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没有几个犯人,但都被关在深处。阴雨过滤了阳光,于是牢房深处便比之前更为阴暗。之前来这里时,他是来救人。
他很平静的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没有出声。
然后他保持了这个状态很久,像是已经没有了生息。
在这段时间里,以水的状态溜进来后呆在一边的水名姹想好了自己要问什么,就幻化出人身。
刚刚那孩子还如一截枯木,见到了她立刻就笑起来:“修者大人。”
此时此刻他的“修者大人”并不能如他一般笑出来,神色很不悦“你在谢什么?”
他没有回答,于是“修者大人”追问:“你那时说了句‘谢谢’,你在谢什么?”
那孩子笑容淡了下去:“我知道我犯下了罪过,而且还是借了你们给的符咒犯下的。”
“我不后悔,”他很坦然的看着水名姹;“也不想为此向你们道歉,所以我说谢谢。”
这理论过于怪异,水名姹对着他摇了摇头:“我不懂。”
那孩子又笑起来:“我不后悔杀了他们一家,这是在为被他们推下悬崖的我的双亲复仇。你肯定不知道,他们曾多次想让我无声无息的死去。”
“那时候我很小,只将他们当作唯一的依靠,在他们将我丢在山上,留在街道上时,我在想;一定是我妨碍到了他们,毕竟他们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只是出于好心才收留我,所以我想要活下去,就要黏上他们,靠着他们的一点点恻隐之心。”
“直到昨天看到那段影像,我才明白,原来那些时候他们是想让我消失,让我死掉,是他们先下手的,昨天我问过他们。”
“你知道他们当时是什么表情吗,我从没有这样被人恨过,是他们曾经杀了我的双亲,然而他们又用憎恨的眼神看我!”
“那个男的先拿了刀……”
“……那你也不必这样,你可以跑,来报案,那样你才可以报仇啊。”水名姹表示无法理解。
于是那孩子笑了笑,很无奈:“你说得对,但是,我已经杀了他们,你知道吗,当我抢到刀把刀尖对准他们的孩子时,他们明明看不到我,竟能本能感觉到他们的孩子有危险,放弃找我,扑到他们孩子身上挡刀。”
“修者大人,这个世界上,会对你温柔的只有那么几个人啊。”
他这样说完,神情柔和下来:“多亏了你们的符咒,我替我的父母报了仇,我一直记得你向蔡苷射箭的时刻,明明深果刚攻击过你,你还愿意救我们,你一定非常强大吧。”
“这……”水名姹受之有愧:其实我现在只会化形。
他继续说道:“我也想像你这样,我刚刚也忍不住想,就算人类获得天赋的几率很渺茫,若是我能获得天赋就好了,那样我一定可以被接到镇上去,之后报仇也更好。但是,天赋测定被取消了,我差点死在了障林,还好遇到了你,之后更是看到了我父母死亡的真相。”
“能遇见你,我真的很幸运。”
说这句话时,那孩子眼神真挚晶亮,笑意满满。而水名姹觉得讽刺,很快便被他发现了异样:“修者大人,你脸色不太好,是——”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如果我告诉你,你的这位修者大人就是让天赋测定取消的元凶呢?”
水名姹惊悚回头,却见陈品抱着剑走了过来,微笑着越过她,站在牢门前微俯下身看那孩子。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要说这个!水名姹感觉冷汗滑过肩背:陈品这样说出来,是想干什么?
火燃焰将手搭在她肩上,靠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很紧张?我倒是觉得这个剑修也对你挺好的,他这应该是在帮你坦白。”
陈品没有等那孩子说出话来,温和的看着他错愕的神色,笑容意味深长:“是她救了你,但也是她让你失去了获得天赋的机会,虽然获得天赋的概率极小,但万一你就是那个有机会获得天赋的人呢?”
