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第三个星期
他若死去,必将万人空巷,人们会吊唁驾崩的王。我也必将是其中一员,与他们一起注视棺木缓缓通过。我当然要确定他真的已经咽气了。
“我就不能等到总决赛的时候来做这事儿吗,蒂姆?你知道我有多讨厌足球的。”比赛还没开始,场内已经人声喧哗,厄克特必须叫喊着来跟蒂姆谈话。
“总决赛要到五月去了,我们可等不到那时候。”斯坦普尔双眼放得贼亮,扫视着球场,他的兴致可不会因为上司的抱怨而消减。他还没一个足球那么大的时候,就已经是个铁杆球迷了,而且,这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要让厄克特融入到普通人当中,显得亲民。让大家看看,首相也和常人一样,出来看球赛,放松,和大家聊天嬉闹。斯坦普尔分析说,媒体最终会厌倦这种日复一日的作秀,但新鲜感至少会维持到三月份。眼下就是个很好的场合,灯光耀眼、人头攒动的欧冠资格赛,英国的球队对阵劲敌德国佬。英国的足球队好几次都在世界杯上成为德国佬的手下败将,对胜利的急切渴望在阶梯状的看台上沸腾着,卫星信号传递到电视机前的每个选民的心中。他数次提醒不情不愿的厄克特,球迷大概没有歌剧院的观众那么有钱,但他们手里的选票可要多得多。厄克特到场,就是和他们一起并肩保卫国家的荣耀,就从首相变成了亲密的战友和哥们儿了。
突然间,他们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叫淹没了。人潮涌动,那股狂热劲儿传遍了整个球场。球迷都激动地站了起来,仿佛个个都变成了祖辈和父辈,拿出了英国人和德国佬在索姆河、凡尔登、维米岭【这几个地方曾发生过几场英德之间的著名战役。】和其他几场浴血奋战中狭路相逢的那股子狠劲儿。贵宾包厢里坐着大腹便便的足球相关部门的官员,到处扔着喝了一半的饮料和杂志,上面登着哪位球员又拉伤了韧带,甚至还有更胡说八道的“化妆间秘闻”。这些全都不对首相的胃口,他坐在位子上缩成一团,好像完全躲进了大衣里面,而斯坦普尔坐在厄克特的后面一排,他站起来俯身看了看,发现上司竟然偷偷带了个边长不足三英寸【三英寸约为7.62厘米。】的迷你电视来,他在看晚间新闻呢。
“这女人年纪太大,不适合穿比基尼了,如果您问我意见的话。”斯坦普尔戏谑地说。
液晶屏上显示的是一张狗仔队拍的照片,用长焦镜头拍的,比较模糊,有种加勒比风情,但大家还是能清楚地看到,夏洛特王妃在一个人迹罕至的私人沙滩上纵情狂欢。热带地区的色彩真实引人入胜。
“你对我们的王室可真不公平,蒂姆。她做的事没什么不妥当的啊。毕竟,一个王妃,和一个肤色晒得特别漂亮的同伴一起出现在海滩上,这又不是犯罪。就算他比她年轻很多,身材也要好很多。上周她还被拍到在格斯塔德滑雪,这也没什么关系啊。你完全不懂我们的王室工作是多么努力。我真是反感英国人这种嫉妒,难道就因为我们在一月的大冷天坐在这儿冻得蛋都碎了,全国又面临着经济萧条,我们就应该批评那些碰巧比我们更幸运的人吗?”
“恐怕别人不会有您这么高尚吧。”
厄克特用车上带下来的毛毯更紧地裹住了膝盖,从一个热水壶里倒出加了很多威士忌的热咖啡,一饮而尽,身上稍微暖和了些。当他和萨利激情对战的时候,他可以假装还是个年轻人,但这酷寒的冬夜啊,真是毫不留情地剥去了他的所有伪装。他呼出的气全变成了浓重的白雾:“恐怕你是对的,蒂姆。还会有很多很多耸人听闻的报道的。她去年度了多少次假,多少个夜晚是自己抛下王子过的,她最后一次见孩子们是什么时候,诸如此类的。这么一张无伤大雅的度假照片,黄色小报会揪着做多少文章啊。”
“好吧,弗朗西斯。你他妈的到底要干什么?”
