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猫似的穿梭在破烂的木箱子之间。
赤红的夕阳在它一天最后的时光里依旧散发着炙热的光,灼烧着这座有些荒芜的城市。
今天米歇尔高兴坏了,他第一次在吉利亚学堂拿到自己的S级评测分数,迫不及待的想冲回家去告诉父母这个消息。
乌莫斯堡是整个帝国中唯一一个反向设计的城市——贫民窟在城市的最中心,而富豪权贵们则分散在四面八方。就比如吉利亚学堂,这个在整个帝国都有着绝对权威的贵族学府,便坐落在乌莫斯堡最东方的吉利亚山上,那是被称为帝国最接近太阳与真理的地方。
吉利亚学堂从不收废柴纨绔,他们只看重孩子的天赋与能力,甚至不会在意你是否是哪家名门之后,或是某个山沟沟里的穷小子。
任何一位达官贵族家的公子小姐入学都会给家族赋予无上荣光,而任何一位贫民家的孩子被选中,则会得到一笔足以富裕生活几辈子的金币。米歇尔就曾是贫民区的小灵猫,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他如鱼得水般地穿行着,他清晰的记得每一个角落,比如哪里是他能刚好钻过去的小洞,哪里是死路的胡同,野猫一般集中在哪里觅食,哪里的大人们经常在一起找他们这些捣蛋鬼等等。
他的父亲是一位木匠,经常接一些权贵们的订单,在圈子里小有名气,走在路上趾高气昂,小胡子一呲,怕别人不认识他一样;母亲是一位洗衣妇,长得挺漂亮,平日里有事没事地在歌舞町做做兼工。
恐怕他们这辈子最自豪的事情就是生下了米歇尔这个孩子了,每一个孩子在十岁左右就要前往吉利亚学堂进行测试,天赋好的就会被留下来加以培养,反之便会被送到帝国其他学府,待遇便是天差地别了,少爷小姐们回家继续享福,顶多挨家里的大人们说骂一通,贫民家的孩子就只能回家跟着父母做事,有的甚至不知了踪影。
米歇尔轻而易举地通过了测试,让主持的那些老学究们为之侧目,他的父母自然也就凭子而贵,身价水涨船高。当一纸烫金花边的革皮书卷被传信官送来的时候,俩人被雷劈了一样,高兴地手舞足蹈。随之而来的还有巨额的礼金和爵位的册封。
米歇尔的父母逐渐沦陷在权利与金钱的陷阱中无法自拔,整日出席高档的酒会舞会,购置昂贵的奢侈品,就连房子,都特地申请搬到了豪华的独立房区。每次办公亭的负责人看见他们二人堆着高傲的笑容前来就头痛不已,他们两个就像是高傲的公鸡俯视着其他的人,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的儿子带给了他们无上的荣耀。
负责人哭着脸,整日的往吉利亚学堂的议事厅跑,全部都被“没关系”“尽量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之类的给怼了回来,在那些整日沉迷学术研究的老头眼里,这个拥有无限可能的少年就是他们的宝,那就是可以成为真理的人,而他们一生都在追求这样一个全新的真理,任何的意外都是通往真理之路上的绊脚石。
按学院的规定,只有一个月周才允许回家一次,并且要通过该月周的考核,米歇尔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他学东西很快,总是能清晰地认知到知识中那根穿插的金线,就连给他任课《魔导技术与炼金技术应用》课程的柯莉莎嬷嬷都对他的理解能力赞不绝口。
刚一放学,他便兴冲冲地带好妈妈亲手缝制的小挎包,冲下了吉利亚山。
米歇尔跑了半天,大口大口地吸着熟悉的空气,泥土混着微微的腐烂味。这里是贫民区内最繁华的街市,人来人往地挤在一起,叫卖声,闲聊声夹杂在一起,但是在米歇尔一踏入泥巴栅栏墙的时候,空气仿佛凝固了,大家的视线都慢慢转到他的身上,无论是他曾经熟悉的,又或是他不认识的人,都在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着他,有羡慕,有嫉妒,有愤怒,他吓得朝后退了半步,浑身不自在,然后又硬着头皮往一个小吃摊走去。
看摊的是一个中年大汉和一个和米歇尔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头上系着宁城麻花有些脏兮兮的破布,身上打着补丁的麻衣又多了几个窟窿露出有些黝黑的皮肤,中年人面色复杂的看着他,小孩子兴冲冲地想上去打招呼,却被中年人偷偷拽在了后面。
米歇尔越来越疑惑了,他不敢去看那些人的眼神,他讨厌那眼神,仿佛自己和他们中间隔着整个世界,他感觉那些人在反感自己,这是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他挤出一个笑容,对着中年人说打了个招呼:“伊鲁叔叔,怎么了吗,大家怎么都怪怪的?你看,我是回来给哈鲁送……。”
他急忙从那个小布背包里翻出一个包的好好的纸包,是细腻的竹浆纸,用混着金丝的细带绑着,还能嗅到淡淡的竹香。
“米歇尔少爷,请问您需要什么?”
