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风卷起春尘,古堤旁的垂柳抽出嫩芽,吐出些许春光。
有剑光闪过,柳枝被应声削断一片,落尽的残柳后是神采飞扬的少年,少年满意地掂几下长剑,把兜里所有叮当作响的铜币一股脑堆在了铁匠眼前,带着讨好的笑,言道只有这些了。
铁匠撇着嘴,末了抬脚玩闹地给了你一脚,权当不曾付尽的银钱了。
你欢天喜地而去,奔着小城外最繁华的百春楼。
百春楼高不过丈半,分上下两层,两层相接处一幅金字大匾在少年眼里发着光,相传这百春楼三字,乃是当年从小城云起的绝代剑客楼子重手笔。
一想到当年皇城之巅,楼子重傲然月下长剑横扫的身影,你就止不住心神荡漾,虽然这场景你也仅在说书先生的嘴里听到过。
那月光如霜,那刀剑横朔都不过是你穷极脑袋所能想到的最浩荡的江湖一隅。
是的,江湖。
你粗糙的小手滑过蛇皮剑鞘,触碰到铜柄的冰凉,像是去年夏天村东池子里你不小心见到丽丽洗澡的那一刻,有奇异的电流冲过你的每根血脉,冲破每个毛孔。
长剑负在身后的那一刻,仿佛肩膀上露出来的剑鞘剑柄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
不知是岁月轰然膨胀还是身躯次第挺拔,你从未觉得江湖如此触手可及,仿佛你多年的晨钟暮鼓闻鸡起舞,都是为了跨过百春楼的这一幕。
跑堂的小二甩着汗巾顶上来,瞅见你朴素的长剑,登时有些鄙夷,拖着些许长音,“这位小哥,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呀。”?“吃,吃饭。”你狠狠地咽了口吐沫,左手边慵懒的掌柜打着哈欠,有缕缕炊烟从一旁的后厨钻出来,掌柜的抽抽鼻子,有些惬意地松松身骨,这味道不减,钻进了你的鼻子,弹在你的心头。
绕人得很。
“上菜。”后厨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呐喊,小二埋头钻了进去,才听到一阵爆炒的声音,油烟从里面爆出来,霎时间整个屋子满是人间香火。
你跟在小二背后,落座于临街的小桌,桌子上有刀痕剑伤,斑驳得像是李大爷的脸皮。
你望着后厨,周身是熙攘的人潮。
忽然有些开悟。
像是江湖在你身前婀娜的摇曳了一下,甩了个屁股,你好不容易抓了一把,虽然没彻底拽住,但是好歹扯住了屁股帘。
这对于初出茅庐的你而言,已是难得的惊喜。
你眉头一皱,总觉得这样悟出来的道理,才算得些许正式。
仪式感很重要。
你清了清思绪,脑瓜滴溜溜地动着。
江湖里总有两类人,不可或缺。
一类是纵横捭阖,长剑在手快意恩仇的侠客,他们取人性命。
一类是三尺灶台,油盐酱醋糖醋排骨的厨子,他们助人活命。
不论你是江湖宗师开门立派,抑或是游侠浪子独上刀山,不论你杀了人手指染着温热粘稠的血,还是你救了人兜里揣着生死人肉白骨的仙丹,都免不了踏入一间间姿色各异的酒楼,刀剑拍桌,小二上酒。
你看,这恩仇江湖里,只有这里,不问客官过往,不问去途,你乐意便甩下大把银子来个“玉笛谁家听落梅”,点上陈年的女儿红,唇齿留香间仿佛见到当年的北丐洪七公,老爷子眯着双眼,砸吧许久,冲着黄蓉竖了大拇指。
你若不乐意,自可数出几个铜钱,来几碗酒缸里新舀上来的酒,来碟糙肉,来几屉大馒头。美食不分贵贱,光怪陆离的江湖里,你又怎么会知道杨过是否也曾坐在这里,吃着一般的饭食,但却食之无味,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一抹白衣倩影。