厄克特转过身,好让斯坦普尔在体育场嘈杂的人声中更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话,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我一直在想,王室专款的协议马上就要到期了,我们要开始协商王室接下来十年的吃穿用度了。宫里说未来几年一定会过度通货膨胀,所以给了个很高的数字预算。当然这绝对是可以谈的,可以讨价还价的,他们只是要确保我们不吝啬、不刻薄。不过,现在大家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压榨他们也是易如反掌,让他们和全国人民一起分担重担。”他挑起一边的眉毛,笑了,“但我觉得这么做就太鼠目寸光了,你怎么看?”
“你就全跟我说了吧,弗朗西斯。把你的花花肠子、旁门左道全告诉我,因为你比我超前太多了,我可跟不上。”
“我就当你在夸我。听好了,学着点儿。”厄克特很享受这种感觉,斯坦普尔也算是弄权高手了,但唐宁街十号没有他的位置,他不知道从那里的窗户望出去是怎样一番壮观景象,感受不到厄克特心中的那种政治全景。另外,他也没有萨利。“媒体一直提到说我们正在走向宪法高度上的……竞争,呃,就是,国王和首相之间的。在这场竞争中,国王好像尽得人心。要是我在王室专款上压榨他,那绝对是千夫所指,说我恼羞成怒,一毛不拔。所以,我反其道而行之,大方慷慨,就会落个公正负责的名声。”
“这是您一直以来的为人啊。”党主席轻轻讽刺一句。
“遗憾的是,媒体和公众都把王室专款看得过分简单化,认为不过就是王室的工资,就是所劳所得的事情。所以,王室今年工资大涨,他们的方式是什么呢?去滑雪,去海滩,我们就在这里挨饿受冻。媒体怕不会青睐这样一个家庭吧,就连那些很负责任的编辑,比如我们的好友布莱恩福德-琼斯也会误解我们伟大的王室吧。”
“我会逼他这么做的!”斯坦普尔大喊道,声音差点儿盖过正介绍球员的扩音设备。
“看上去政府慷慨,而王室根本不珍惜,仗着这份儿慷慨在那儿挥霍浪费呢。恐怕这就是国王而不是首相的难题了吧。我什么也不能做,希望他别太烦哦。”
球场上灯光闪耀,两队各自列阵站好,裁判进入备战状态,出战前的官方照片也都拍了,整个体育场人声喧哗,六万球迷激情满怀。突然间,各种刺耳的号叫都平息下来。
“上帝保佑国王,蒂姆!”
国歌奏响,厄克特和斯坦普尔同人群一起站起来。他身上暖和些了,在人群敷衍了事的合唱中,他仿佛听到了城堡倒塌的声音。
国王的书桌乱得一团糟,各种各样的书籍和议会纪实录堆在边上摇摇欲坠,乱翻翻的纸张像野草一样伸出来,标记出未来需要参考的文段。电话早就像潜水艇一样被淹没在打印纸的海洋中,纸上的内容包罗万象,如兰开斯特公爵领地的财物状况审查啦等。纸的海洋上有个漂泊无依的空盘子,之前里面装的是他简单朴素的午餐:一个全麦面包和一份烟熏三文鱼。唯一免于被埋没的是放在银底座上的照片,看上去就像风暴肆虐的海上被遗弃的孤岛,不过照片里孩子们的笑脸格外灿烂。但国王无心去看照片,他在读王室专款的报告,眉毛像往常一样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有点儿令人吃惊啊,是不是,戴维?”
“说实话真是大吃一惊。我的感觉就像不战而屈人之兵啊,很出乎意料,真是没想到。”
“会不会是个和平的信号?宫里和唐宁街的矛盾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也许这是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你说呢,戴维?
