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76767500000001

第1章 非典型性失忆综合征

第一节 第一个病人

2025年5月10日16:30,Y市青山医院第二病区依旧人满为患,百余道高矮胖瘦的身影排成五条弯曲的长队,就像五条蜿蜒流淌的河流,缓缓汇入病区的一、二、四、五、六号诊室。唯一的例外是位于走廊正中的三号诊室,大门敞开却门可罗雀,个别病人、家属在路过三号诊室门口时,还会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一眼,脸上流露出讥笑、嘲弄的神情。

三号诊室的坐诊医生秦文一脸漠然,他笔直地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木椅上,看着门外一张张好奇、鄙夷、若有所思的面庞,一些不愿回想,却又无法忘却的记忆如影片般在脑中闪回。

青山医院是Z省最出名的精神病医院,医院共有一百五十位一线医生,每天平均接待近三千名精神病患者,算下来,每个医生每天要接诊二十个病人。这个数字在外科、内科不值一提,但放在精神科绝对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数字。就在半年前,秦文还是青山医院最受欢迎的医生——不但毕业于名校品学兼优,而且礼貌热情让人如沐春风,那段时间,三号诊室门口的长队常常能排到晚上七八点。然而这已经是过去式了。自从半年前的那一夜之后,秦文就从最忙的那个人,变成了最闲的那个人。

那是去年12月10日的事,他之所以将日期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当天是他亲弟弟秦武的三十一岁生日。秦文记得,那天他从8:00一直坐到20:00,共计接诊了三十六个精神病人,中途上厕所、吃午饭的时间加起来还不足一个小时。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后,他就在医院门口的小饭店,请秦武吃了一顿便饭,兄弟俩点了四个菜,三荤一素,最贵的菜是一盆六十八块的酸菜鱼,喝了两瓶半斤装的白酒。秦文一瓶、秦武一瓶。其实起初秦文是不准备喝酒的,但委实架不住秦武的一再相劝。吃完饭出门时,迎面而来的北风吹得秦文打了个哆嗦,他对秦武说:“你等等,我去医院拿件衣服。”

秦文套上衣服正要出门时,恰好遇到一位被拦在门口的病人家属。这是一个四十出头、体形微胖的卷发妇女,妇女隔着住院处的铁门上蹿下跳,死活要进去看一眼刚被诊断为抑郁症的儿子,妇女冲秦文喊:“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对不起,我们是精神病院,有严格的探视时间与探视规定!”

“那你怎么进去的?”

“我是医生。”秦文随口说道。

妇女猛然抬头,促狭的双眼放射出锐利的光芒,肥厚的鼻翼翕动了几下,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妇女问:“你喝酒了?”

“嗯,”秦文晃了晃晕沉沉的脑袋,“我下班了。”

“你喝酒了?”妇女又重复了一遍。

“都跟你说了,我下班了!”秦文没有注意到,此时中年妇女已悄悄地掏出了手机,并按下了录像快门。秦文打了个酒嗝,对妇女说:“法律没有规定,医生下班也不能喝酒啊!”

“你喝了多少?”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就问你喝了多少,你怕什么?”

“我没怕,你到底干什么?!”

“我要进去看我儿子,你赶快放我进去,什么都好说,不然后果自负!”妇女忽然伸手,揪住了秦文的衣领。

“真是无理取闹!”秦文被激怒了,他甩开妇女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由于酒精的作用,秦文回家后便倒头大睡。他并不知道,就在两个小时后,一段名为《精神病院医生酒后查房》的视频在网络上被播放了三千万次——尽管当晚的值班记录、监控录像都足以证明秦文的清白,然而,多数网民不相信“官方说法”。他们坚信自己认定的“真相”,并将一切与之相悖的事物视作谎言与潜规则。

在之后的两三天,“医生酒后查房”的谣言非但没有止于智者,没有被真相击碎,反而不断升级发酵,并衍生出“医生豪饮两斤白酒后殴打精神病人”“医生接受医药中介贿赂,在本市最豪华夜总会喝花酒”等升级版本。谣言的主角——秦文,也在这两三天里,从一个前程似锦的年轻人,变成了整个医院乃至这座城市的罪人与笑柄。

“秦老师?”一个清脆的声音让秦文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他呆滞了几秒,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实习护士张茜,问:“怎么了?”

“今天一共十一个病人挂号,挂号单都整理好了,您收一下。”

“谢谢。”秦文嘴角牵动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说,“张茜,今天我这边应该没事了,你去隔壁四号诊室钱老师那边帮忙吧。”

秦文说完后便低头整理桌面,按照这半年的习惯,接下来,张茜会小声回答一句“好的”,礼貌地跟秦文道别,出门。但等身影消失在门口后,女孩的脚步会在一秒内加快两倍,踢踢踏踏一路狂奔。秦文当然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但从未因此生气,甚至有些同情她,他十分清楚,这个女孩在分给自己实习之后,曾经历过多少讥笑与嘲讽。

“好的。”张茜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柔而坚决,当她转身的一瞬,黑亮的齐耳短发如帷幔般在空中飘扬,秦文的呼吸停滞了一两秒,心底某个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被触动了,张茜的背影让他想起了一个故人,秦文说:“等等,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嗯?”张茜蓦然转身,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讶异,“怎么了?”

“我知道你在我这边的压力比较大,想跟你解释两句。”

“嗯,您说。”张茜低下头,原本惊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漠然,就像戴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面具。她自然听说过秦文的事。自己刚来实习的那天,当听说指导老师是秦文,脱口说了一句“完蛋了”。在之后的相处里,张茜始终戴着有色眼镜看待秦文:秦文很注重仪容外表,白大褂永远一尘不染,她觉得这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表现;秦文问诊时,语气始终温和细心,她又感觉这个男人很娘娘腔。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偏见,除了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外,更重要的是每天晚上回到学校,她都会面对同学们劈头盖脸的八卦与嘲笑,例如“你老师今天喝了多少?”“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秦老师请你喝酒啦?”张茜不善于辩驳,只能将这些屈辱与痛苦全部埋入心底。于是,当面对秦文的时候,这些负面情绪便会自然而然地涌现出来,让她愈发憎恶、鄙夷这个被她称为“老师”的人。

“那天我确实喝了酒,但是在下班后,不是上班。”秦文忽然感到一丝迷茫,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说这个,张茜的实习期还有三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在原本的预计中,两人本该心照不宣地敷衍完这段时间,然后分道扬镳永不再见。然而秦文依旧说了出来:“网上的很多消息都是道听途说,不是真的。”

张茜愣了片刻,心中泛起奇异的波澜,这波澜并非惊讶、感动抑或高兴,而是厌恶,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厌恶,张茜的第一反应是“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是不是对我有意思”,而第二反应则是“我该怎么敷衍过去,以免他最后给我的实习成绩打不及格”。张茜艰难地抬起头,强忍心中的厌恶与秦文对视,她说:“嗯,新闻都这样,黑的也会说成白的。”

秦文点了点头,他听出了张茜语气中的敷衍与言不由衷,却又不知道该怎样消除这样的误会,屋内的空气一时有些凝重。秦文想再解释什么,但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脑发出短暂的蜂鸣声,屏幕上跳出一行提示:“赵春梅,女,26岁”。

有人挂号了。

张茜犹豫了一下,将已拿在手上的包放了回去。

第二节 记忆偏离

病人赵春梅的出场方式相当别致且热闹,好像一场轰轰烈烈的闹剧。大约三分钟后,走廊尽头传来一个粗哑的男声:“让一下,让一下。”紧接着是一阵杂糅了多种声音的混响,包括孩子尖锐的啼哭、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呼喊“救命,救命”,以及一连串“笃笃”的清脆声响,就像四五根拐棍同时戳在地面上。又过了大约十秒,五道身影依次钻进了三号诊室大门。

