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四,也就是我的父亲,回家看儿子,路过集市,见一个老太太卖小孩鞋和兜肚之类,就给儿子买了一双鞋脸绣着小猫的小鞋。回到家刚兴致勃勃给儿子穿上,就被三大娘看见了。三大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我说老四,你见谁家这么大的孩子穿鞋了?你就是要好,想给孩子穿鞋,也得自个儿做,怎么能花钱买?
父亲嗫嚅地说:我……我见哑巴没空做,又见集上有卖的,就,就买了一双。
三大娘更不高兴了,说:什么?哑巴没空?听你口气就像我天天不知怎么使唤哑巴来着,连做双鞋的空儿都没有。再说了,哑巴白天没空,还有晚上呢,农村女人,哪有晚上不带灯做活的。她就不能瞅晚上的空带灯做双鞋?庄稼院日子,哪文钱都来得不易,你见过村里孩子有买鞋穿的吗?
父亲只好说:嫂子,我错了,以后我不买就是了。
父亲和哑巴妈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三大娘的心病也一天天加重,每天,三大娘一看见哑巴妈生的这个白胖可爱的儿子,心都要疼一下,在三大娘眼里,这个孩子就是个强盗,有一天要盗走她的一部分地,一部分家产,而这些地,这些家产,都是三大娘的命,所以这个孩子的降世,可以说是来要三大娘命的。
父亲走后的第二天上午,三大娘来到村东头堂嫂的新屋,前一天晚上三大娘几乎一宿没睡,反复思量怎么保住这份家产不让它损失一半,最后想出个阴毒办法,可又胆怯,决定来找堂嫂商量。
强女人都愿意和强女人攀比,自从堂嫂开始盖房子,房子盖好又搬了家,三大娘还是第一次来到堂嫂的新家。这倒不是三大娘对堂嫂的新房不感兴趣,相反,堂嫂能盖起村里第一流的房子,三大娘羡慕极了,也嫉妒极了,这种羡慕和嫉妒,使得三大娘既好奇想看看新房子到底什么样,可又觉得别扭没有来。现在,三大娘怀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终于硬着头皮来到堂嫂的新屋。
三大娘站在堂嫂的新屋前边,眼睛一亮,好个气派的四合院,果然在无名屯拔头份,只见一色青石到顶的五间海青正房,左右又是一色青石到顶的海青厢房,迎面是两扇比屯中最有钱的王财主家还气派的大黑门,门两旁又是各两间的海青门房。
堂嫂带着家宝加上个丫头、奶妈,能住得了这么些房子吗?能,盖房前,堂嫂就做好了打算。搬进新房后,她在这些房子里设了神堂和会客厅,开了赌场和大烟馆,从此,堂嫂这所海青房四合院,天天宾客盈门,而且大都是地方上的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像衙门巡捕啦,地方的会长屯长啦,或者像唐迪这种既有钱又威风的财主乡绅啦……至于那些土里土气的小地主,像姥爷之辈,别说他们舍不得把钱花在堂嫂这种地方,即便舍得,堂嫂还瞧不上呢。
堂嫂的四合院到了晚上尤其热闹,求神的,赌钱的,抽大烟的,还有肯出大价钱要求堂嫂共度良宵的……三大娘知道这些,所以不敢来得太早,怕撞上留宿的客人,怕打扰了堂嫂早上的睡眠。
三大娘来得很是时候,堂嫂刚刚起来,晚上也没有留宿的客人,丫头开门让三大娘进来时,堂嫂已梳洗完毕,正在吃丫头打的鸡蛋水。
三大娘进屋后,在堂嫂睡觉的屋里这瞅瞅那瞅瞅,活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其实堂嫂屋里的东西不算奢华,不过是炕上铺的毛毡,还是跟唐迪学的,炕梢是新做的炕琴(例似躺柜,只是明面镶嵌彩色描花的玻璃),炕琴上边整整齐齐叠着大红锦缎被褥。地下是堂嫂新买的红得耀眼的躺柜,躺柜上有一架叮当叮当响的座钟,座钟两旁是两个画着牡丹花的大花瓶,瓶里插着漂亮的鸡毛掸子,仅此而已。
但这些东西对穷了一辈子才翻过身来的三大娘,足以大开眼界了,三大娘过到那个时候,全家人晚上睡觉仍然都不铺褥子,都那么直接睡在高粱篾编的破炕席上,因为三大娘三大爷上了年纪,又瘦骨嶙峋,睡硬土炕硌得慌,就在炕席和土炕之间,铺上一层谷草,起个褥子的作用,泥土炕再铺一层谷草,特别爱生虫子,掀开炕席就可以看见谷草里的虫子成群结队地乱窜。
至于时钟,三大娘只在王财主家见过,三大娘家到那时还是靠公鸡打鸣或者看日头高低来掌握时辰。所以三大娘见了堂嫂这些虽不奢华,但在农村也够抢眼的摆设,还是眼花缭乱。
再看看那个她帮忙抢来的家宝,打扮得漂漂亮亮,由奶妈喂养。那时农村的新生婴儿,如果摊一个奶水足的妈妈,这个婴儿就算有了福气;如果摊上一个没有奶或者奶水不足的妈,大人孩子都有罪受了,没有哪家舍得给婴儿喝牛奶或者奶粉之类,婴儿都得靠吃高粱面哺子,小米糊糊活着。像堂嫂这样雇奶妈,对农村来说,是一件新奇事。
堂嫂见三大娘一大早来造访,知道她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就热情地把三大娘迎进屋里,让上炕头,又命令丫头拿烟倒茶……三大娘抽一口丫头拿来,堂嫂亲自点上的洋烟卷,说没有旱烟有劲,喝一口丫头倒上的茶,嫌苦,不喝了,堂嫂只得又命令丫头给三大娘端来一盘核桃酥。
三大娘吃着还是头一次吃到的甜甜的核桃酥,望着搬进新房越发漂亮了的堂嫂,说:吉发家的,你现在可是有钱人阔太太的派头了,你过好了,妈高兴,可你别忘了我这个每天还得像老驴老马一样拼命干的妈啊,我有事你可得帮啊。
妈,看你说的,别人不知道我你还不知道,瞎胡过呗。哪里就是有钱人阔太太了?你一早来,有什么事吗?
