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锦现在是我的女儿。”
“我当然知道,别人嘴里头能传出什么好话?我不怕流言蜚语,但求一个无愧于心!”
“姜云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他会理解我。小锦是老宋的女儿,老宋为我丢了命,他的家人理应由我来照顾。”
“别跟我扯些有的没的,多大的人了跟我来这套?我告诉你,不行!”
姜云端着一杯热牛奶站在书房门口,姜柏年在里头打电话,内容和姜玉锦有关。
姜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在极度纠结中立于一旁,将这段话听得一清二楚。
“我告诉你,姜玉锦现在是我女儿,我就算砸锅卖铁也能把她养活出个人样。”
“你别管我能活多久,治病的钱省下来足够给这俩孩子上学了,我能拖一天就能多照看他们一天!”
父母离婚后,姜云觉得生活格外难过。这种意义上的难过,与经济无关。
也不是说再也见不着母亲了,想去探望的话,坐车一个小时足够。姜云是在刻意回避关于母亲的所有话题,在父亲面前是这样,在姜玉锦面前也是这样。
不想让父亲触景生情,也不想让姜玉锦不经意间陷入自责。
姜玉锦的来历他不是没有过好奇,只是觉得人都带回来了,好奇或者别扭都没有用了。
最开始的冷淡也跟他自身性格有关,慢慢相处久了,兄长对妹妹的温柔渐渐熟练,最后演变成了自然而然。
战友为救父亲牺牲性命,临终前托孤,父亲理所应当接下了这个重担。
多么俗套的剧情啊,姜云忍不住想到。
姜云只知道父亲是个当兵的,还是个了不起的兵。怎么发现的?夏天去游泳馆的时候,姜柏年一脱外套,满背的伤痕触目惊心,引来了周围好多惊讶目光。
那是在他离家五年后。
姜云小时候不懂,为什么父亲每次回家,身上总会多几道伤痕?直到长大了一些,他才明白这些“军功章”的意义。
“我就算是死了,也会把这两个孩子拉扯大。而且你也太小看他们了,骨子里留的是军人的血,就算当不成兵,也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姜柏年气冲冲地打开门,正好与姜云迎面而撞。两人皆是一愣,老的愤怒之余还要勉强稳住情绪,怕误伤了孩子。小的则是一脸尴尬和心酸,他有好多话要问,比如说父亲生与死的距离?
姜云不傻也不聋,父亲电话里头喊的那一通他听的一字不落。活着,死了,没真正接触过生离死别的人,永远不会明白那是个什么概念。
共鸣与感同身受,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有资格去“站着说话不腰疼。”
姜柏年不知道姜云听到了多少,挂断电话的一瞬间,接到了姜云端着的热牛奶。
一时间五味杂陈,含着酸甜苦辣,姜柏年接过来一饮而尽。牛奶是温热的,像是姜柏年渐渐发热的眼眶。孩子还这么小,他有太多的放不下,却无从说起。
最后将未说出来的千言万语咽进肚子里,姜柏年拍了拍姜云的肩膀,恢复一贯的威严。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又好像什么都发生了。如果姜玉锦不存在,如果父母没离婚……
如果他没听见父亲电话里说的那句:你别管我能活多久?
如果,如果……
姜云端着空了的玻璃杯子站在门口,父亲回房间的关门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心上的一根弦,随着砰的一个轻声,全部崩断。
他脑子里全是如果和假设,从最开始父母的结合,假设到姜玉锦的父亲如果没死,又从这里假设到父母没有离婚,一堆假设,一堆如果,最后如果到了自己身上,如果没有他,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么多痛苦?