这五个人是一个略显怪异的组合,第一个进门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年妇女,头发烫成了夸张的大波浪,脖子、手上戴满金银玉器,一动就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妇女虽然穿金戴银,但身上带着浓重的土气。“医生,我儿媳妇中邪了,你给瞧瞧。”妇女用浓重的方言腔调说。在妇女身边,跟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女孩满脸泪痕,嘴里不停哭喊:“妈妈!妈妈!”在这一老一少身后,一个体形微胖的年轻男人、一个穿中山装的半大老头一左一右“抬”着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

之所以用“抬”这个词,是因为这个女人正被一根小指粗细的尼龙绳死死捆在一张实木椅子上,她头发散乱,脸上密布着交错的伤痕与泪痕,看年龄模样,应该就是患者赵春梅了。赵春梅身材很瘦,体重看上去只有八九十斤。此刻,这个纤弱的女人就像落网的野兽一样死命挣扎,上身以夸张的幅度前后扭动,两条比麻秆还细的腿四处乱踢。

“放开我,放开我。”赵春梅嘶声叫喊。

“安分点儿!”年轻男人大声呵斥,赵春梅丝毫不买账,而是龇牙咧嘴地把脑袋扭过一个夸张的角度,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试图去咬这个男子。

张茜吓得花容失色,自实习以来,她还从没见过这阵势。秦文却见怪不怪地点了点头,他接过病历本,问一旁的家属:“怎么了?”

家属正要说话,被绑在椅子上的赵春梅却抢先开口了,她说话时眼泪如洪水般涌出眼眶,赵春梅大声呼喊:“医生,我没病,我被他们绑架了,帮我报警!帮我报警!”

作为一名成熟的精神科医生,他的第一判断是,这个被捆着的女人是一名受迫害妄想症患者——绑匪绝不会把受害人带到医院来。秦文没有理会妇女的哀求,而是问一旁的年轻男人:“什么情况?”

“是这样,大夫,她是我老婆,赵春梅,这两位是我爸妈,小丫头是我的女儿。我老婆今天一早还好好的,谁知吃完午饭后,她忽然喊困,就睡了个午觉。”年轻男子的双眉间带着明显的怒意,他顿了顿,说,“没想到一觉睡醒后,阿梅就发疯了。”

“怎么疯的,你给我具体说说。”

“当时差不多是下午两点半,我坐在电脑前玩游戏,玩到一半的时候,阿梅忽然醒了,然后在床上大喊:‘你是谁?我怎么在这儿?’声音特吓人,左右隔壁都能听到。我赶紧问她什么情况,谁知她什么话都不说,一边喊救命,一边穿了个奶罩就往外跑,我哪能让她跑呢,这不是丢人现眼嘛,只好拦腰把她抱住了。谁知她就跟发疯一样,上来咬了我肩膀一口,差点把一整块肉都咬下来了。我爸妈在外面听到,以为我们夫妻吵架,就进来劝架,谁知我老婆就跟条疯狗一样,见谁咬谁。不但如此,她还说我们绑架她,她要喊她老公来,杀了我们全家!”

秦文瞧了一眼男人的肩膀,果然,上面留着一排清晰的青紫色牙印,牙印很深,明显是下了狠口。秦文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你是病人的老公,但病人不记得或者说不认可你们的关系?你们结婚多久了,领证了吗?”

“早领了!我们是大前年10月结的婚,孩子都快两岁了!”男人的脸色有些复杂,“我当时就问我婆娘,你老公是谁,她居然说,她老公是村西头的尤小志,谁都知道,尤小志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据说脑子还有点问题。现在村里风言风语的!”

“以前你老婆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吗?”

“没有!以前好得很!”

“最近受什么精神刺激了吗?”

“没有!”

“那你老婆的父母,还有上一辈,有没有精神病史?”

“没有,我老婆的爸妈,还有爷爷奶奶我都见过,都正常得很。”

“没有家族遗传病史……”秦文瞥了一眼赵春梅,此刻她已停止了流泪,目光中的惊恐也被愤怒取代,她声嘶力竭地大喊:“说谎!他们都在骗人!”

秦文皱了皱眉,直觉告诉他,患者的病情很严重、很复杂。一旁的男人误解了秦文的表情,还以为医生在怀疑自己,他挠了两下脑袋,将哭泣不止的小女孩推到秦文跟前:“我叫钱强,我婆娘叫赵春梅,我闺女叫钱小梅,这还能假?”

女孩怯怯地看了秦文一眼,然后扭过头,扑向被绑在椅子上拼命挣扎的赵春梅:“妈妈,妈妈!”女孩的哭声尖锐凄厉,让听者有些恻然,赵春梅看见扑到腿边的女孩,整个人愣了愣,乱踢的双脚暂时安静了下来,但脸上的表情依然十分冷漠。她说:“这女孩不是我女儿,钱强不是我老公,这两个人也不是我的公公婆婆。他们都是骗你的,真的!”

秦文的双眉拧成一团,患者并非简单的受迫害妄想症。秦文一度怀疑,这个叫赵春梅的病人患有多重人格障碍,然而绝大多数多重人格障碍都形成于童年时期,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也会出现一些端倪。像赵春梅这样,以前一切正常,却在快三十岁的年纪忽然分裂出第二人格的,他此前从未听过。秦文随后想到了解离性失忆症、妄想症。不过,看赵春梅现在的症状,倒像是这几种精神疾病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医生。”赵春梅忽然发话,打断了秦文的思索。

“怎么了?”

“医生,我真的没病,我叫赵春梅,我认识钱强,我跟他三年前相过亲。他家条件不错,拆迁赔了三百万,一套房。但我听说,他这个人花花肠子比较多,所以最后就没答应在一起。”听见赵春梅这么“埋汰”自己,钱强脸上浮出一丝尴尬的笑容,但并没有反驳。赵春梅又说:“我在两年前嫁给了尤小志,我男人虽然没钱,年纪也大了点,但是很疼我,我们是去年正月初十结婚的,今年3月生了对龙凤胎,分别叫尤龙和尤凤。我求求您,打个电话给我老公,或者给我爸妈也行!求您了!”

秦文微微一愣,正在写病历的右手停住了,不是别的,赵春梅给他的感觉,实在太“正常”了。这里的“正常”不只是“语气平静”“情绪稳定”,更重要的是,思维条理十分清晰,秦文接诊过的精神病人数以万计,从未见过一个多重人格,又或者失忆症、妄想症患者像眼前的赵春梅这么“正常”的。心头的某根弦绷紧了,他怀疑这件事是不是另有隐情,于是将征询的目光投向旁边的钱强一家。

“有户口本吗?”

“谁看病还带这个啊?”

“患者的父母呢?”

“这事还没跟他们说,觉得有些丢人。”钱强的脸色更难看了,“医生,她说的全是胡话!她疯了!”

秦文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他放下钢笔,认真地对赵春梅说:“赵春梅,把你父母的电话号码给我。”

十五分钟后,一对衣着朴素的老人冲进了病房。

“爸!救救我……”赵春梅的哭声只持续了不到两秒便戛然而止,红肿的眼睛里放射出绝望的光芒,因为她听见,这个被她称为爸爸的男人问了一句话。

“两位亲家,小梅这是怎么了?”