三大娘看了一眼站在炕前侍候的丫头,堂嫂立即会意,命令丫头去做早饭,不叫不要过来。
丫头走了,三大娘又吧嗒了一会儿烟,才说:妈昨晚上一宿没睡,想好了个计划,来跟你商量。
什么计划,值得一宿不睡。堂嫂笑着问。
三大娘犹豫了一会儿,才凑近堂嫂耳朵边耳语了几句,堂嫂顿时大惊:妈,这可不是小事,这是人命,人命啊!
一个两岁的孩子也算条命了?山上哪天不烧死孩子。三大娘不以为然。
妈,人命关天,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这事也就到我这儿为止。堂嫂脸色严肃地劝三大娘。
可三大娘不理会堂嫂的劝告:不怕,你叔两口子,一个常年不在家,一个又聋又哑,不会有事的。
可要是真犯了怎么办?
就是为这我才一早来找你呀,吉发家的,你说今天咱这份家业来得容不容易?
不容易。堂嫂点头。
你公公为这份日子不知脱了几层皮,你男人为这份日子成了半拉废人,我为这份日子操碎了心操白了头,好容易踢腾出今天这个样子,你说我能舍得它一分两半吗?三大娘说到动情处,眼圈红了。
是舍不得。堂嫂理解地点头。
要是你叔没有这个儿子,以后吉发的儿子过继一个给他当孙子,这份家产就归咱这一份人了,这叫一支两不绝。
是这么个理。
可现在他们有了自个的孩子,还是个儿子,你叔有了后人,这家早晚得牛蹄子两半,一想到他们要分去一半家产,就像揪了我的心,割了我的肉,我痛啊。为了吉发,为了家宝,我豁出去了。
妈,家宝不用,真的,你一点也不用为家宝想,家宝有我这些家产,还不够他过的?堂嫂急忙把家宝和自己挣脱出来。
这倒是,可家宝不要,还有他兄弟呢,秋红别的地方赶不上你,可来了后倒是给吉发生了个儿子,看秋红的面相,是个多子命,以后还不知能生几个呢,你不是挺向着吉发吗?亲手给他办置了二房让他留后,既然后人留下了,你帮忙就得帮到底,不能半道撒手不管。三大娘理由还挺充分。
那,你想叫我干什么?
你不用害怕,不用你干什么,我就是给你透个话,以后真要出了什么事,你在衙门里给我兜着就行了。
妈,我还是劝你打消这念头,咱丑话说在前头,以后真出了事,我也不给你兜。堂嫂试图劝住三大娘。
你不兜就不兜,出了事是我自个儿的,行了吧?三大娘脸色难看了。
妈,你何必呢?咱家现在又不是穷得不能过了。
这话说的,穷得不能过了我还怕分家吗?我主意已定,你不要再劝了,你给我样东西吧。
东西,什么东西?
三大娘作抽大烟状。
堂嫂明白三大娘要用什么手段了,急忙说:我这儿可没有那个东西。
三大娘生气了:吉发媳妇,你现在真是大富大贵了,眼皮只往上看了,妈不求你银子不求你钱,就求你帮个忙都这么难。你这儿开着大烟馆,还能缺了这个,算了,你害怕就不找你要了,我走了。
妈……堂嫂还想阻拦,但想了想也就不说什么了,就那么任三大娘走了。到老孙家这么多年,她深知道三大娘的脾气,到财迷心窍的时候,能够不顾一切。为了钱财,她可以豁出儿媳妇;为了钱财,她可以置儿子腿残而不顾;为了钱财,一家人除了她这个留着派大用场的儿媳妇,其他哪个都得出牛马力,吃猪狗食……现在,老太太一心要一支两不绝,她再阻拦也是枉然。
但她也决不想参与,决不趟这个浑水。她现在是谁啊,这座四合院的皇后,天天有那么多的人围着她转,锦衣玉食,风流自在。这种日子,在李家小伙计曹长顺叫她小红子时就发誓要得到,在她第一次步入衙门大堂时坚定不移要得到。如今,她成功了,在这里,没有人与她争风吃醋,没有人与她勾心斗角,虽说不太光彩美气,可谁有她舒心惬意?就是金銮殿里真正的皇后,能比得上她吗?她干吗要为一个只看眼前,不管长远的老财迷而去干那种伤天害理而且要担巨大风险的事呢?
三大娘从堂嫂那里揣了一肚子的气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骂着堂嫂:这个娼妇,比个狐狸都滑,一个不行十个不行躲得远远的,我不用你,不用你我照样能干成,我就不信它能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