伊鲁那浑厚地声音震雷般地响起在米歇尔的脑袋里,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冷不丁的一哆嗦,那是什么样的称呼啊!他猛地明白了大家的眼神和态度都这样隔人千里的意味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曾经也是那样啊!
小时候自己一个人躲在树荫下,用土路旁的碎石子在地上画着乱糟糟的线条,看着父亲忙里忙外地对着那些达官富贵卑躬屈膝点头哈腰,他也是那么地讨厌那些人啊。那些人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父亲喝醉的时候一直磨叨地抱怨着那些人的生活是怎么怎么好,人家喝的是高档的白玉麦酒,坐的是银榉木马车,吃的是山珍海味,我们的生活和人家比就像是住在牲畜棚,那些人则是住在天堂。母亲也没少唠叨说看看人家的妻子带的都是什么什么珍贵的饰品,用的都是些什么什么的装粉和香料。
其实对于穷还是富,米歇尔倒是没什么感觉,每天踩着他的破布鞋,大街小巷来回串溜,和他的几个小伙伴们一起干点坏事,掏掏古兽蛋,吓得半死不活地样子,真的很快乐,反倒是觉得那些人就是来到他们这里展现自己所谓的优越感,告诉别人自己有如此的高贵。是他们侵犯了这片和谐的乐土啊。
“不是的不是的,我……”
米歇尔往前凑了一步,他看得出哈鲁是想见他的,只是被他父亲拦了下来,看着伊鲁那炯炯的眼神,他还是放弃了,把包裹轻轻放在地上,手迅速的缩了回去。
“这是给哈鲁的礼物,那我就先走了。”
他一溜烟地顺着小路走,低着头,就算不看他也知道那些人在用什么眼神看着他,出了泥巴栅栏,他眼圈红了,鼻子又酸又涩,眼泪忍不住地从眼眶里蹦出来,缩在树下,抱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哈鲁看着那个低着头匆忙离开的消瘦身影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泥栅栏外,又瞧了瞧地上包裹的仔仔细细的小包裹,弯腰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叹了口气,转身把包裹递给哈鲁,哈鲁的眼圈红肿。
“爸爸!您为什么不让我和米歇尔见面,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米歇尔他,就因为那所谓的身份吗!他不是那样的人!他真的不是!”
哈鲁含着泪,他甚至没有和他最好的朋友打声招呼。
“哈鲁,你还小,这个世界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的,米歇尔他,已经不是和你一个世界的孩子了,知道吗?等你们长大了……”伊鲁没有继续说下去,摸了摸哈鲁的头,“就会明白的。”
“这里本就不是他们那种人该来的地方。”
突然有个声音打破了宁静的空气。
“就是,就是来显摆自己的,真不把咱们当人看了!”
“嘿,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了,咱们谁不想成为那个世界的人?”