秦文一下子有底了,问题还是出在赵春梅身上,他摇了摇头,继续之前例行公事地问:“你们二位是赵春梅的父母?”

“嗯!”

“钱强是你们女婿?”

“是啊,怎么了?”赵春梅的父母茫然点头,与此同时,赵春梅的一双眼睛就像断电的灯泡,一下子黯淡下来,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不、不”声。秦文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他温和地对赵春梅说:“你生了病,脑子忘记了一些事情。放心,我是医生,不会害你的,也不会让别人害你。”

赵春梅依旧拼命地摇头:“我真的没病!”

“要不这样,我现在分别问你们几个问题,赵春梅先答,钱强后答,谁都不要打断对方,其他人如果有什么不同说法,可以最后补充。”秦文一面示意张茜做记录,一面重新翻开病历,问出第一个问题:“这位女士叫赵春梅,今年二十六岁,Z省Y市人,身份证号××××××××××××××××××,对吧!”

“是!”赵春梅点头道。

“没错!”钱强也说。

“第二个问题,赵春梅从小在哪儿长大的?读过哪些学校?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是H县小石镇人,小学上的是当地的红星小学,后来在县中读了初高中,高考没考上大学,就出来上班了。我现在在我朋友燕子开的家政公司上班,就是做清洁工、钟点工一类的活儿。”赵春梅说。

“我老婆说得没错。”钱强点头赞同,旁边的几个长辈也附和道:“没错,是这样的。”

“这么看,患者的身份认知,以及长期记忆都没有问题。”秦文说,“问题主要出在赵春梅对婚姻经历的记忆上,现在你们双方回忆一下,跟对方是怎么认识的,以及自己的婚姻经历。”

赵春梅脸色变得黯淡下来,她低下头,没有开口。

“我说吧。”钱强插话道,“我跟春梅是大前年相的亲,起初她说我个子矮,不太中意我,但相处了个把月后,她感觉我人不错,家里条件也好,就走到一起了。我们认识不到两个月就结婚了,之后很快就有了孩子,前年7月16号,我老婆生了女儿小梅。”

秦文说:“你再回忆一下,你们认识之后一些具体的事情,最好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记得的。”

“这个,我们结婚当天,接亲的汽车开到村口的时候,忽然有一条蛇拦在了路中间,赶了半天才走,亲戚都说这是吉兆。还有,小梅满月的时候出水痘,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才出来,满月酒都没办……医生,这些算细节吗?”

“算。”秦文环顾四周,赵春梅与钱强的父母同时点头,示意钱强说的是事实,秦文转过头,温和地问赵春梅:“你说吧,你都记得什么?你老公说的这些,你有印象吗?”

“呜呜……我,我真的生病了?”赵春梅停止了挣扎,脸上的凄苦之色更甚,她低垂着头,目光悄悄在周围几个人脸上依次扫过。

“别怕,你记得什么,就说什么。”

“我记得,我跟钱强确实相过亲,但没有走到一起,我老公是……”赵春梅并没有再次说出“尤小志”三个字,而是怯怯地看了两边父母一眼,低下头,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说,“我之前说得已经很详细了。钱强说的这些事,我一点都不记得。”

秦文点了点头,心中对病情作出了初步判断:“解离性失忆症合并妄想症”。至于病因,秦文推测,多半是赵春梅与尤小志存在某种不正当关系,或许还怀过孕,导致精神压力太大,最终不堪重负,同时出现了失忆症与妄想症。想到这里,秦文不由得多看了一旁的小女孩两眼,他一度怀疑,这个小女孩会不会是赵春梅婚内出轨,跟那个尤小志生的女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小女孩的五官与钱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用肉眼就能排除这种可能。

“病人的情况比较特殊,目前怀疑失忆症并发妄想症,患者在失去部分记忆的同时,大脑中产生了虚假记忆,但具体病情与病因还要进一步诊断,建议入院观察。”秦文自然不能将心里的猜测说给家属,他拿起钢笔,开始签入院通知书。

第三节 疑云

5月12日。

秦文发现自己犯错的过程相当戏剧化。赵春梅入院第二天17:00,秦文的三号诊室一如既往门庭冷落。忽然,一个三十多岁、个头矮小的中年男人火急火燎地冲进诊室,在秦文做出反应之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地说:“医生,你行行好,救救我,我跟赵春梅真的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秦文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你是谁?到底什么事?”

“我叫尤小志。”男人抬起头来,他的五官很平凡,眼睛狭长无神,蜡黄的脸上能看到两道新鲜的伤痕,似乎是树枝一类的物件划出来的。尤小志身上套了一件深蓝色的劣质工作服,领口满是油漆等污渍,左胸的位置还印着“海天酱油”四个白字。很明显,这是一个无比平凡、扔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普通民工。尤小志用浓重的方言说:“医生,您帮我个忙,让我跟赵春梅见一面,我跟她没仇没怨,她不能这么冤枉我啊!”

“尤小志?你怎么了?”秦文有些恍惚,尤小志?他不是赵春梅“记忆”里的老公吗?

“医生,我跟赵春梅没有任何瓜葛。谁知她昨天忽然得了失心疯,在家里大喊大叫,说我是她老公,还跟她生了两个娃娃。现在大半个村子都在传,说我勾引人家有夫之妇,还有人说我强奸了她。就在刚才,赵春梅的老公带了一伙人,把我揍了一顿!你说我要是真干了,这顿打我也认了,但我确实没干呐!不要说没干过,就连句聊骚话都没说过!”尤小志的嗓门儿很大,引得不少走廊上的病人都好奇地往里张望,但他却恍然未觉,还赌咒发誓说:“大夫,我尤小志对天发誓,我跟赵春梅没有任何关系,平时在路上遇见,连个招呼都不会打。我要是说半句谎话,就让我明天上工的时候,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

秦文愣住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插曲让他哭笑不得,他赶紧从地上拉起尤小志,说:“你跟赵春梅,真的没来往?”

“没有!”

秦文直视尤小志的眼睛:“你说你们走在路上,连招呼都不打,也是真话?”

“真不骗你!”

“那你们之间有没有什么矛盾,或者仇怨什么的?”

“没有!”尤小志急得眼睛都红了,“我都说了,你让我跟赵春梅见一面,我当面找她问个清楚!”

“病人的病情还不稳定,就连家属都不能探视,更不要说你了。”秦文自然不可能答应尤小志的要求。尤小志软磨硬泡了一阵子,眼看秦文态度坚决,甩下两句脏话便悻悻而去了。尤小志出门后,秦文脸上更加阴云密布,他对护士张茜说:“尤小志说的应该是真话。”

“嗯?”

“这意味着之前对赵春梅病因的推测,完全不成立了。”

“什么意思?”

“我之前推测,赵春梅应该是跟尤小志有婚外情,又或者是被尤小志强奸过,精神压力过大,大脑皮质里才产生了子虚乌有的记忆。但照现在的状况看,尤小志和赵春梅似乎完全扯不上关系。”秦文耐心地对张茜解释道,“精神病有很多种,病情多样复杂,但真正寻根追源,往往都能找到一个符合逻辑的合理诱因。例如多重人格障碍大多源自患者年幼时遭遇的侵害,患者无法直面侵害的创伤,会分裂出另外一重人格来保护自己;又如失忆症大多源自脑部受伤或脑部器质性病变。然而赵春梅的病情,目前完全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之前赵春梅的家属不是说,尤小志精神有点问题吗?我看他挺正常啊。”张茜回应道。

“这个很常见,农村的年轻人,如果三十岁不娶媳妇,很多会被人说不正常的!”

“那怎么办?”

