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到一股香味，烤鸡的香味，我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真是饿疯了，连做梦都想着吃。
我猛地睁开眼睛，山洞外面已经完全黑了。洞口生着一堆火，上面用树枝架着一只兔子——是白天那只兔子，鸾天明正在用刷子往它身上抹着一层蜂蜜，香腻的油水滴在火里，滋啦作响。
我毫无尊严地爬到烤野兔旁边，痴痴地看着它。
鸾天明无奈地看着我，检查了一下火候，撕下一条兔腿递给我。我二话不说，接过来就吃。
“小心烫……”鸾天明话音未落，就看见我被烫得呲牙咧嘴。
真是香啊，别说是饿了一天了，即使是从前，好像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这只兔子，是那个公虎送给我的。”我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说道。
鸾天明点点头，“嗯，虎子。”
“什么？”我疑惑地看着他，这货在装什么可爱。
“公虎叫虎子，母虎叫虎妞，它们的祖先是我带过来的，”鸾天明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火堆，“五、六十年代，华南虎被列为‘四害’之一，到处都是打虎队，我陆陆续续地救下几只老虎，带到这里。几十年来，不只是这座山头，这四周的山上都繁衍着它们的后代，到虎子和虎妞已经是第四代了，我看着它们长大，如今，它们也组建了家庭。”
我突然觉得如鲠在喉，刚刚还鲜香味美的兔肉此刻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我踌躇了半天才感慨道：“你要是活着……一定是个好人……”
他朝我做了个鬼脸，“我死了也会是个好鬼。人类自以为足够强大，连万兽之王都应当受其主宰，殊不知还有更强大的生物在等着蚕食人类。事实上，老虎、人类、吸血鬼都有生存的权利，谁不都不应该被赶尽杀绝。”
“虎子和虎妞跟我很亲，看到你跟我在一起，便相信你不是坏人，给你送来了食物。你们搏斗的时候其实我就在附近，以防你控制不住伤害它们，但是你做得很好。”
他朝我笑笑，笑容里不再有揶揄或者戏弄的成分，而是很纯粹的笑，很温暖的笑。
我低下了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至于野外生存，可以说是完全的失败。还有很多需要教你的，如何利用环境制造简易的工具、如何生火、如何辨别植物等等。来，先把这个喝了。”他递给我一瓶水，应该是他为我调配的营养水。
我正吃得口渴，便接过来一饮而尽。余光看到他也拿起一个酒壶，喝了两口，这才注意到他身上隐隐飘着一股酒味，想必是在等我醒的时候已经喝了不少。
他喝着酒，目光飘出很远，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在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安静下去的时候，他却突然开了口。
“我刚刚转化成吸血鬼时，就排斥吸食人血。我的缔造者不相信我能做到，把我和几个人类一起关在地牢里。那些人类蜷缩在一起，惊恐地看着我，我试图安慰他们，告诉他们我不会伤害他们，可是他们更恐惧了。我能想象到自己的样子是多么的恐怖，眼睛因为饥渴而泛着红光、喉咙里控制不住地嘶吼着。我从未像那时那样憎恶自己、恶心自己，恨不得去死。”
“最初的时候，对自己的这种憎恶战胜了饥饿。我远离他们，尽量地回忆自己作为人类的美好记忆，以此来激励自己。可是后来情况更糟了，我的缔造者当着我的面撕碎了一个男人的喉咙，吸干了他的血，还故意洒得满地都是。我的喉咙里像是有一把烙铁在灼烧，全身都滚烫了起来。”
他皱着眉头，仿佛连回忆都痛，“我一次一次地把身体撞在墙上，想要用这种疼痛来一直饥渴。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理智正在一点点地消磨殆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完全丢失了人性，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剩下的人类觉察到自己的命运，都在哀嚎，在痛哭。一个女孩慢慢地靠近了我，她说，‘即使你不吃我们，我们也会被别的怪物所吃，与其这样，我宁可被你吃掉，只是求你，让我痛快地死……’。她的面容稚嫩，大概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瘦弱的肩膀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着。我能闻到她血管里散发出的馥郁芳香，能听到她年轻的心脏澎湃地跳动。她离我那么近，触手可得，我的手几乎要碰到她的脖子，但是我身子一歪，狠狠地撞到身后的墙上，把自己右臂的骨头撞得粉碎。女孩吓了一跳，瘫坐在地上。我对她说，‘我不想变成跟他们一样的恶魔，想要不吸食人血，从一开始就不要尝到人血的味道。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是至少现在，现在我还在坚持……’。”
“不知道过了多久，地牢里没日没夜，让我弄不清时间。饥渴让我觉得煎熬，让我度日如年，后来才知道，我不过才被关了四天。到第五天的时候，我的缔造者妥协了，或许他并不想我死。他给我送来了一只动物，我虽然很饿，但还是控制着自己，保持仪态，小口地吮吸着，没有让一滴血洒出来。”
他转过头看着我，突然笑了，“话说，你的吃相还能再难看一点么？”
“我哪能跟你比啊，你出身名门，接受良好的教育，我可从小就是野孩子，”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巾，不以为然地擦了擦嘴角的油，“那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那些人类被带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就像那个女孩说的，即使我不吃他们，他们也会被别的怪物所吃，”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些陈年旧事我永远都不想再提，不想再记起，只是今天看到你因为不愿意吃生肉而挨饿，突然想到了那时的自己。”
他苦笑了一下，灌下一大口酒，“你能挨饿，是因为你知道我不会饿死你，而我当时，是真的绝望了。只有在我最接近死亡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想要活下去……”
“死亡是什么感觉？”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准确地说，我死过一回，在我作为人类的时候。那时候我的感觉就是，这个世界上我所有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全部归零了，我所在乎的人和事，都再也与我无关了。眼睛一闭，就是一片黑暗，永久的黑暗……”
“我不想死，在我饱受饥渴折磨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不想死。我给自己找了很多堂而皇之的借口，‘让吸血鬼与人类和平共处’就是其中之一。我要活着，我要改变世界，其实归根到底就是我不想死。”
“三百年了，我为了活着，做过很多牺牲，也做了很多违心的事情。这漫漫长夜，幸亏我不需要睡眠，幸亏我还有酒精，”他晃了晃手里的酒瓶，“你尽可以嘲笑我懦弱，我不过也是个普通人。”
“我没有什么资格嘲笑你。”我说。
我想起自己在梦里，潜意识呼喊着“我不想死”，即使我的生活如此不堪，我也想要活着。他说的对，死跟活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再睡会吧，给你带了条毯子，夜里山上还是挺凉的。”
我裹着毯子，歪倒在石壁上，看着鸾天明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他就这么喝着闷酒，度过了几个世纪的沧桑风雨，几个世纪的孤独寂寥。
生活就像一杯苦酒。睡着前，我脑子里浮现了这样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