姜云这一生都是一帆风顺的,直到遇上姜玉锦。姜云在一种近乎窒息的悲伤下仍旧残存一分理智,如果没有姜玉锦,他可能早就没了父亲。命这东西,都是相互的。
姜云蹲坐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握着个玻璃杯,后背靠着书房红色的木门。眼睛里的泪水迟迟没淌下来,嘴唇也咬的充血。
过了很久,脸上一片温热。姜云抬头,外面天色蒙亮,墙上挂着的钟表,时针停在了五,分针停在了十二。
姜玉锦比姜云细心很多,几个观察下来,一切都水落石出。姜柏年不止一次地让她瞒着姜云,他们以后是要相依为命的,不能因为任何事情产生隔阂。
姜云憋了一晚上的泪水突然喷涌,还是在姜玉锦面前。姜玉锦也流着眼泪,被姜云抱在了怀里。两个未尝人情世故的孩子,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撕心裂肺。
姜玉锦是第二次了,上一回这么难过,还是收到养父的死讯。
天塌下来也莫过于此。
姜云一夜未睡,煮好早饭凑合吃了几口,和姜玉锦一人背着一只书包,踏入外面布满阳光的小路。
姜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向父亲窗台的方向,灰色的窗帘挡的严严实实。
姜柏年站在窗帘后一声长叹,后又偷偷拉开一条缝,透过狭小的缝隙,目送两个孩子渐行渐远。
学校里的议论层出不穷,学生们正值青春年少,在成年与成熟的边缘徘徊。姜玉锦和姜云的情况被他们当成了课间闲聊的八卦,包括论坛里头也是众说纷纭。
这帮人,总能带着最真挚灼热的好奇心,做出最伤害别人的事情,说出最伤人的话。
比如学生会的某个成员叫住姜云,然后带着一脸恳切的好意对他表示疑惑:“听说姜玉锦是姜叔叔的私生女?”
姜云听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终于明白父亲在电话中说的流言蜚语是什么意思了。
这还只是单纯的疑问,带着些许善意的那种。要是碰上了潜藏在人群中的那些恶意呢?姜云不敢想象,要是姜玉锦听到了这些,该有多难过。
姜云拨开重重人群,在操场中央找到了姜玉锦。瘦弱的女孩子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这帮人嘴里全是不堪入耳的谩骂。
姜云第一次发现,读书人嘴里的骂人词汇,竟然比那些市井小混混还要多。
那些陌生的骂腔钻进姜云的耳朵里,好笑的同时,又感到悲哀。这些话,就算是最没素质的混混也要斟酌一二。他们是如何做到张口就来,且没个停顿,还沾沾自喜的?
不顾众人的惊诧,姜云一把揽过姜玉锦,一路护着她,走出那道铁门。
回家后姜玉锦一直沉默,姜云把一罐冰可乐贴在她脸上。姜玉锦一个哆嗦,顺势躺在沙发上。
空口无凭又解释不清的流言最为致命。
两人转学也是顺理成章,那所学校人员太杂,如同一个小型社会,不适合他们。
转学又是一大笔费用,姜柏年咬咬牙,东拼西凑借了几万块,再加上自己这些年手里存的,够支撑到他们毕业。
姜柏年规划好了两个孩子的一切,唯独漏算了自己的病情。检查结果到手那一刻,姜柏年眼前一片灰暗,鼻子里鲜血直流。用袖子随意抹了几下,又上洗手间里洗了把脸。冰凉的自来水止住了鼻血,却止不住内心的恐慌。他不怕死,可是孩子们还太小。
姜云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眼前忽明忽暗。早就知道了的事情,因为父亲的不提及,让他险些以为没什么,或者早就痊愈了。
姜云想旁若无人地大哭一场,可他不能。
上次是他在姜玉锦面前唯一的脆弱,这次不能,哪怕这份脆弱在她眼中理所当然。
癌症这东西,会慢慢抽干一个人的精力和生命力,再经历一番起起落落的痛苦,伴随着不舍和牵挂走向尽头。
倒下的那一刻,姜柏年觉得这已经是尽头了。他这一生枪林弹雨惯了,没经历过岁月静好,怎么想都有些不甘心。
灰头土脸了一辈子,最后在姜玉锦的哭声,姜云压抑的啜泣声中,迈向死亡。
姜玉锦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晕倒了两回,梦里都是眼泪。
姜云咬着自己的手背,另一只手险些拿不住笔。颤颤巍巍地在死亡通知书上签了字,姜云一时站不住,直接双腿发软,跪了下来。
铺天盖地的黑暗,夹着父亲严厉地教训,母亲温柔的安慰,姜玉锦的嚣张跋扈,同学们的调侃,隔壁班女孩子的面红耳赤……
至亲离世,情绪多么不稳定都可以理解。姜云就这么扛了下来,跪在地上的膝盖立起,撑着病床的铁边沿,眼里短暂的黑暗消逝,窗内窗外一片明亮,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黑暗。
原来生离死别,是这样的么?