你鼓足了气,兜里的几个铜板叮当作响,便是全都一股脑倒出来,“玉笛谁家听落梅”你也点不来任意一个字。
斟酌了很久,你带着年少的朝气,哈哈一笑,“小二,一屉大馒头,一盘糙肉。”
小二悻悻退去,除此之外,你再也察觉不到任何不适。
没有人会注意你。
诺大的江湖里满是失意的英雄,初出茅庐的剑客,刀剑在手,快意恩仇,江湖残酷就在于刀剑无眼,街角乞丐没命只用一剑,王公贵族也是如此。
而江湖最浪漫的也在于此。
英雄不问出处,卧虎藏龙的,才是浩渺江湖。
这般的江湖,自然少不了腥风血雨。
无数人曾在酒楼里拔刀相向,吓得小二掌柜落荒而逃,可你可曾想过,前厅的刀光剑影,拐了几个弯,掀起几道帘,到了厨子那里,便成了水槽里哗哗的水流声,成了干净大碗里泼好的鸡蛋液,撒好的油盐。你的眸光透过那油污满是的帘子,望见了心大的厨子哼着经年小调,洗涮着佐味的蔬菜,大竖着耳朵,八卦得无比欢实细细地听着。
厨子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刀,许是为了哪辈子的夺财之仇吧。
放下蔬菜,拿起特制调料,前厅许是又是一声惊呼,厨子唏嘘不已,这一剑,想必是入肉三寸,直刺要害,这等仇恨,难不成是杀父之仇?
前厅打的正欢,厨子放下一应佐料,撸开袖子,瞄上了肥厚的猪臀肉。
看,他伸出了一双老茧丛生的手,这样的手你当从剑十三的身上见过,当从李寻欢的身上见过。每一个成名多年的剑客刀神,都不该有一双温润如玉的手,正如每一个混迹后厨多年的师傅,都不当有一双白净的手。
每一次的独战群雄声名鹊起,背后都是经年的闻鸡起舞,都是经年学武的血泪。
大厅激战正酣,若是有幸,短短几百招,你许能见到全真剑法华山剑法太极剑法,这些名门正派的剑飘逸如云凛然正气。你看着每一招每一式,看着他们篷起的每一簇血花,看到他们斩断的每一寸衣角,当是想起终南山的朝霞暮日,想起华山的呼啸云海,想起武当山的清风温雨。而就是在这样的风雨山林里,在场的每个人都曾呼吸吐纳,舞剑练拳。这每一招每一式都承载着他们对江湖的理解,对恩怨的见地。
与名门正宗动手的,自然免不了江湖游侠邪教魔头,初出茅庐的你看每个人都将像是好人,可这也无所谓,紧握着腰间佩剑的你,早被那些花哨的功夫勾了魂。运气好你当见到乾坤大挪移,九阴白骨爪,夺命十三剑,运气差点蛤蟆功铁砂掌也够你一饱眼福,大呼过瘾。
若你聪明绝顶可以学个一招半式,若是无缘,也可以见一见绝顶神功的风采,岂不美哉。
战过几轮,胜负貌似已成定局,你望着周遭指指点点的江湖侠客,也学着抿起嘴,抱起胸。
呀呀呀,这一招雁落平沙实在是高。
嚯嚯嚯,这一首十步杀一人真乃绝学。
啧啧啧,吸星大法怎么落在了这般丑的人手里。
周遭的声音把你稚嫩的嗓音覆盖淹没,没人注意到你,你见到每个人眼里喷薄的火,见到有人紧皱的眉头见到有人咧开的大嘴。这间逼兀的酒楼里仿佛每一截呼吸都带着一段故事。这便是江湖吗,你按耐不住雀跃的心,幻想着多年以后,你也会在众人中央,持剑平举,睥睨敌手。
正想着,已现颓势的一方忽然杀了一把回马刀,满堂的空气猛地一滞,旋即爆炸开来。你拍着小胸脯,暗自想着,对啊,这才是江湖,高深莫测诡谲不凡的江湖。
刀剑入鞘,鲜血横流。落败的人或是冰冷,或是拖着残肢,恨恨地道一句山水有相逢。掌柜小二滚了回来,娴熟地清理着污秽之物,围观的三三两两坐了回去,方经大战的高手们正处在自信心的顶点。
小二,好酒好肉,再上一轮!今天,我请客!
