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小院里,院中摆了一方长桌。
坐在长凳上的胡屠户,一边大口吃肉吃菜,一边喝着大碗装的酒。
整个人面上都是一副舒爽的神情。
他这人啊,要是一天不喝酒,那就浑身没得劲儿。
胡屠户一个人喝得痛快,一旁的赵子晋和胡项还算是两个孩子,似千里醉这等烈性的烧酒是不能沾的。
不过赵氏手巧,年前腌了一坛子的青果。
这会儿她往碗中放一枚腌制好的青果进去,再兑上点白水,这白水就变得有滋有味起来。两个孩子喝的都很欢喜。
等饭菜吃得差不多了,胡屠户此时脸都烧红了一片,像是天边的晚霞。
他满身酒气的拍了拍自家徒弟的肩膀道,“子晋啊!师父看好你,你小子有练武的资质。师父呢,以后的衣钵,就都传给你了……”
一旁的胡项听了这话顿时急了。
他急着插话道,“爹,你把衣钵都传给子晋了,那我咋办?”
胡氏听了自家傻儿子的话,忍不住抿唇笑道,“傻项儿,你爹何曾说过不传本事给你了?你啊,就该跟人家子晋好好学学,不管做事干活还是跟你爹后头训练,都得拿出干劲来!凡事多点上进心,听到了没有?”
胡项早就习惯了他娘三天两头的夸子晋了,这会儿倒也没啥感觉了。
其实起初的时候,他还为娘夸子晋这事儿难过了好几回。
到底他是爹娘的孩子,还是子晋是爹娘的孩子?
不然为啥爹娘总夸别人家的孩子?
因为想不明白这件事,感到无比心酸的胡项,认为自己已经被爹娘抛弃了,爹和娘都不爱他了。
于是在某一天夜里,他自己偷偷摸摸的拿上了白天收拾好的一个小包裹,准备离家出去了。
结果人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他爹给逮住了。
胡屠户挡在儿子跟前,粗声粗气的问他要去哪儿。
只听被抓了现行的胡项,一边哭还一边抹着眼泪道,“我要离开这个家!爹你和娘都不喜欢我了!你们去找赵子晋当儿子吧,我不想做你们的儿子了!”
这话让胡屠户顿时哭笑不得。
他直接伸出大手将儿子拎回屋里头,然后唤醒孩子他娘,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让她好好教导这孩子一顿。
于是这对母子俩,彼此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了一会儿。
胡项他娘貌似发愁的先开口道,“儿子,你这一走怎么办啊?咱家明天要做卤蹄膀卤大肠,娘做了这么多却没人吃该怎么办……”
卤蹄膀?
胡项很不争气的咽了一下口水,弱弱的开口道,“娘,我可以明天吃完卤蹄膀再离家出去……”
胡氏听了这话,微笑着从自家的壁橱里头,摸出来一只有些秃了毛的鸡毛掸子,在手心里敲打了几下。
她微笑着问道,“儿子,你还准备离家出走啊?”
胡项一看到鸡毛掸子,瞬间就怂了。
他立即拼命摇头,将头甩得跟拨浪鼓似的,表示他绝对没有这个想法。
不过胡氏最后也没打孩子,只是与他说了许多做人做事的道理。
胡项起初还听得很认真,可听到后头,迷迷糊糊的就睡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吃着自家娘做的烙饼,喝着大碗香甜的米粥,完全忘了昨儿个夜里哭着喊着说要离家出去的那个人是谁了。
赵家院子里,听到师父这般看重自己的话语后,赵子晋仔细想了想,还是把他打算去上学堂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拿出了自己的那份上学凭证。
这是他花了五个大钱从学堂里换来的,上面画着三十个黑色的圆圈圈,代表着他可以在学堂里上三十天的课。
胡屠户在看到这张泛黄的草麻纸后,整个人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大半。
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天天还没亮的时候,有一个瘦弱的少年站在他家门口,用黑亮发光的眼神认真的看着自己,告诉他说,他要赚钱,然后去上学堂。
胡屠户下意识的就想劝赵子晋别走这条路。
要知道学文的罪,比学武要难受多了。
后者打熬的是身体,前者磨练的却是人的精神意志。
学武的进步那是肉眼可见的,可学文十几、几十年的光阴撒下去,也未必能结出半个果子来。
为学的这条路上,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最终能走到头的人,不过寥寥而已。而其中能走到顶峰,成为儒道高人的,在这南荒大陆上,更是只有一手之数。
但胡屠户终是没有直接开口让赵子晋放弃。
他只是用力的拍了拍赵子晋的肩膀道,“子晋啊,你现在年纪也不算小了。十二岁去学堂蒙学,会被那些六七岁的孩子耻笑的,你能受得了这份委屈吗?“
