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夜,靖州的雨下得很大。
叶图欲解衣休息时,就听到外面有敲门声。他只好撑伞去开门,他疑心,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他打开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姑娘。姑娘生的极美,眉心一点朱砂,红唇白齿,乌黑长发,她撑着一把红色油纸伞,显得她格外妖娆。
“姑娘这是?”叶图纳闷,大晚上的一个姑娘家的,跑他这里做什么?况且他又不认识她。
“你是叶图吧?”姑娘笑了,笑容让叶图愈发觉得她美。
叶图更纳闷了,为何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呢?他问:“是的,姑娘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叶图,我是粟罂呀!”姑娘睁大眼睛看着叶图。
粟罂?是那个粟罂吗?
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不停叫着“阿图哥哥”的粟罂吗?他记忆里的女童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粟罂和他有过娃娃亲,不过两人从他十岁起就没见过面了。叶图不是靖州本地人,他是槐洲人,粟罂也是槐州人。
当时的槐州有两大家族,那便是叶家和粟家。两家交好,因而两人从小便有娃娃亲,但叶图家生变故,叶家被满门抄斩。叶图被父亲藏入暗室,他才得以幸存。不料,粟家人不再承认叶图是粟家的女婿。叶图当时仅有十岁,粟罂五岁。叶图从槐州逃到靖州,天知道他怎么独自一人活下来的。
可如今十年过去了,为何粟罂还要寻他这个穷小子呢?
粟罂见叶图没反应,她唤了他一声。
叶图拉回了思绪:“粟罂,好久不见啊!”叶图赶忙将粟罂请进屋内,粟罂告诉叶图,她被粟父许配给大户人家当妾,她不愿嫁给那公子,她还说她始终怀念小时候记忆中的阿图哥哥。因而她四处打听,寻得叶图。
原来如此,叶图见粟罂哭诉着,就心疼了,小时候便是如此。他想,叶家被灭门时,那时粟罂只有五岁,粟家不收留他,并怪不得粟罂。
他对她说,从此你便是我的妻子,我定敬你爱你,直至我生命尽头。
他还说,粟罂,我给不了你盛大的婚宴,也给不了你富足的生活,可我的心,永远属于你。
这便是他对她的承诺。
粟罂点了点头。
从此,他不再是孑然一身。
多好啊,十年再遇,结为夫妻。
邻居说他们郎才女貌,是一对璧人。日后,每日叶图到集市卖挖来的野菜,粟罂便在家等他回来。
洗衣,做饭,打扫屋子,叶图从不让粟罂做。因为他觉得粟罂天生就是用来宠的娇女,是粟家的掌上明珠,同样也是他的。
粟罂也试着帮叶图分担家务,每次叶图阻拦,粟罂便佯装生气,说她是他的妻子,理应做这些。她还说,阿图每天够辛苦了,她心疼。
一日,叶图回家,他看到粟罂在刺绣,他上前一看,是一朵罂粟花。他趴在粟罂耳边轻声:“好美的罂粟花,和粟罂一样美。哦不,粟罂比它美。”
罂粟花,外美,内却含有有毒之物。而他的粟罂外美,内心更美。
粟罂让他将刺绣卖了,换成银子。可叶图却不舍得,他说粟罂亲手绣的,怎么舍得卖给别人?他要留给自己。
她笑了,她说:“阿图,我除了会写女工,其他一无是处,我不想给你添一些麻烦,家务之类的,我做不好,唯一能做的便是如此,这些刺绣可以换些银子。”
叶图拥她入怀,抚摸着她的黑发:“粟罂,你怎么这么好呢!”
他答应了她的要求,可他却不允许粟罂绣罂粟花,他说那是他的。
入秋了。
院子里的梧桐泛黄落下,粟罂每日都会坐在梧桐树下,捧着书念诗给叶图听。她的声音如微风般细腻,叶图很喜欢。他听到她念:“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捡起一片梧桐叶,拿笔在叶子上写下:与君相守到老。
叶图告诉粟罂,他想和她有一个孩子。粟罂微微一愣,随即告诉叶图,孩子会有的。
冬天的靖州,格外寒冷。
叶图每天晚上都会被冻醒。一天夜里,他看着枕旁熟睡的粟罂,他怕她冷,他下床,披衣出门找些柴火,想生火取暖。当他抱着一捆柴火回到屋内,他牙齿打颤,浑身哆嗦。
他打开火柴盒,拿出一根火柴,擦燃。柴火有些潮湿,并没有被点燃。他试了好几次,终于点燃了柴火。柴火点燃后,叶图准备回床睡觉。他扭头看到粟罂已经坐起身,粟罂连忙下床将火熄灭。
叶图不解,他问她为何,她说她讨厌火。叶图说,怕她冻着了。她说她并不冷。既然她讨厌,那他便依她,不问原因。漫长冬日,他从未向粟罂抱怨说他冷,也从未生过火。
又是一天夜晚,叶图依然被冻醒,他习惯性看向枕边,他看到粟罂坐在床边,手中拿着一个似白玉的簪子。他问她那是什么?