“我得再找赵春梅聊一次,或许一开始我们就弄错了方向。”

问诊记录

患者:赵春梅,女,26岁,5月10日被家人强制送医,初步诊断为失忆合并妄想症。

主治医师:秦文

记录人:张茜(实习)

询问日期:5月12日,括号内文字为后期标注,书写于5月14日。

病情概述:患者在丧失部分记忆的同时,大脑中又幻想出大量虚假记忆。真实记忆与虚假记忆能正常衔接,并形成完整记忆链。本次问诊任务为,以时间为序,尽可能还原一遍患者的记忆链,之后通过家属谈话,找出其中的虚假记忆,进而寻找规律,探索病因。

谈话过程:

秦文:你好,我是你的主治医生,秦文,你还记得吗?

患者:记得。

秦文:那你回忆一下,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哪天,当天发生了什么?

患者:前天中午,我一觉睡醒,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钱强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玩电脑,我当时就吓得喊了起来。接着钱强就问我怎么回事,是不是疯了。他还说他是我老公,可我明明记得我老公是尤小志。然后钱强就和他爸妈一起打我,还把我绑在椅子上,送到医院来了。我当时请您帮我打电话给我爸妈,您答应了,可我爸妈也说,钱强是我老公,再后来您就安排我住院了。

(注:该段记忆准确无误,患者表述清晰)

秦文:好,我们把时间往前移一点,你记得当天上午发生了什么?

患者有些犹豫,目光闪躲。

秦文:你只要说你记得的事情就行,不用管对不对。

患者:我记得,当天上午,我跟我老公尤小志一起去万达广场给孩子买衣服了,然后逛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就没意识了,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被迷晕了,再醒来的时候,就在钱强家床上了。

(经邻居作证,赵春梅发病当日上午一直在钱强家做家务,该记忆确定为虚假记忆)

秦文:你还记得住院后发生的事吗?自己的别人的都可以。

患者:我的管床护士姓周,是个戴眼镜的小姑娘,我住进来的当晚,隔壁209的一个老头半夜大喊大叫,还说有人害他,后来被送到重症病房了。还有,昨天我爸妈来看我,给我带了两件夏天的睡衣,让我好好养病,什么都别想。医生,我真的生病了?

(该段记忆准确无误,患者表述清晰)

秦文:这些问题,我最后跟你解答,你先配合我。

患者:好。

秦文:在你印象里,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什么?这件事最好是你父母也记得的。

患者:我记得二年级的时候,我爸妈带我去北京动物园玩,当时我淘气,我爸一撒手,我就跑没影了。这一下把他们吓坏了,我爸喊得嗓子都哑了,也没喊到我,最后还是通过动物园的广播才找到我的。我记得,我爸找到我之后,狠狠抽了我两个耳刮子,那疼我到现在都记得,因为那两个耳刮子,我脸肿了半个月都没去上学!

(经查证,该段记忆准确无误,与父母的回忆一致)

秦文:好,接着说,小时候还有哪些事?

患者:我上初中的时候,腿摔断过一次。当时是体育课,我跳沙坑跳歪了,大腿磕到沙坑边上了,后来打了石膏,在家休息了两个月。

(经查证,该段记忆准确无误,与父母的回忆一致)

……(省略三千字患者从上学到工作后的记忆,均准确无误)

秦文: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到燕子家政打工的,当时什么情况?

患者:我高中毕业后,在电子厂上了四年班,工资还可以,就是三班倒。二十二岁那年,我朋友燕子就让我去她的家政公司上班,起初我不太愿意,觉得自己毕竟是高中生,有点拉不下面子,但燕子跟我说,做家政每个月能挣四五千,而且也不太累,我就答应了。

(经查证,该段记忆准确无误,与父母、燕子的回忆一致)

秦文:再往后呢,你做家政的时候,有没有遇到什么印象特别深的事?

患者:有啊,我做家政第二年还是第三年,公司一个姓周的大姐,帮人家擦窗户的时候摔下去了,好像是五楼还是六楼,落了个半身不遂,听说主家跟公司分别赔了四十万,现在人还躺床上,拉屎撒尿都要人照顾。

(该段记忆真实性存疑,经患者家属多方查证,并无此事,可能为虚假记忆)

秦文:再然后呢,还发生过什么事?

患者:之后,我就跟尤小志结婚了啊……对了,也就是周大姐摔伤的那段日子,我妈因为中风住院住了半个月,刚开始连床都下不了,但后来恢复得挺好的。

(该段记忆确定为虚假记忆,患者母亲从未因脑中风入院)

秦文:好的,说说你记忆里,跟钱强、尤小志的事情吧。你记得什么,就说什么。

患者:我记得,我二十三四岁那两年,跟四五个男的相过亲,钱强是其中之一,但我对他没什么感觉,具体聊过什么,我不记得了。后来,我有一天回家时,遇到了尤小志,小志看我手上拿的东西比较多,就帮我提了一段,我觉得这个人虽然条件一般,年纪也大了点儿,但心还挺好的,再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患者自述与尤小志相遇一段,被尤小志否认,真实性高度存疑)

秦文:那好,你再回忆一下,最近这一两个月,遇到过什么记忆深刻的事情。

患者:有的,上个月月底,我下班骑电动车,撞到了路边停的一辆奔驰,驾驶员要我赔一万,我当时就吓傻了,后来交警来了,说他违章停车,是他的责任,最后他赔了我二百,你说现在有钱人怎么这么没素质,还讹诈我们穷人。

(该段记忆基本确定为虚假记忆,经家属查证,并无此事)

秦文:好的,今天先聊这么多,我去找你的父母谈谈,尽量把你说的这些查证一下,看看哪些是真的,哪些可能有问题。

患者:医生,我真的生病了吗?我老公真的是钱强?

秦文:是的!我看过你们的结婚证了!钱小梅也确实是你的女儿。

患者:呜呜,我……我记得的不是这样的啊。

秦文:你先休息,回头再说。

5月15日,赵春梅入院后第五天。

秦文将标注后的问诊记录递到张茜面前,问:“你发现其中的规律了吗?”

“好像患者出现问题的记忆,都集中在最近两三年,也就是2022年以后,而早些时候的记忆,基本上都是准确、真实的。”张茜虽然讨厌秦文,但从不会因私废公,在这之前,她已经把问诊病例反复读了三遍。

“没错,从记录上看,患者发病后,就完全遗忘了最近几年发生的事情,如果仅仅如此的话,那并不罕见,真正诡异的是,患者在失忆后,居然又自动‘脑补’出了一段虚假的记忆,这些虚假记忆不但清晰严谨,还能和真实记忆完美无缝对接,这样的病例,就连听都没听说过。”秦文眉头紧锁,用低沉的语气说,“不仅如此,在这份记录里,还有一处更难以解释的地方。”

“什么地方?”

“就是赵春梅陈述的,家政公司的那个周大姐擦窗户摔伤的事情,这件事经家属事后查证,并没有实际发生。”

“怎么了?”

“这么说吧,妄想症患者的想象力相当丰富,有人会在大脑里凭空虚构出一段自己拯救世界的剧情,也有人会造出一段自己跟梦中情人的浪漫爱情故事,但这些虚假记忆都有一个共性,那便是‘主角’一定是患者自己。然而赵春梅陈述的这段虚假记忆,完全是一段‘见闻’而非‘经历’,跟她本人基本扯不上关系,这又算怎么回事?”

“这个……我好像也没听说过。”张茜有些困惑,“秦老师您怎么看?”

