井要求澹允许他带着所有的科研数据一并离开,澹很干脆地拒绝了:“如果要离开,随便你,我不追究。然而关于STH的数据,你一样也不可以拿走。”
深知澹决定的事谁也不可能轻易使他退步,于是浅井点了点头,自作聪明地决定以守为攻:“我记得御景风很害怕电梯吧?”
其实就是这么一句话,把他自己推下了一条死路。
御景风被浅井智谦扔进电梯里时并没有什么真实感,直到摔倒在地上时右臂传来无比清晰的钝痛,紧接着他的五脏六腑都跟着抽搐起来——电梯于他来讲就像一个永远也逃不脱的噩梦,霎时间他的整个人都被巨大的恐惧吞噬了。浅井知道御景对电梯有恐惧症,所以才妄图以封闭的空间来限制他的自由,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么做会要了御景风的命。
但澹知道。于是立刻与当时正在加州的雷斯林取得联系,在雷斯林的印象里,澹从来没有如此紧张的时候,电话里他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那孩子最怕电梯,一定要尽快把他救出来!”
“那其他人呢?”雷斯林随口问了一句。
澹几乎是同时回答的,语调冷静得叫人有些毛骨悚然:“不用留活口。”
在那之前雷斯林并没有见过御景风,但关于他的传闻倒是听了不少,似乎组织里的成员们都很喜欢以澹收养的这名今年才满十三岁的少年作为了解他们老板的一个突破口,雷斯林虽然很擅长收集情报,可完全不是个喜欢听闲话的人。更何况“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而已”这种想法早在他的脑子里根深蒂固,那时澹刚刚从别的组织把他挖过来,似乎对他寄予了不少厚望,却完全没给他相应的任务,再加上澹的解释很是漫不经心:“换了新的环境总要适应段日子吧,不如暂且放轻松一些花点精力经营你的人际关系。”这不免叫雷斯林非常不满。尽管他在以后的日子里越来越体会到澹这些话的正确性,于是在短短的数年内就拥有了自己庞大的党羽,并且平步青云地爬到了叫许多人望尘莫及的地位,但这已经是后话了。
两个小时后,雷斯林端着枪打开了浅井工作楼里的最后一座电梯门。
被绳子紧缚住手脚的少年蜷缩在电梯的一角不规则地呼吸,头紧紧地抵着阴冷的地面,满嘴是血。确定他只是自己咬破了嘴唇而非内脏出血后雷斯林稍稍松了口气,之后帮他解开了绳子,结果半昏迷的少年却露出一副疼痛难忍的表情,雷斯林诧异地攥着被冷汗浸透的袖子活动了一下他的右胳膊:“你这只会给人添麻烦的尊贵少爷还真是孱弱啊。”说话的时候他心里的轻蔑简直到了极点,毕竟在他看来,这么一个发着骇人高烧的虚弱少年,再怎么也不能与什么“澹有意将他培养为自己的继承人所以才教他许多东西”之类的捕风捉影联系起来。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用衣袖帮少年固定住了受伤的手臂,突然听见有脚步声逼近,趁人影出现在电梯门口的瞬间猛然掏出了枪。
幸好他及时制止了下一步的动作——对方只是个小姑娘,留着过肩的黑发,手里还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完全不知自己刚才有多么危险的竹奈望着昏迷不醒的少年眼泪一下子就放开了闸,虽然知道她是无辜的,但雷斯林还是谨慎地不让她近前:“让开,不然我就开枪了。”
竹奈却完全顾不上自己的处境,一边不断地用手背擦着眼睛一边问个不停:“他怎么样,他伤得重不重,他会不会死?”
“谁知道,”雷斯林不耐烦地抱起少年,“如果你再不让开,或许他真的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