粟罂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对他说这是白玉簪,是她母亲赠予她的,她很喜欢这个簪子,从不舍得戴,今日想母亲了,便拿出来看看。
叶图对粟罂说,明天他可以陪她去槐州探望一下母亲,还说她母亲也定想她了。
粟罂很快拒绝了,她说她不想回槐州。既然她不想回去,那他便依她,亦不问原因。
第二日,叶图一早就顶着刺骨的寒风出家门了。他要去槐州告诉粟母,粟罂已是他的妻子,粟罂很想她,并希望粟母能随他看望粟罂。
他将近中午到达了槐州。此时的槐州对他而言很陌生,他并不记得粟府在哪儿了。他寻得一户人家打听,不料,他听那人说:“小伙子,你说起粟府让我想到了粟家独千金,真是太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一个美人,活活地烧死了。”
叶图闻此言,大惊:“说的可是粟罂?”
“那可不是她吗?粟家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就在今年戏院着火,她在里面看戏被大火烧死了。尸体都验过了,准没错。”
那人的话在叶图脑海中挥之不去。
粟罂死了?今年夏天?他不正是在今年夏天遇到她的吗?
叶图现在已经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得病了。
他现在只想回靖州,看看他的粟罂还在不在。
他赶忙回家,他的粟罂正在屋内刺绣。她是粟罂吗?粟罂死了的话,她又是谁呢?
叶图骗粟罂说他今日去朋友家玩了,一早便出门了,没来得及告诉她,还问她有没有想他。
他听到她说,她想他了,很想很想。
次日,叶图又出门了,这次他去的是寺庙。他问禅师,死去的人有没有可能还生?禅师告诉他,有一个传闻,世上有一个物,名为骨簪。得者,有一年还生时间,此时还生的人无心,需找到爱自己之人,将骨簪刺其胸膛,穿其心,还生的人方可重获新生。
叶图出了寺庙,他笑了,甚至笑出了声。
天意弄人,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粟罂怎么可能爱自己?她可是已死之人,根本就没有心,更无情无爱。
如此说来,一切好像都说的通了。
他告诉她想要一个孩子,她愣了一下,因为已死之人生不了孩子。
她告诉自己她不怕冷,因为已死之人不怕冷,不知冷暖。
她说她讨厌火,因为她是被火烧死的。
她那天手中拿的并不是白玉簪,而是骨簪,因为她等不及想要对他下手了。
可她有没有想过啊,她怎么做,他会难过,会伤心,他可是有心的啊!
叶图回家后一如既往,他并没有表现出异样,他对她如初。
叶图本想回家就与粟罂分开,因为她一直以来竟对自己怀着那样的意图。
可他看到粟罂时,他放下了所有。
无疑,他是爱她的。他在赌,赌粟罂会不会用骨簪刺穿他的心脏。
终于,次年夏初,粟罂还是动手了。
因为再不动手,粟罂就会错过了时机。当她手握骨簪刺入他的胸膛,她依旧面带微笑,很美,就如罂粟花一般,她眉心一点朱砂,显得格外鲜红。
他说,你终是动手了。
她说,你都知道?为何不离开我?他告诉她,他舍不得离开她。
他还说,他本就承诺过她,他的心是属于她的。
倘若她不动手刺穿他的心脏,他也会逼她动手,因为他知道她想活下去,他便依她。
甚至他会亲手递上他的心脏,换她新生,只是他的心会为她而心痛罢了。
叶图看见粟罂眼中有泪珠,他缓缓地抬起手,替她抚去。
他说,粟罂,不要哭呀,我心甘情愿,我不在了,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我担心,好好活下去。
叶图死了,粟罂看着叶图心脏处,一片鲜红。
而骨簪,依旧那么洁白无暇,没有染上一丝血。
她的心,好像在痛,那是叶图的心。
她低语:“阿图,对不起,可我只想活下去。”
但阿图,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