父亲的丧事很简单,带着死亡通知书,找了个墓园,买了一块儿墓地。前来吊唁的几个人都穿着绿色的军装,敬礼整齐划一,像极了电视里演的那样。
其中一个人上前安抚了他和姜玉锦一番,言语里满是感慨:“想当初,柏年和老宋是多么了不起的一对搭档,没想到时境过迁,他们两个先走一步,留下了他们的后人相依为命。”
这一通话说得唏嘘不已,姜玉锦和姜云面无表情,脸上是哭不出来的麻木,心里是绝望到极致的阴郁。
没人去追究那人的话里有话,也没人想去过分了解他们之间的过往种种。
那人见自己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都无人理睬,只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转身离开了。
头七过后,姜云义无反顾退了学。姜玉锦知道后将他叫到房里,语无伦次地质问:“为什么?哥,你为什么要退学?是不是父亲的死让你变得不清醒了?你知不知道父亲的愿望……”
“我知道,小锦。”姜云知道自己做这个决定的后果,天之骄子放弃了学业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意味着要提早跨入社会,顶着不够丰富的阅历,在生存这条路上如履薄冰。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仅存的积蓄,供一人完成学业都很艰难。
“我们的积蓄不多,给父亲办完丧事,剩下的钱不足以支撑我们任何一个人完成学业。所以,小锦,我决定放弃。”
“为什么……”
“你想说为什么是我放弃,对么?”姜云叹了口气,忍不住笑了一下,笑的很淡。
“因为我是个男人啊,小锦。”姜云摸了把姜玉锦的头发,道:“外头不比学校,女孩子出来总归是要难一些的。我出来打工,能干的事情很多,你呢?不能出力不能吃苦,出来也是上当受骗,到时候我还要四处找你。归根结底,我比你更适合。”
“最重要的一点,我成年了,可你没有。”
姜云的理智出乎姜玉锦的意料,寥寥几句带着陈述事实的苛刻,那不是嘲讽,也不是贬低,那是事实。就算能够坚持,为了哥哥甘愿去吃苦,她能做的工作也是有限。
没钱,寸步难行。
赚不了钱,意味着活不下去。
没有哭天抹泪的自愿付出,也没有互相谦让对方的扭捏,他们都知道,姜云的选择,是最不公平,却最牢靠的。
余下的时间里,姜玉锦继续完成学业,比以往更加努力。姜云四处找工作,白天当兼职的服务员,晚上在网吧给人看台子。
没有殷实的学历,也没有相当的工作经验,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出来混比想象的还要难,同事之间的勾心斗角比比皆是,稍不注意就会被绊一跤。这种琐碎的小事情犯不着和老板经理告状,他们只看工作成效,其他的人际交往与是是非非,跟他们无关。
类似于将他洗好的盘子拿走,换来一堆刚撤下来的,然后再和经理们投诉,说他偷懒。
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也能让姜云头疼半天,找到合适的工作之前,在这地方能熬一天是一天,他早已经别无选择。
手上的积蓄不多了,父亲临终前管亲戚们借了几万块,这帮人看他们日子过得不如意,都来了一把火上浇油,催着还钱。姜云低三下四地央求了半天,实在没办法的,只好从小锦的学费里挪了一点。
他不恨这些人,亲兄弟还要明算账,更何况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只是觉得很累,累到每天下班,都没有丁点儿力气动一下手指。
这期间,母亲来看过他一次,带着她的妹妹纪闲一起。姜云听说过他这位名副其实的小姨,是个有主见有想法的人。
姜云的母亲也是唏嘘不已,早知如此,离婚的时候就该考虑考虑,不该那么冲动。
姜云摇摇头,母亲永远是妇人之仁,想做的时候不敢做,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做了,最后又要后悔。
姜玉锦每天图书馆学校和寝室,标准的三点一线,就连集体活动,耳机里都塞着英语相关。新学校的同学对她没那么了解,只知道这位同学是个书呆子,看书学习都是在拼命。
没人打扰,姜玉锦也乐得独来独往。她知道自己读书的机会有多来之不易,除了珍惜,别无他法。
姜云在网吧值夜班,这帮通宵的人没几个读书好的,一群学生吆五喝六,把使唤姜云当作一种乐趣。姜云咬牙坚持,熬下去就好了。
十月二十号这天,姜玉锦收拾好东西早早地出了学校大门,今天是姜云的生日,她不能缺席。回家之后发现屋子里一片漆黑,桌子上地板上全是厚重的灰尘,像是很久没人住过的样子。
姜玉锦头皮发麻,拿起手机想要给姜云打电话,身后传来了开门声。姜玉锦回头,是姜云,他旁边还有个女孩子。
“小锦?”