沉默弥散开,那孩子不过十多岁,这样年龄的孩子,又刚刚杀了三个人,才知道救自己的人也剥夺了自己获得天赋的权力,间接导致他落到如此田地,他会怎么想?水名姹开始难受,觉得呼吸不上来:曾经犯下大错,如今就算救人搏命,也弥补不了罪孽。
他应该恨的,但是他深思过后,歪了头错开陈品看向水名姹:“我知道那个几率很小的,如果不是你的话,大约我会带着失望回去,他们肯定不愿意见到我平安长大,也在怕我知道真相后复仇,可能我最后还是长大了,但没能为父母报仇,可能我也会死掉,甚至从来都不知道真相,但遇见你就不一样了,你看,我没有死在障林里,我也知道了真相,我也为他们报了仇。”他声音参杂了哭腔,但还是说了下去:“你看,我一直在为你找理由,我是真的很敬仰你。”
“果然我要感谢你。”
陈品直起腰来,挡在二人间。对于这个回答,他很满意:“符咒的时效还没有过,你杀了人却错失了逃走的机会,现在还来得及。”
他这是要放那孩子越狱吗?水名姹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是为了帮我赎罪,所以他才愿意选择放走杀了人的少年吗。
傩悬珍说过:我会帮你弥补过错。
就算是弥补过错,这样放走手上沾了三条人命的人应该吗?就算他还是个孩子。
然而,她完全多虑了。对于剑修抛出的救命稻草,那孩子只犹豫了一下,就笑着摇头拒绝了。
“我并非是错过了逃跑的时机,而是从未想过要逃”,顿了一下,他又说:“已经没有人记得我的名字了,我想去问一问我的父母。修者大人,你们走吧,之前在障林完全不敢睡,现在我可以睡一觉了。”
言罢,那孩子就平躺下去,合上眼捷。
二人走出牢狱,陈品掏出两把伞,水名姹接过一把,一起撑开直行到主街上。
“姹水。”陈品喊了一声。
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她,于是水名姹惊讶的回神,微仰头看过去等他说出后面的话。
“我之前和你说过,圆主池所说的是他想让你知道的,其实,所有人都是如此。”
“什么意思?”水名姹没回过味来,脑子里还在想:为什么突然喊我姹水,这不是很疏远很正式的称呼方式吗。虽然长辈这样称呼晚辈比较多。
剑修目光落在怀中剑上,语气很平缓:“就是说,并非所有人都只以你隔绝天道的行为当罪恶。”
“失去近百年里产生的新天赋固然可惜,但你能隔绝天道这点更值得重视。”
“有好多人是畏惧你的,他们想把你直接交给仙界那群困疯了的家伙,或者丢进悬圄里,在他们眼里,你就是打破他们平稳生活的强盗。于是你该背上罪名,要么消失,要么被他们掌握在手里,永远沉寂。”
他严肃的神色感染了水名姹,她感叹一声,总归陈品说到这里也没说透彻,感觉还是疑问更多一些:“那,我现在是遂了他们的愿了吗?再说,你师傅,三长老他又是如何看我,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丢进悬圄。”
剑修侧目过来与水名姹对视:“我师傅觉得,你会很有用处。”
什么用处?水名姹等他更深一步解释,但陈品没有再细说,他转头看向了对面,水名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尹夫人擎着黄伞,身披青袍,面容忧愁迎面走来。
陈品还记得这位母亲,于是打了个招呼:“如此大雨,尹夫人这是要去哪里,怎么不在家中避雨。”
这声招呼拉回了尹夫人的神智,她目光重又凝聚起,看向了对面。待看清水名姹的脸后,她吐出一口气:“我找到了,我找到那孩子的名字了。”
“我刚刚去胡家拜访,因为之前帮忙诊治过,那里的人特许我看了族谱,那孩子名字记在上面,叫胡喜归,他父母起名时还与我们讨论过,我怎么就忘了呢。”尹夫人抬手扶上额头,露出一个凄然的笑来。
“啊这。”陈品和水名姹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他便向前一步:“尹夫人,你冒雨奔波这一趟,一定很累了,我们送你回去吧。”
“不行”,尹夫人摇摇头:“我还没告诉那个孩子找到他名字的事,我得去见他。”
进牢里面的人大都活不过三天,有人排着队等着买他们的命,何况那孩子犯的事严重。在陈品溜进去找水名姹前,已经有人买下了杀那孩子的权力。此时尹夫人再去,怕是更加一层阴影。
陈品思虑再三,转念想起沉睡在店中的尹深果:“尹夫人,比起那孩子,我觉得你更应该先去看看你的小儿子。”
“果儿?”尹夫人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你是说,果儿他……”
“是的,我已经将他救了出来,我相信,尹深果是清白的。”面对转悲为喜又不太敢确定的尹夫人,陈品微笑,斩钉截铁地说。
喂喂,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水名姹摸摸鼻子腹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