“我昨天又请教了几个业内的专家,他们都表示没见过这样的病例。赵春梅这样的病情……”秦文顿了顿,深邃的目光穿过张茜,投在窗外某个遥远的地方,“史无前例,无迹可循。”

秦文说出这八个字是有一定底气的,毕竟他的父亲秦山就是国内记忆研究领域的泰斗之一,虽然这几年已退居二线,但很多人脉关系还是在的。秦文请教的这两名专家都是业内顶尖大牛,如果连他们都没听说过类似病例的话,那基本意味着这是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新型疾病了。

不过,秦文的结论下得还是太早了一些,因为再过四十八个小时,另一个“史无前例、无迹可循”的病人即将走入他的诊室。

第四节 蔓延

5月17日,赵春梅入院一周后,16:40。

张茜眼巴巴地看着手机上的时间,百爪挠心。离下班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了,但往日“善解人意”的秦文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提前给她“放假”,这让张茜觉得待在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分钟都是难以忍受的煎熬。

“张茜。”秦文忽然说。

“嗯?”张茜心头一喜。

“上次跟你解释我喝酒那事,没来得及说完,今天再说两句。”

张茜的心情一下子从巅峰跌落谷底,她并不想听秦文解释,只想早点逃离这个让她浑身不舒服的阴郁诊室。她觉得那些铺天盖地的新闻已经把事实真相描述得很清楚了,无论秦文如何巧舌如簧也不可能改变,但为了自己的实习成绩,张茜不得不虚与委蛇:“嗯……您说吧。”

“那天是我弟弟的生日,我一直忙到20:00才下班,然后我们两个在医院附近吃了晚饭,喝了点酒,出来的时候,因为外面有点冷,我就到住院处办公室找了件大衣,没想到下楼的时候,正好碰上了一个无理取闹的患者家属,她闻到了我身上的酒味,就拍下来发网上了。”

“噢。”张茜内心毫无波澜,“当时新闻出来之后,您为什么不解释呢?”

“解释什么?”

“您可以找电视台、报社,把真相说出来啊。”

“我解释了,周副院长帮我找了媒体,第二天报纸上也写了。”

“噢,那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大多数人根本不关心,也不相信后续报道。觉得一定是医院找媒体打了招呼。”秦文笑了笑,“因为这个事实,不是大多数人愿意相信的事实。所以,他们认定,我们都在说谎!”

张茜咬了咬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并不相信秦文,连一个字都不信,这不仅因为她对第二天的报道毫无印象,还因为她心中对秦文厌恶与鄙夷早已根深蒂固。退一万步说,就算秦文确实是在下班后喝的酒,她对这个人的恶感也不会减轻丝毫,她认为一个男人无论在上班还是下班时间喝花酒都是渣到极点的表现。

张茜的沉默让诊室内的气氛变得微妙且尴尬,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脑再次发出短暂的提示声,又有人挂号了。

“朱芙蕖,女,九岁。”

九岁?秦文与张茜对视了一眼,目光里同时露出忧虑。

当朱芙蕖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三号诊室门口的一瞬,秦文整颗心都要融化了。不是别的,这女孩实在太漂亮可爱了,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镶嵌在洁白粉嫩的脸颊上,唇红齿白,一眼看去好似一个精美的洋娃娃。这个洋娃娃拉着一个打扮入时的少妇,怯生生地走进了三号诊室大门。

“医生,您好,我叫吴倩,这是我女儿朱芙蕖,小名花花。”少妇的眼眶有些红肿,似乎刚哭过不久,她对秦文说,“花花昨晚还好好的,但今天一大早起来,忽然就失忆了。”

“失忆?”秦文看了女孩一眼,女孩却触电般地低下了头,目光投向地板,头顶上粉红色的蝴蝶发卡微微颤动,明显十分害怕,秦文问:“她不记得什么了?”

“花花的失忆症很奇怪,她记得自己的名字,也记得很多小时候的事,但上小学之后的,就全不记得了。”少妇说,“不但不记得,脑子里还多出了一些奇奇怪怪、并不存在的事情。”

“不存在的事?”秦文心头一动。

“是这样的,我今天一大早送她上学,在楼下上车的时候,花花忽然问我,家里什么时候又换了辆新车,但我家这辆君悦明明三个月前就买了,我当时没太当回事,以为女儿刚睡醒,脑子还有点迷糊。谁知等到了学校门口,花花却呆呆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把她送到育才小学。我当时就蒙了,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后来我又问了她几个问题,这才发现,花花的记忆出了问题。”少妇的语气有些哽咽起来,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写满字的作业纸,开始一条一条地读上面的内容:

“第一,花花现在在育才小学三(6)班读书,但她自己却记得是在城南小学三(1)班;第二,我们家今年三月买了一辆蓝色君悦轿车,但花花却记得我们家在一年前买了辆红色宝马;第三,花花的爷爷奶奶去年搬了家,但花花却不记得了……”当读到第四条的时候,少妇抬头看了秦文一眼,犹豫了片刻,“第四,我跟花花爸爸感情一直很好,但花花却记得我们离婚了……”

秦文大脑“嗡”的一声,他几乎第一时间想到了赵春梅,没错,花花和赵春梅的症状实在太相似了,以至于任何人都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一起。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张茜,发现张茜也在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秦文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将目光移到一直低头不语的花花身上,用最温柔的语调问:“花花,你妈妈说的,都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花花发出蚊蚋般的声响,把妈妈的手抓得更紧了,“呜呜,医生叔叔,你帮帮我,把我的病治好吧!”

“花花,你抬起头,看着我,我问你几个问题。”

“好的。”花花肩膀微微颤了一下,然后用力抬起脑袋,纯净的眸子里放射出迷茫的目光。“医生,我到底……”花花话说到一半顿住了,她的脸色忽然变得很奇怪,眼睛越瞪越大,嘴巴张开,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花花盯着秦文看了整整半分钟,随后咬了咬嘴唇,目光缓缓下移,当看清胸牌上“秦文”两字的一刻,她全身一震,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啊!”

花花叫的声音很大,和之前羞涩胆怯的样子完全不符,在场的另外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花花已一头扎进了妈妈怀里,小声抽泣起来。

“呜呜……”

“怎么了?”吴倩也吓坏了,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花花哭了两三分钟,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她侧过脸,从妈妈臂弯的缝隙里偷偷打量秦文,问:“秦文?你是秦文医生?”

秦文有些发愣,他知道自己是个“名人”,不少事先不知情的病人在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联想到他酒后查房的“光荣事迹”后,都会表现出种种奇怪的反应:讥笑、嘲弄、鄙弃、故作同情、假意理解。但眼前这个九岁女孩的反应显然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这似乎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惊,以及——恐惧。秦文下意识地问:“怎么了?”

“你真是秦文?”

“是啊。”秦文注意到,当自己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花花的母亲也为之一愕,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鄙夷。早已习惯了这种目光的秦文没有过于上心,但花花接下来的话语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甚至可以用“石破天惊”来形容。

“秦文医生?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这句稚嫩的童音音量不大,但每个音节都咬得分外清晰,女孩的眼神清澈透明,绝不像撒谎的样子。

“我,死了?”秦文愣了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一脸困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此时的花花已从母亲怀里钻了出来,但脑袋比刚进病房时垂得更低,别人无法看清她的表情。秦文只好抬起头,将迷茫的目光投向一旁的两名成年女性,张茜与吴倩也一脸震惊,显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啊,我记得。去年暑假的时候,我在家看电视,看到电视上放了你的葬礼,那照片上的人就是你。主持人说,你连续加了一个月班,一天都没休息,后来查房的时候忽然就晕倒了,好像是叫心什么塞的。”

“心肌梗塞?”