“有可能。”米克罗夫回答。
“当然是很大方的。”
“真看不出来他是这么大方的人。”
乱糟糟的书桌那头抛过来一个责备的眼神。国王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总是自诩为开拓者和培养者,善于发掘别人的闪光点,看到每个人的好处。不过,米克罗夫却认为这是国王最让人生气的性格之一。国王自己呢,也不置可否。
“这样一来,我们也可以表现得大方点儿了。”国王从椅子里站起来,来到窗边,一边看着花园的风景,一边慢慢地转动着他的印章戒指。兴建中的王家花园已经渐渐成形了,样子十分独特。他用想象力把那些空隙填满,在自己眼前形成一片欣欣向荣的美景,心中感到莫大的安慰。“戴维,我们从兰开斯特公爵领地和其他地方财产和收益带来的私人收入是不交税的,我一直都觉得不合理,甚至都有点让人脸红。我是这个国家最富有的人,但一分钱税都不交。没有资本收益税,没有遗产税,什么税负都没有,而且我还能拿到几百万的王室专款,今年还涨了不少。”他转过身拍拍手,“我们应该融入到所有人当中了。为了这么慷慨的王室专款新方案,我们其他的收入都应该交税了。”
“您是说象征性地交点钱?”
“不,不是做姿态。按照现行税率的全额来计算。”
“但是没必要啊。”米克罗夫抗议道,“并没有人给您施加什么压力,这件事也没有什么争议。一旦您同意交税了,那就回不了头了。您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都需要承担这份责任。不管政府怎么换,不管税收多么高,都得交啊。”
“我又没想回头!”国王的声音很严厉,脸都涨红了,“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这是对的。我详细看了看公爵领地的财务状况。天哪,那些财产足够半个王室花的了。”
“好吧,陛下,要是您坚持的话。”米克罗夫有点讪讪的。当然,他的职责就是为国王提供意见,合适的时候要敢于直言进谏,他也不介意这一两句责骂。然而,这么多年了,作为老朋友的他仍然习惯不了这位君主不耐烦的态度,总爱不分青红皂白打断他的话。他告诉自己,这都是因为他几乎等了大半辈子才登上王位,急躁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他即位以来这短短几个月,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
“那王室的其他人呢?您指望他们心甘情愿地交税吗?”
“是的。要是国王要交税,而他底下的家庭成员都不交税,那成何体统?民众不会理解的,我也不会理解。特别是,看看最近他们把媒体招惹得多么热闹,简直骑虎难下了。我知道媒体人都是一群秃鹰,但我们真的要自觉自愿地做案板上的鱼肉送上门去任他们宰割吗?时不时地多穿点衣服,多一点常识,是不会错的。”这是他能对自己家人给出的最严厉的批评了。但在宫里的角角落落,大家都已经传遍了,说他大发雷霆,一边指责夏洛特王妃不知检点,一边批评媒体不知轻重。
“如果您非要……说服他们拿出很多钱来交税,那就必须您亲自直接下命令,不能是我或者其他人去跟他们说。”米克罗夫听起来很是不安。以前他接过类似的苦差事,去给王室成员们“传旨”,结果发现,地位越低的王室成员,对他的态度越恶劣。
国王挤出一个可怜的微笑,半边脸都往下斜了,扯向嘴角:“你这么敏感也没错。我怀疑不管派谁去干这苦差事,回来的时候绝对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了。别担心,戴维。这事情我来做。请你先给他们简单说说新的王室专款安排,再给我准备一篇短点儿的稿件,列出论点、论据,然后安排他们来见我。最好单独见,不要一起来。我可不想在晚宴桌上又被一大家子闹闹哄哄地围攻。这件事情尤其不可以。”
“现在有些人还在国外呢。这可能要好几天。”
“已经都好几辈子了,戴维。”国王叹了口气,“再等几天也没什么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