轰鸣的欢呼声中,你作为初出茅庐的小剑客,有幸分了一杯羹,顿生豪气,自觉已经看透江湖烟云。
正想着后厨的帘子掀了起来,你盯着那些蒸鹿茸烧熊掌酱鸡酱鸭酱肘子挪不开眼,甚至都没眼去看“玉笛谁家听落梅”,“二十四桥明月夜”。可是这些菜次第上了别人的桌,厨子瞟了你几眼,甩给你一个大白馒头.
小鬼,吃了,赶紧上路吧。
这是除了小二那句拖着长音的打尖住店之外,你听到仅有的对你说的一句话。
周围是刺耳的嘲笑,可这扑不灭你对江湖的向往,你盯着琳琅满目的菜,狠狠地咬了一口白馒头,提剑便走,留给厨子一个瘦小的背影,以及一句话。
山高水远江湖再见,我早晚会回来。
厨子望着你决然的背影红了眼眶,许是油烟太重呛了眼睛,厨子落了几滴眼泪,仿佛望见了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般意气风发,仗剑而行。
你曾去过江南水乡见过世间最温柔的姑娘,也去过西北大漠听过苍凉的羌笛,更是北上终南山南下千重瘴,说书先生拖着自己的书箱子,满世界的讲着英雄白首美人迟暮的故事。
他每每讲完,都会喝一口浓茶,咂摸许久,摸摸丛生的白发,悲叹一声一入江湖岁月催。
这般如梭岁月,十年后,你已经是名满江湖的剑客。
寻着说书人的路,回到当年踏出的酒楼,谈起那年旧事。
小二擦着桌子没精打采敷衍应声,你甩下大把银子,点了一道“玉笛谁家听落梅”,小二提起精神,送了你一段故事。
关于一个厨子和江湖的故事。
那日厨子做的斑斓名菜里,都下着剧毒,而你,是唯一一个活着完好无损走出这间酒楼的人。
你怔住许久,问了一句为什么。
小二唏嘘不已,告诉你那日的酒楼里,在座的所有人,手上都沾染着一条人命。厨子,本身就是败落而亡之人的结义兄弟。
他们杀了厨子的兄弟,厨子又怎么会善罢甘休。
所以干脆在菜里下毒,恩仇尽消。
你忽然觉得很疲惫,卸下长剑,拿起筷子,盯着端上来的“玉笛谁家听落梅”,夹了一大口,细细咂摸着。
咂摸许久,忽是一笑。
各色的人有各色的江湖,江湖可以是剑客间风云四起的对决,可以是落败后的山水有相逢,可以是一碗陈年老酒。
甚至也可以是厨子的惺惺相惜不杀之恩,是你少年热血山高水远。
可对于此时此刻的你,江湖是你眼前的一道菜,是你终于落下来的心,是你家中日日担惊受怕的老母妻儿。
是你应当过好的每一段岁月。
于是你放下剑,转身而去,仿佛诺大的江湖已然尽在你心头。
小二望着你离去的背影,默默收起长剑,若是他记得不错,这是第一千三百二十八把长剑了。
慵懒的掌柜从柜台抬起头,望着那长剑出了神。
仿佛回到了那日的皇城之巅,自己长剑横扫,月色如霜。
若是年少的你曾真的见过剑圣楼子重,想来第一眼就会认出,那个慵懒的掌柜,曾经有过此般绝代的风姿。
少年。
这,才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