“嗯,就是心肌梗塞。”花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她说,“当时有好多领导都参加了你的葬礼,号召大家向你学习。开学后,我们班主任张老师在班会上还布置了一篇作文,主题就是学习秦文医生,我还拿了满分呢!”

“我?加班?心肌梗塞?”秦文愣了片刻,心头生出一丝滑稽的感觉,“花花,在你的记忆里,我们两个人认识吗?我说的认识,是现实里认识。”

“不认识啊,我就是看电视才知道你的事的。”

“等等,花花,你刚才说,你们班主任张老师?”花花的母亲忽然插话道,“秦医生,花花的班主任并不姓张,而是姓陆,而且也不教语文,她刚才说的这一段,也是假的,是不存在的事!”

“嗯,我知道了。”秦文脸色阴沉。毕竟,无论是谁,当知道自己在别人的记忆里已经是一个“死人”的时候,都不会太愉快的。与此同时,花花的这段虚假记忆让他再次联想起上一位患者,赵春梅。没错,在赵春梅的记忆里,也有几段跟她本人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客观记忆”。秦文拿起钢笔,正要书写入院手续,花花的妈妈却忽然抽回了桌上的病历,毫不客气地说:“要不,我再换个医生看看吧。”

秦文脸色一滞,他自然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也不多说什么,而是不卑不亢地送走花花母女。两人出门后,秦文对张茜说:“明天早上晨会,你跟我一起参加,把这两位患者的情况汇报一下。”

“好的。”张茜虽然不喜欢秦文,但是个负责任的护士。

然而秦文并没有等到第二天上午,只过了不到五分钟,诊室的电话响了。

“今晚下班不要走,19:00开个紧急会议,顶楼报告厅,所有人必须参加。”秦文的分管领导、副院长周诚说。

“什么事?”

“开会再说。”

“对了,我正好有事要汇报。赵春梅您记得吧,今天我又接诊了一个九岁女孩,症状跟赵春梅极其相似,我怀疑,两者的病情存在关联。”

“噢?”周诚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惊讶,“方便的话,你现在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第五节 十四个病例

对秦文来说,周诚除了任分管院长以外,还有另外两重重要身份:首先,周诚是秦文的父亲秦山的学生,周诚与秦山关系不错,逢年过节,周诚都会登门拜访秦山,有这一层关系在,他对秦文也相当照拂;其次,周诚是全国脑科领域的权威专家,研究方向和秦山基本一致,即海马体细胞与记忆之间的联系。之前秦文请教的专家就包括周诚。正因如此,秦文在见面前,特地把赵春梅的病例资料重新打了一份出来,周诚接过材料,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便淡淡地说:“这份材料我看过三遍了,病人的短期记忆出现问题,最近两三年的记忆全部消失,同时凭空产生对应的虚假记忆,真实记忆与虚假记忆就跟续写的小说一样,能无缝对接。而且,在虚假记忆里,有不少是和患者本人没有任何关系的客观记忆。”

“嗯。”秦文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周诚对这个病例居然如此上心。他清楚地记得,就在三天前,当他把同样的材料交给科室钱主任的时候,对方只用了一句“精神疾病原本就症状各异”就搪塞了过去。秦文问:“您是记忆方面的专家,您怎么看?”

“跟之前一样的看法,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病例。人的记忆是通过海马体细胞的蛋白堆叠实现的,如果海马体出了问题,导致记忆淆乱,又或者海马体受损导致记忆无法正常读取,都很容易理解。但赵春梅这样的情况,完全超越了目前医学能解释的范畴。”周诚忽然话锋一转,用无比严肃的语气对秦文说:“晚上全院会议,就是讨论这种记忆疾病,到时候,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发表任何看法。”

“为什么?”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但院长刚刚打了电话给我,说是晚上的会议很重要,让我告诉你谨慎发言,这不就是暗示不要说话的意思嘛。我知道,你是赵春梅的主治医师,对这种记忆疾病一定有自己的诊断意见,但是到了会场上,千万不要随口说,听着就可以了,什么都不要说。”

周诚严肃的脸色,以及近乎命令的语气让秦文有些发愣,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周诚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右手轻轻按在了秦文的肩膀上,严肃地说:“你还很年轻,不要因为冲动毁了自己的前途!”

秦文咬了咬牙,脸上露出不甘的神色。他自然明白,周诚的提议是为他好,事实上,自从进单位的那天起,周诚就一直处处维护他。秦文点了点头,艰难地说:“好,我听您的,不说话。”

十分钟后。

踏入会场的一刻,秦文才发现,这次紧急会议的规格超出了他的想象,能容纳四百人的报告厅几乎座无虚席,这意味着全院的医护人员基本全到了。每一个座位前面,都放了一沓薄薄的打印材料。主席台上,六位医院领导一脸严肃地正襟危坐,而在正中的主位上,坐着Y市分管科教文卫的副市长,徐天。

看到徐天那张写满官威的国字脸,秦文顿时明白,院长为什么要提醒周诚,让他们谨言慎行了,徐天是周诚的死对头。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作为周诚的直接下属,秦文的日子也不太好过。秦文清楚地记得,自己上次参加这般规格的会议,正是“酒后查房”的第二天下午。当时,秦文如木桩一样站在主席台右侧,被徐天微言大义、语重心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批评了两个小时,会议行将结束时,徐天更是走到秦文身边,不点名道姓,却慷慨激昂地说出“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将一批不够自律、不够自觉的医务工作者开除出卫生系统,以正视听”的豪言壮语。

要知道,徐天可不是被媒体牵着鼻子走的网民,他完全清楚“秦文是在非工作时间饮酒”这个事实,然而徐天依旧一意孤行,把澄清会开成了批斗会。

想到这儿,秦文下意识地瞥了台上一眼,周诚四平八稳地坐在主席台的最右侧,目光直视前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反倒是主席台正中的徐天脸色阴沉,眉宇之间浓云密布。过了大约十秒,坐在徐天右手边的医院一把手赵院长抬起头,朗声说:“会议开始。”

偌大的会场顿时安静下来,赵院长说:“一周前,我院接诊了一名二十六岁的女性患者,赵春梅。患者的症状相当罕见,这件事可能有不少同志已经听说了。就在刚才,我们把该病例的资料进行了归纳总结,并打印了出来,现在给各位十分钟,大家快速浏览一下。”

秦文拿起桌上的打印材料,开始阅读这份标有“保密”字样的《病例内参》。让他失望的是,这份材料很薄,只有七八页纸,内容不足五千字,上面的内容也全部是秦文所知道的,几乎就是当初问诊记录的翻版。秦文开始一目十行地阅读“内参”,然而当看到一大半的时候,秦文惊讶地发现,手上这份“内参”,非但没有任何新鲜内容,反倒被刻意删去了很多“重要信息”。

在材料的第四页,印着秦文事后作的那份《问诊记录》,大部分章节都一字不差,显然是原文引用,却唯独删除了赵春梅口述的,她记得同事周大姐坠楼受伤,以及赵母中风住院那两段——要知道,这两段被删除内容,绝非不重要的细枝末节,而是这个病例最大的疑点所在。

病人大脑内的虚假记忆,不止包括主观经历,还包括很多与自身无关的客观见闻。

秦文抬起头,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主席台上,却发现几位领导神色各异,明显心事重重的样子。此前神游物外的周诚注意到了秦文的眼神,微微摇头,目光中显露出明显的警示意味。

“不要冲动!不要说话!”

