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可没有堂嫂那么坚强,年老体衰的他土改后仅仅活了三年。
父亲去世时,哥哥吉祥初中已快毕业。哥哥大我八岁,自小聪明,书读得很棒,依父母的意思,初中毕业还要让他继续往上念。但父亲不在了,哥哥不想再念下去,想下来干活养活母亲和我。
哥哥上学时还没开始土改,父母虽然自己一辈子活得窝囊,活得艰难,却认准一个理——让儿子念书,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儿子只有念书,长大后才能出人头地,才不会像老一辈,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所以父母在哥哥不满七岁就把他送进学堂,当时农村孩子那么小就上学,哥哥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也不知是随了父亲还是母亲的遗传基因,也许他们俩的基因都优秀,只是社会没有给他们机会。反正,哥哥和我,上学时书读得比谁都好,成绩好得让老师和周围的邻居都惊诧,说棍子捅不出个屁的孙老四怎么养出这么一对儿子,真真是兔子洞里爬出了老虎。
土改后的第一年,全家仅靠母亲四乡讨饭度时光,即便在这种情况下,父母也不肯让哥哥辍学,要来饭食先尽哥哥吃饱好上学。哥哥小学毕业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初中,初中离家十几里地,哥哥住不起学校,天天书包里装两块苞米饼子来回跑趟,学习成绩依然出色。但父亲去世,哥哥见母亲一人种地太辛苦,决意不再读书,帮母亲下地干活,把读书机会让给年纪尚小的我。
那时家里确实够苦了,买不起肥皂,母亲像当闺女时那样淋灰水洗衣裳;买不起毛巾,娘儿三个共一块破布擦脸;买不起煤油,常常麻秆照明;买不起食油,母亲天天白水煮菜;买不起盐,煮出的菜难以下咽……
那时的哥哥,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但已经把自己当成大人,努力地去分担母亲的重担,只要一有空,就下地帮母亲干活,母亲怕分散他读书的精力,但怎么阻拦都不行。比起哥哥,尚未上学,天天不是挖野菜,就是捡烧柴的我就显得不懂事多了。一次吃饭,我吃了一口煮白菜后摔了筷子说:妈,这菜一点味也没有,怎么吃?
母亲难受地看了看我,小声说:没有盐了,先将就几天,等交了你哥的学费妈就去供销社买盐。
而哥哥就能大口吞着白菜,一边吃一边说:吉财,你上山挖野菜,挖到羊奶子,酸巴狗子就生吃,它们也没有放盐,你怎么就吃下去了?说着还朝我使个眼色,意思不让我再难为母亲了。
可我当时哪里理解哥哥的意思,还理直气壮地分辩:那能一样吗?羊奶子甜,酸巴狗子酸,咱妈熬的菜又不甜又不酸,能吃你吃吧,我是不吃了。
家里粮不多了,哥哥每天上学得带饼子,饼子省给了哥哥,母亲和我在家光喝稀饭,我正长个,喝稀饭喝得两腿发软,浑身没劲。我就嚷嚷:妈,饼子都省给哥了,我都走不动道了。
母亲一听,说,该死,我怎么能让你跟妈一样呢?从此,母亲每天给我一个饼子,可她的稀饭也就越发的稀了,有一天,母亲担水浇菜,晕倒在水井边……
可能就因为这些,哥哥坚决不肯继续念书了。毕业考试一结束,哥哥就收拾课本回家了。母亲知道后,从没打过我们哥俩的母亲怒打了哥哥一个耳光,说哥哥如果现在下学,她就不认这个儿子。命令他立即回学校去,继续复习课程准备升学考试,而且要一直往下念,什么时候念到头什么时候为止。那时,在人们的意识里,念到头就是念到大学毕业,而在当时的农村,穷家孩子念大学,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而母亲,一天书没念的母亲,却为哥哥设计了这个宏伟的蓝图。
哥哥说服不了母亲,只好去找堂哥吉发,想让吉发劝劝母亲,谁想堂哥吉发完全和母亲站在一个立场上,命令哥哥立刻回学校去,想回来种地,没门。
哥哥说吉发:大哥,你光说叫我继续念,你不看看我妈累成什么样,家里一年到头连个买盐买灯油的钱都没有,吉财也该上学了,我还怎么念?
吉财上学不用你管,买盐买点灯油也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念好你的书,听哥话,快回学校复习考试,只要能考上就念。堂哥说着从炕上的破柜里拿出二十块钱,那是他辛辛苦苦饲养的一窝猪崽子卖的钱,也是他家仅有的二十块钱。
哥哥当然知道这钱的分量,说什么也不肯接,堂哥吉发脸一沉说;你再跟我犟我可就恼了。吉祥,咱老孙家才几个人?我已经这样了,家宝兄弟都不是读书的料。给老孙家争气,让老孙家茔地能冒一回青烟,就靠你了,你快回去,你要现在下学,你妈可要伤心死了。
哥哥只好接了钱,他不明白一贫如洗的妈,还有一贫如洗的吉发,为什么把读书上学看得如此重要。他回家问母亲:妈,你为什么非要坚持让我念书?让我下来帮扶帮扶你不好吗?难道你受的苦还不够多吗?
母亲回答得很坚决:不好,就是我受的苦太多才不想让你们跟我一样。都说读书明事理,我和你爹要让你们这一辈子活得明事理,活得像个人,不要像我和你爹,活个稀里糊涂,活得自个儿做不了自个儿的主。
在母亲和吉发的坚持下,哥哥重返学校,顺利考上了高中,学校距家六十来里地,哥哥无法再跑趟,但每星期都步行回家背饼子拿咸菜,背一次饼子,哥哥差不多能吃多半个星期,这样能省不少伙食钱。那时学校还不太讲阶级成分,哥哥品学兼优,学校给了哥哥二等助学金,过惯了艰苦生活的哥哥,居然能省下部分助学金补贴家用。
哥哥放假回来的日子,拼命帮母亲干地里的活,哥哥每次回来,母亲都能松一口气,晚上吃了饭,睡觉还早,母亲就给我和哥哥讲身为地主的姥爷怎么省吃俭用,吃一回蒸鸡蛋还吃坏了肚子;讲姥爷家的小伙计,没有家,没有亲人,孤孤单单一个人,不到十岁就给人干活,天天起五更爬半夜,鸡叫为亮天……
姥爷怎么那样对待伙计啊,无怪阶级教育课上说地主都凶残狠毒,为富不仁,剥削压迫穷人。哥哥用他在学校学得的阶级斗争理论评价姥爷。
话也不能那么说,小伙计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你姥爷要是不收留,只怕他一小就冻死饿死了。母亲说着摊开破被子,准备让我们睡觉。没有什么特殊事,母亲是不舍得多点一会儿灯的。
那个小伙计现在在哪?哥哥还沉浸在母亲刚才讲述的事情里,对母亲讲述的那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现在……现在只怕骨头渣子都烂没了。母亲被触动了伤心事,声音呜咽了……
哥哥不好再问下去,我看不出母亲的难过,直通通地问:是姥爷折磨死的吧?姥爷是不是周扒皮?那时我已听人讲过“半夜鸡叫”的故事。
不要瞎说,你姥爷不是周扒皮,再说,不光是他一人起五更爬半夜,鸡叫为亮天,那时凡是过庄稼日子的人家都是以鸡叫为亮天,你姥爷天天起得比伙计还早,活干得比伙计还多。对伙计也不狠,伙计和你姥爷吃一样的饭,干一样的活,没有分出东家和伙计。母亲实事求是地为姥爷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