“哥……”
两人差不多两个月未见,姜玉锦发现,她哥哥眼底的黑眼圈很重,下巴上也有了许多胡茬,还比之前瘦了不少。
“她是谁?”姜玉锦把目光挪到姜云旁边的女孩子身上,眼睛里的敌意很明显。
“她是……”姜云显得有些为难,称呼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人为小姨,他觉得挺丢脸。
姜玉锦明显会错了意,把姜云的欲言又止当成了心虚。果然,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姜云已经有了女朋友么?
转念又一想,姜云交女朋友也是迟早。
姜玉锦心里头乱糟糟的。
“这位是?”那女孩儿仰头,看向比她高出一截的姜云。
“我妹妹,跟你说过的。”姜云回道。
“哦,原来她就是小锦。”
姜玉锦心里不痛快,喜怒哀乐言于表,根本藏不住。直截了当地询问,才是她的风格。
“你是谁?”
“我叫纪闲,我是姜云的……”纪闲伸出一只手,刻意拉长了音。
“女朋友?”
“小姨。”
两人异口同声,疑问句的是姜玉锦,回应的是纪闲。纪闲情商还算高,末尾又接了一句:“按照辈分,你也要叫我一声小姨。”
“小……小姨?”姜玉锦懵了。
“对,小姨。”姜云扭头,对这个称呼生无可恋。
“你这屋子多久没打扫了?是想弄一座鬼屋出来?”纪闲往里走了几步,对这座房子的卫生不忍直视。
“邋遢惯了,哪有时间打扫。”姜云这次是真心虚,白天给人兼职做服务员,晚上去网吧看机子,睡觉和住宿都在网吧了,哪有时间回来整理卫生?这些不能让姜玉锦知道,不然又该是一阵伤春悲秋。
纪闲眨巴眨巴眼睛,最后把话题扭转了一下,虽然生硬了些:“姜云过生日,要不,我们去吃火锅?作为你们的长辈,总不至于连顿饭都请不起,走吧。”
“我过生日,你就请我吃火锅?”姜云故作不乐意道,一顿火锅最少也要几百块,她这个小姨依靠写作为生,刚签约没多久,属于正难的时候。
“那你要吃什么?”
“跟我走吧。”姜云一手拉着姜玉锦,另一只手拉着纪闲:
“反正小姨请客,带你们吃好的。”
三个少年人奔跑在巷子里,晚间的风最令人着迷,过渡了燥热与寒冷。
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了一家拉面馆。
“这就是你说的大吃一顿?”纪闲风中凌乱。
“可能……吧。”姜玉锦也风中凌乱。
当事人不慌不忙迈了进去,嘴里喋喋不休:“这家面馆汤味正宗,绝对是首选。”
“忘了说,我今天发奖金,有五千多块。”纪闲拽着姜玉锦,一脸为难。
“前面还有家火锅店,离这儿不远。”姜云换了个方向,朝另一边的火锅店走去。
典型的翻脸比翻书还快。
火锅店里人挺多,正处于忙碌的时候。三个人找了个位置,坐下开始点菜。
纪闲给姜云转了几万块钱,让他以备不时之需。都是一家人,人情淡薄也改不了血浓于水。姜云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他和姜玉锦是亲戚们的避之不及,只有纪闲一人愿意施以援手。
一个生日得过且过,见好就收。姜云原本没打算兴师动众,成年了煮个方便面也算是应个景。纪闲乐意小题大做,觉得成年后的第一个生日值得纪念,就算不刻意庆祝,也得好好吃个饭。
三人齐聚属实难得,纪闲请人帮忙拍了张照片。火锅里头热气沸腾,咕噜咕噜的气泡燃出雪白诱人的香味。
画面定格在他们举杯,三人同时看向镜头,一脸灿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