到底什么情况?秦文低下头,直觉告诉他,这些被刻意删减的内容里,多半隐藏了某个重要的秘密。秦文低下头,继续翻阅手中的“内参”,发现除了那两段问诊记录外,自己事后对病症的推断猜测,也被删了个干干净净,在“病理推断”一栏,只印着八个冰冷的汉字:

病因不明!情况待查!

秦文第二次将目光投向台上,这次,迎接他的是徐天无比锐利且带有明显威胁意味的目光。

“各位同志,我们之所以高度重视这个病例,是因为16、17日两天,我院又接诊了十三名相似病例,加上赵春梅,一共十四例。其中八名男性,六名女性,年龄最小的九岁,最大的七十二岁,从数据来看,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性别与年龄规律。”赵院长再次开口,“这只是已确诊的病例,不排除有部分病例尚未被归入、或没有来医院就诊的可能。专家组经过紧急商定,将这种病暂时命名为‘非典型性失忆综合征’,又称‘记忆偏离症’。”

会场里响起一阵交头接耳声。谁都知道,精神类疾病是不具备任何传染性的,像这样,几天内,十多名患者出现症状相似、前所未见的记忆病症的情况,显然超出了大多数人的正常认知,秦文听见身后的几位医生说:

“就在下班前,精神科收了一个二十三岁的小姑娘,跟赵春梅的症状很相似,两年前结了婚,但偏偏记得自己单身,一早起来把老公的脑袋都打破了。”

“今天上午,我接诊了一个老头子,是语言大学的教授,说是一觉醒来,发现老太太不见了,不但人没了,就连平时穿的衣服、用的物件也一样都看不到。等到了客厅一看,墙上居然挂着老太太的遗像。老头当场就傻眼了。子女告诉老头,妈妈前年夏天就脑溢血走了,但老头死活不信,说是前一天晚上还陪老伴逛公园来着。当时我以为是病人思念爱人过度,导致精神恍惚,开了点药就让走了。这么看,一会儿还要再打个电话,让病人再过来一趟……”

“昨天下午,市看守所送了个姓沈的小伙子过来,让我们做精神鉴定。这小子是北大计算机系的高才生,但毕业后没走正道,靠做木马、盗游戏账号赚了几百万。狱警说,这个沈某之前交代、改造都挺好,但昨天早上睡醒后,忽然就疯了,先是大喊大叫,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觉醒来,就在看守所了,又说自己毕业后在中学做计算机老师,什么违法的事都没做过。这么看,八成也是这种记忆偏离症了。”

秦文将这些议论听在耳中,显然,这些同事口中的病例,都符合他此前的推论与猜测——如果将人的记忆比作一本日记,那这个记忆偏离症就像是一双诡异的手,先撕去了日记的后几页,之后又模仿患者的字迹,重新补写了几页上去,最玄妙的是,这些补写的内容与前文情节连贯,逻辑互通。秦文并没有参与同事的讨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出现在他的脑海深处:

“如果这种记忆偏离症继续蔓延下去,那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秦文深呼吸了两口,待头脑恢复清明后,他注意到,坐在主席台上的徐天眼神有些飘忽,威严的国字脸上阴晴不定,端起茶杯喝茶时,右手甚至带着些许的颤抖。这让秦文更加疑惑,记忆中,这个久经风浪的政客从未像现在这样紧张、惶恐过。秦文又瞄了一眼周诚,周诚面色平淡,但微微眯起的双眸里似乎藏了许多复杂的内容。半分钟后,徐天咳嗽了一声,朗声说:“到目前为止,十四个记忆偏离病例,都出现在我市境内,周边省市并没有类似的病例出现。专家组经过紧急会谈,提出了两种可能:第一,记忆偏离是由一种特殊的未知病毒引发的,这种病毒侵入大脑后,会改写人脑海马体细胞的蛋白结构,进而篡改患者的记忆;第二,记忆偏离并不是精神疾病,而是某个未知的非法团体或宗教组织,通过特殊的洗脑形式造成的。”

这两种假设虽说有些玄乎,但也确实是在目前的医学理论体系下,最合乎逻辑的解释了。徐天话音刚落,会场的第二排便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我今天也接诊了两个疑似病例,我有一些个人意见。”

发言的是神经内科的主任徐济世,业内的“大牛”之一。出乎意料的是,主席台上的赵院长看了徐济世一眼,摆了摆手,说:“这两天有不少医生都收治了类似的病例,这些统一放在会后说,会场上不做具体讨论!”

院长冰冷的脸色让徐济世缩回了高举的右手,秦文心头的疑云更浓重了,以徐济世的学术地位,他的发言要求本不该被如此简单粗暴拒绝的,但这件事偏偏真实发生了。似乎是为了解释这样的反常行为,徐天又开口了。

“我刚才说的这两种可能,不过是尚未验证的推论而已,各位如果有不同的见解和判断,都可以总结成文字材料,向院办提交。”徐天这番话说得有礼有节,迅速平息了会场上出现的骚动情绪。

“到目前为止,我们对记忆偏离症几乎一无所知。为了减少社会恐慌,同时控制可能出现的疫情,即日起,所有医生一旦接诊疑似患者,必须第一时间安排住院,并上报院办。此外,所有确诊与疑似患者统一安排到医院第三病区,二十四小时隔离,禁止一切探望;最后,从今天开始,所有医务人员禁止在外面讨论此事,如遇其他人主动问起,一律回答‘个别病例’或‘情况待查’,不得散布、传播任何未经证实的言论,否则一律停职处分。”

会场再度被喧哗声淹没。散会后,秦文看着身边如潮水般退去的人流,正想离开,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秦文同志,你等一下。”

秦文愕然转身,看见徐天正站在身后不足半米的地方。徐天看见秦文回头,脸上露出一丝虚伪的笑意,说:“秦医生,赵春梅的病例材料,你做得很不错,很详细,也很到位!给专家组的工作带来很大的便利!”

秦文心头咯噔了一下,完全弄不清徐天的用意,只好干站在原地,一脸茫然地面对身前的一群领导。

“半年前那件事,你受了不少委屈。我当时批评的话,也略微重了一点,但大家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希望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以更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再说了,最后也没有真的处分你。”徐天干笑了两声,“今年下半年,我市有一批优秀青年学者的名额,到时候我一定力荐你……”

“徐天这是怎么了?”徐天的笼络让秦文有些不解,更有些反胃。他道了声谢,敷衍地点了下头,加快脚步走了出去,走出会议室后,秦文并没有回家,而是径自走向三四百米外的住院部大楼。不是别的,徐天和一干医院领导今晚的表现实在是太反常了。他不得不怀疑,在赵春梅、朱芙蕖等十几个非典型性失忆综合征的患者身上,隐藏着什么石破天惊的秘密——这让秦文决定赶在这些病人被“安排”到隔离区之前,再见他们一面。

然而那些人并没有留下这样的机会,当走到住院处楼下时,他发现平日里一向和和气气的门卫大伯并没有坐在那张熟悉的藤椅上,取而代之的是两名站得笔直的守卫,守卫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对不起,今晚特殊情况,任何人不得进入病区。”

“我是医生。”

“医生也不行。”

“隔离到什么时候。”

“我接到的通知是到明天8:00,您既然是医生,那明早再来看看吧。”

秦文呆住了,他没有想到,“隔离”竟来得如此迅速。他没有再做徒劳的尝试,而是后退了几米,仰起头,遥望赵春梅所住的306病房,病房的窗帘拉着,里面亮着灯,但看不见任何人影。头顶的路灯放射出刺眼的黄光,这让秦文感觉自己正身处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也出了问题,他觉得这些天发生的一切都仿佛一场诡异的梦。

秦文决定找个人倾诉这一切,他拿出手机,犹豫了两三秒,最后拨通了弟弟秦武的电话——事实上,秦文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秦武,他的犹豫源自兄弟二人的微妙关系,他与秦武原本感情深厚,但最近这段时间,却因一些琐事产生了一些矛盾。

嘟——嘟——嘟——

秦文有些诧异,秦武是个新闻记者,手机平时都二十四小时待命,然而这一次,秦文等了足足三十秒。正当秦文指尖移到“挂断”图标上的一刻,电话接通了,但那头并没有人说话,听筒传出的唯一声音,是秦武粗重的喘息声。

“喂?”秦文问了一句。

电话那头的喘息声更清楚了,似乎还夹杂了隐约的哽咽,秦文更奇怪了,他问:“怎么了?”