赵子晋想了想道,“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是管不住的。我只要做好我自己就行了。“
胡屠户又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张凭证只能管一个月。等一个月过了之后呢?你哪有钱继续进学?另外去到学堂,笔墨纸砚这文房四宝是要买的,念的书也是要买的。这些东西都置办下来,没十个大钱是挡不住的。“
他说的这些问题,赵子晋自己也都想到过了。
不过他已经想到了好些个赚钱的法子,只是还没有去验证罢了,眼下也不适合说出来。
见赵子晋想去学堂的意愿依然坚定,胡屠户收回自己放在对方肩上的手。
“行吧,有些话我也不多说了,说多了你反而会觉得是我在挡你的路。你姑且去学堂先待上一个月看看吧!要是你觉得那里不适合你,师父家的大门,随时都为你敞开着。“
说完这话后,胡屠户出声与赵氏道了别,领着自己媳妇和儿子走了。
赵氏将人送到门口,等人走了就关上了院门,来到正在收拾碗筷的儿子跟前。方才外人在这里,有些话她不好说,现在人家走了,她有些话必须得跟儿子说出来。
“子晋啊,你告诉娘,你是什么时候跑去学堂报名缴费的?为什么都不告诉娘一声?”
赵子晋头也不抬的收拾着碗筷。
“就在我出事的那一天。那天我去学堂报了名,然后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打晕了……”
“什么?你被人打晕了?是谁干的,那人为什么要打晕你啊?”
赵氏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家儿子失踪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子晋被胡屠户带回来后,一路昏迷到了现在才醒,她几乎都快忘却这件事情了。
现在儿子重新提起,她才连忙慌慌张张的走到儿子跟前,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后脑勺,看看没有留疤什么的。
赵子晋闷声回道,“我也不知道是谁打晕了我,但是我知道有人要害我。娘,我知道你刚才想说些什么,你想让我安心学一门手艺,挣口饭吃,这样的日子能图个安稳。”
“可是娘,我想去念书,我想出人头地。我还想让娘你享清福,过上不用干活的安稳日子……”
“我不想再走在街上就被人忽然敲了闷棍,也不想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被别人当作杂草一样彻底的无视……”
“我知道自己选的这条路很难走,兴许前头根本就看不到希望。可是我还是想去试一试。”
赵子晋说到最后,眼圈里已是微微发红了。
现在的他已经能够清楚的想明白自家以前经历的种种事情,究竟是因为什么了。归根结底,到底还是一个穷字。
他甚至还在这些日复一日的寻常日子背后,看到了一个可怕的循环。
因为家贫,所以他没钱上学,然后学了门手艺活儿谋生。
等他以后娶妻生子了,再教孩子继承自己的手艺,重复自己所走的道路。
就这样,他这一脉越穷越生,越生越穷……
祖祖辈辈都只能在社会最底层的泥沼里摸爬滚打,过完贫穷的一辈子后,又是下一个贫穷的一辈子在等着了。
这样的日子,一眼就能望得到头。
他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还能再去拼搏一把!
自从睡醒以后,他的脑袋变得灵活了许多。
许多问题一到了脑子里,很快就能够迎刃而解,想得清楚明白。
可是他发现自己的嘴却跟着变笨了,这些复杂的想法都只能搁在脑子里,没办法用口头的话说出来。
赵子晋怀疑,这就是自己没有去读书的缘故。
所以即便有了想说的话,也没办法用言语将它们表达出来。
这样的发现,让他越发的坚定了去学堂的渴望。
听完自家儿子的这些话后,赵氏此时已是泪如泉涌。
她低下头去,不断用手抹掉脸上的泪水道,“行了,娘知道了。那学堂,你想去就去吧。回头若是没了钱,就再来娘这里拿。反正娘也是给你攒的媳妇钱,你若是都花光了,那就自己想办法挣钱娶妻去……”
听到这里,赵子晋哪能不知道他娘已经答应让他上学堂去了。
顿时,有一股滚烫的暖流从他心底流经。
他在心底暗暗发誓,娘,您放心,儿子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我以后一定要做大官、挣大钱,让您早日享清福!
此时的赵子晋还不知道,他所选的这条路,将会是何其难走!
不过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少年立志须趁早,莫待白首方悔读书迟。
至少这赵子晋,已经迈出了他人生中极为重要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