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三大娘同样发下横心立下誓言的还有我的堂嫂小红子。
一天早上，小红子到姥爷家找我母亲李玉芳玩，小伙计曹长顺在扫院子，见小红子进来，友好地招呼道：小红子来啦。
可小红子不高兴了：你叫我什么？
曹长顺奇怪地问：我叫错啦？你不是叫小红子吗？
小红子气嘟嘟地训斥曹长顺：小红子是你小伙计叫的吗？
曹长顺被小红子的气势吓住了，以为自己叫错了，怯怯地问：那俺该叫你什么？
小红子当仁不让：叫大小姐，就像你叫小芳子那样。
曹长顺露出了他男孩的硬性，撇着嘴不屑地说：你又不是俺东家，俺凭什么叫你大小姐？
小红子的脸刷地红了，曹长顺的话触到了她的痛处。的确，自己不能比李玉芳，无法要求小伙计叫自己大小姐，而且看现在，自己并不比眼前这个无家无业的小伙计强多少，虽然自己有个家，但那也叫家？穷得屋笆挂铃铛，叮当响，穷家孩子没卖了给人当丫头就不错了，还有资格当大小姐？
但小红子又不愿意服输，她想了想说：那你也不能叫我小名，我有大名，我的大名叫李月红，你叫我李月红也行。
曹长顺觉得挺稀罕，在他们老家，他还没听说哪个丫头片子有大名，在家都叫小名，出了嫁，就在丈夫姓前加个“老”，姓后加个“家”，像小红子，出了嫁，如果嫁的丈夫姓张，小红子就成了老张家，如果嫁的丈夫姓赵，小红子就成了老赵家。只有那些家底富裕，能上得起学堂的女孩，才有大名。
你，要上学堂念书吗？曹长顺问。
小红子沮丧了，她是想上学堂念书，就像屯里老刘家的小叶子，每天背着书包上学堂，穿一身月白色大襟小褂、天蓝色裙子的校服，真是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她都羡慕死了。可她哪敢比人家小叶子，小叶子她爹在外做买卖，有钱，供得起闺女上学，而她靠哥哥养活，哥哥供他们几个吃饭都费劲，哪能供她上学？当然，能供得起的也不一定供，李玉芳她爹也有钱，可李玉芳她爹土鳖蛋一个，有了钱就知道买地，所以李玉芳也上不了学，只能在家帮她爹干活。
但小红子决不会说她家穷，说她上不起学，她不能让眼前的小伙计笑话，她说：我才不想上学堂呢，闺女家有几个上学堂的，上学堂的都不是正经货，都是张罗疯。
你不想上学堂，那你起大名干什么？小伙计感到奇怪。
小红子轻蔑地看一眼曹长顺：你知道什么？不上学堂我就不要大名了？她们上学堂的丫头有，我就得有。李月红，这名字还是我自个儿起的呢，好听吧？
好听。曹长顺嘻嘻笑了，觉得这个小红子有些特别，一身的刺，不像他的东家李玉芳，李玉芳多好啊，又给他找被子又帮他烧炕，还不让他叫大小姐，说听了别扭，还是叫小芳子好。李玉芳做了好东西也拿给他吃，待自己像亲哥哥。
你找小芳玩吧？她在屋里刷锅。曹长顺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改了口，好在姥爷听见也没说什么，也许穷人出身的姥爷，听了“大小姐”这个词也别扭。当时农村有句讽刺刚有俩钱就想学阔佬派头但又学不像的俏皮话是：想学鹰叫，没长勾勾嘴。姥爷直到土改时毙命，勾勾嘴也没长成。
不玩了。小红子转身走了，曹长顺奇怪她为什么来了又不进屋，但也没多问，继续扫他的院子。他决不会想到，这个给自己起名叫李月红的小丫头，那天是哭着走出姥爷家大门的。
给自己起了大名叫李月红的堂嫂小红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流泪，一边几乎咬断了牙根。她气，她恨，为什么同样是人，而且自己的聪明漂亮一点也不比别人差，自己却不能像小叶子那样上洋学堂，不能像小芳子那样有人叫大小姐。从那天起，堂嫂发誓，一定要做人上人，以后一定要胜过上洋学堂的小叶子，胜过小姐妹李玉芳，胜过一切比她体面的人。但怎么才能胜过，她还没有去想，当然，想也是白想，但她感觉自己一定能行，不行，她宁肯去死。反正，她不能就这样白白托生一辈子人。
但农村有句俗话，说是心强命不强，咬钢嚼铁命不长，眼下的堂嫂小红子还真应了那句话。堂嫂十二岁那年，堂嫂的嫂子死了，按说家里没了主妇，堂嫂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帮哥哥做饭喂猪，带两个幼小的侄子……可李宝财偏偏打定了主意，要把妹妹送给人当童养媳。
这天一大早，李宝财就领着带了孝的小红子去了姥爷家，姥爷看看擦眼抹泪的小红子，同情地问：大侄子，侄媳妇到底没巴济过来？
李宝财说：往哪儿巴济，穷人得了个该死病，只能硬等着死，不过死了也好，谁早死，谁有福。大叔，我想求你给办点事。
姥爷看了一眼小红子说：又什么事？领着小红子来，不是想叫我给小红子也找个吃饭地方吧？
李宝财说：无怪村里人都叫你李诸葛，你一猜就中。你也知道，她嫂子死了，我是卖了两亩地才发丧的。现在我拉着两个孩子，再加上小红子，剩的那点薄拉地，实在养活不了四张嘴，你看哪儿有合适的地方，就，就给小红子找户人家当童养媳吧。
姥爷问：红子多大了？
大芳子妹妹两岁，十二。
姥爷耷拉了脸，拿出当叔叔的派头说：好赖你们也是我本家的侄子侄女，不是叔叔说你，你妹妹还这么小，你就舍得叫她去当那个童养媳？
李宝财说：大叔你说得对，但凡有一线之路我不能让妹妹走这条路，可不走怎么办，谁叫她摊上我这个无能的哥哥呢？
你以为童养媳是那么好当的吗？你知不知道咱关东州这地方是怎么说童养媳的：童养媳你听着，小灯台你顶着，小磨扇你推着，小尿壶你捧着，孩子哭你抱着，饭不够你等着……你想让小红子也去过那种日子啊？姥爷生气地数落李宝财。
见姥爷生气，李宝财只好说实话：大叔，不瞒你说，我已经让你侄媳妇传上那个病了，自从你侄媳妇死后，我这身板越来越不得劲了，还不知能熬到哪一天呢。
姥爷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媳妇和芳子她妈得的是一样的病。唉，那病传染快着哪，我好歹没让芳子她妈传染上。你还这么年轻就传染上了，这可怎么是好。
所以我想把小红子送出去，别再叫我传染了，虽说当童养媳苦，也比得上那个该死病好。两个小子没人要，有人要我也送，送出一个就逃条活命。
姥爷明白了李宝财的意思：是这样……好吧，以后我操点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