大家互相打了几个哈哈,集市又逐渐恢复了热闹,那个娇小的身影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太多的足迹,骤然的转变还是让人感觉不自在。
哈鲁跟在父亲后面,抱着包裹放在灶台上,谨慎地拆开来,里面静静地躺着几块烧糖,五颜六色,花样各异,煞是好看,那是他最爱吃的东西,却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工艺。
米歇尔灰头土脸地跑出了贫民区,这个他最爱的地方却成了他心理的一道坎。夕阳没过了山头,天色暗了下来,山边像被镀上一层玫瑰金色的轮廓,衬托着它最后的余光。米歇尔脚下一滑,顺着草坡一路滚到了莫比士河边。
莫比士河优雅地流淌向远方,映着最后的阳光,映着星星点点,仿佛什么事都不能烦恼到她一样。米歇尔趴在草地上,嗅着泥土和青草混在一起的味道,顺着目光看着河里的倒影,白嫩的皮肤上沾满了泥土,被划得破破烂烂的云蚕丝上衣,还有他妈妈给他织的麻布包带也被扯断了。
他爬了起来,把散落的东西胡乱地塞进包里,往胳膊一夹,耷拉着脑袋,脚下提着小石头,“扑通”掉进水里,溅起一个水花便没了踪影。他的手里还死死的攥着那张用古兽皮烫成的报告单。
当米歇尔回到家的时候,靠在红木篱笆外冲着天空发呆。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他总能在无尽的星空中感觉到一丝宁静和安逸。这是米歇尔新的家,由吉利亚学堂直批的豪华独立房,通体用洁白的大理石雕琢而成,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红琉璃瓦片,反射着柔柔的月光,晶莹得像一个豆腐的雕刻品,就算在贵族里,也少有能有这样大手笔的建筑。
房屋里面烛火点的正旺,灯火通明,可总是有些嘈杂的声音打破夜晚的宁静。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娶了你这臭婆娘!”
男人的声音沙哑得像是摔碎的破锣,映在窗户上的影子正发了疯似的到处乱走,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传的老远。
“卡力特,你这窝囊废!当初的时候就整天只知道贴那些人的冷屁股,现在还整天拍马屁,跟着你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你这败家的东西!”
“我败家?你也不好好想想你平时穿的衣服,带的首饰,用的香料都是哪里来的?还不都是用我的钱买的!没有我你还在你的歌舞町当戏子呢!”
女人的影子跟着男人满屋子乱转,尖锐的声音像是利剑般划过夜空。
“我当戏子还不是因为你这不中用的东西!不然你以前连兑水的巴木卡酒和那些劣质的破烂烟卷都买不起!整天就知道和你那些酒肉朋友赌博,现在好了!钱都没了!我以后还怎么在我的姐妹面前混!再说了,没有我,你能生出米歇尔这么优秀的儿子?”
女人字字如珠,扫在男人的身上,被说的哑口无言,涨红着脸,支支吾吾半天没有吐出半句话来,颓废的像个落败的公鸡,女人一脸得意,每次她都能用米歇尔作为筹码,好好的羞辱这个不知所谓的男人,毕竟于情于理,都是她在费劲心力地教育米歇尔,在她眼里,米歇尔的天才基本都是拜她所赐。
吵闹声平静了下来,夜静的可怕,米歇尔只能听到自己那微弱的心跳声和丝丝蝉鸣,他有些倦了,今天不知怎么的不好的事接连的发生,就连那张寄托着无尽喜悦的评绩单也被他塞回了布包里,他站起身拍拍土,准备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早还要赶回吉利亚学堂。
忽然远方的一道闪光吓他一跳,他缩在墙后面,听着轰鸣的马蹄声远远传来,地面震动。那是一辆鎏金镀边的硬木雕车,迎着月光,像是在花丛中闪过的萤火虫,拉车的是两匹雄壮的荒麟马,速度快的惊人,在绝大多数的地形中都如履平地,非常受贵族们的喜爱,但是这种马匹帝国是不允许私有的,只有帝国的最高统治机构——圣堂议会才有权利指派使者使用,彰显身份与地位。在远离帝都的乌莫斯堡出现荒麟马车本就不正常,何况看这方向是朝着他家这边驶来的。
荒麟马那震雷般的踏地声本就是一个恐怖的信号。还在犯迷糊的佣人们在半梦半醒间惊醒,瞪大眼睛,顺着窗外远远望去,机灵点的已经去急急忙忙上报主人,卡力特夫妇本就刚刚吵完架,这么大的声音就算是个聋子也能感觉得到了,连忙穿戴整齐,带着由吉利亚学堂为他们量身定做的高档礼服,上面还用金丝绣着吉利亚学堂代表真理的星图标志,雍容而不失优雅,卡力特的是一身墨黑色的西服,而琪琪利亚是海蓝色的长尾拖裙,上面镶着一圈拇指大的血珍珠。
两人被佣簇着来到门口,不管对方身份如何,作为一名由吉利亚学堂亲自授予的爵位和一位天才的父母亲的脸面不能丢,贵族就是这样,要不断地去给别人展现自己的优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