“哥?”

秦文愣住了,他们兄弟二人向来以姓名相称。秦文追问道:“你怎么了?”

电话那头,秦武的哽咽变成了痛哭,这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用撕心裂肺的声音说:“哥,你还活着?”

秦文呆住了,大脑瞬间陷入一片空白。他清楚地记得,就在三四个钟头前,一个跟自己素不相识的九岁小女孩,也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你,还活着?”

同类推荐
  • 方外:消失的八门①·镜湖之门

    方外:消失的八门①·镜湖之门

    世上到底有没有神仙?徐公子胜治最新作品《方外》上市!“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有一个可能你看不见的,找不到的另一个世界。”东方奇幻巅峰,写尽都市中的奇闻异事!徐公子胜治被誉为都市奇幻小说中的金庸!一门门传承千古的绝学,一处处近在咫尺的城市秘境!心理学老师丁齐卷入了一起精神病罪犯的鉴定事件,却意外发现了生活中“方外世界”的存在。传说中的秘境“小镜湖”、江湖八门的奇闻秘术、修真得道的九层境界……一场生死惊险的奇谋探险,即将展开!
  • 我的特一营

    我的特一营

    1938年徐州会战一触即发,国民革命军第三集团军第56军军长廖光义下属特一营营长周天翼,率部奔赴抗日前线,遭到围剿。周天翼率部突出重围后,又被桂系当作“叛军”集体缴械,三百多号弟兄命悬一线。藤县保卫战,特一营打出彪悍军风。台儿庄一役,特一营驰援川军,与日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最终在弹尽粮绝后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血腥肉搏……特一营弟兄们在惨烈的战争中最风趣,也最重情。他们在民族危亡时刻义薄云天、赤胆忠肝,誓死抵御外辱;他们可以为兄弟两肋插刀、同仇敌忾,践行同生共死的誓言!
  • 天天向上

    天天向上

    中篇官场小说全集,收录了王跃文、肖仁福、许开祯、唐达天、洪放等几位国内一线官场作家的最新作品。本小说集所选作品均为最新作品,乃这些名家为出本合集特意写的新作品。
  • 广告战争

    广告战争

    为什么我们不再相信广告?广告到底向我们隐瞒了什么?《北京青年报》,《京华时报》,《南方都市报》,《今晚报》,《成都商报》,《华西都市报》,《华商报》,《潇湘晨报》,《城市晚报》,《大众日报》,《广州日报》,《大河报》等全国一百位知名媒体编辑联名推荐。
  • 危险的邂逅

    危险的邂逅

    姐姐柳诗在一场车祸后不治身亡,让袁雪陷入深深的痛苦无法自拔,并固执地认定那一定是谋杀。她收集证据、寻找线索,终于锁定了目标。为了接近他,她设计了一次又一次完美的邂逅,以柔弱之躯,踏上了复仇之路。
热门推荐
  • 独家萌妻:婚后试爱99次

    独家萌妻:婚后试爱99次

    沈氏财政危机,她不得不嫁给那个可恶的男人。“要不是为了爸妈,我嫁猪也不会嫁你!”“省省吧,就你这样的,猪都不会要你!”她乖巧可人,对上他,一秒变身小泼妇,他沉稳睿智,遇上她,毒舌之余最爱耍流氓装变态。婚后。“别过来!就、就算我们是夫妻,你……那个、你要是强行对我那个,也是犯法的!”“强行对你哪个?”他搂过她,一记强吻,“这个?”“你……!”“不是啊?那是这个?”“……!”“看来也不是。”他一脸无辜,“老婆,你不明说我怎么知道‘那个’是‘哪个’,要不你示范给我看?”“……去死!”
  • 那一刻命永恒

    那一刻命永恒

    一个自幼失去父母的少年,不安于现状,...偶遇仙人,从此走上历练之路,修仙觅长生,热血任逍遥,踏莲曳波涤剑骨,凭虚御风塑圣魂。
  • 阿兹尔——皇帝的归来

    阿兹尔——皇帝的归来

    来自远古恕瑞玛的皇帝,为了复兴远古恕瑞玛的光辉,他一度思考,来自其他大陆的侵略,也不过是挥一挥手中的法杖。。。。。。。。
  • 女人的心思

    女人的心思

    虽然我写下它起因是想写给我自己,然而我的愿望更是写给正在翻阅着的你。我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像我一样,开始时能听到思想的轻微呼吸,然后是能听见它的喘息,最终能听到它在自己耳朵边如燕子一般在呢喃着,让自己兴奋不已。所以,如果我写的《女人的心思》也能引起读者朋友的兴趣,能激发她们也能整理出一些她们的心思,与我共享的话,我会高兴得跳起来的,很久没有高兴地跳起来过了。因为那样我便不至于寂寞与孤单,我总是那么迫切地希望有好朋友能加盟进我的圈子里来。我愿意与她们分享我的快乐、我的丁点成功。即使我也知道我做不了什么大事业,就这么点小心思而已!
  • 职业体验游戏

    职业体验游戏

    女猪:离我远点儿,不行么?(咬牙切齿)小乙星星眼看着女猪,蠢萌蠢萌的男猪:干嘛躲着我?好歹我是人生赢家,跟着我有肉吃哟!(讨好)小乙嫌弃脸。系统(在来到路上):宿主你又给我捣乱是吧?
  • 即使穿越到斗罗大陆也要继续科研

    即使穿越到斗罗大陆也要继续科研

    为什么我可以觉醒魂环?魂力的本质是什么?什么是魂环?限制魂力的是世界的法则还是科学?我穿越了?那就成为最强的男人吧!!!即使是穿越到斗罗大陆也要继续科研!!!!(作者是个新手,第一次写,练练笔)
  • 大泼才

    大泼才

    远古部族,大大小小散落于九州大地,本就是一本翻不完的书。自己这样一个还残存现代意识的人,都能飞跨时间的束缚,在此处寻吾乡。其它再多的,都不觉得是怪事了。
  • 他的桃子糖

    他的桃子糖

    考场相识,哥哥介绍认识,明恋与暗恋的碰撞
  • 幸福女人必修的经济学

    幸福女人必修的经济学

    一个女人,要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才能令自己生活得好?一个女人,要拥有些什么样的东西,才会令自己过得幸福?一个女人,想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需要些什么才能达成?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却有一个基础答案:经济。懂经济学的女人,才会更加接近财富。而拥有属于自己的财富,是一个女人自尊、自爱、快乐、幸福的基本前提。这本书会告诉你如何将经济学知识运用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做一个有钱并能守得住的女人。
  • 天劫之上

    天劫之上

    一场诡异的阴气复苏,一层层地狱出现人间,人心,恶魔,灵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