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馆的塾师老先生到了学堂监督的门口时,他让赵子晋先在外头等着,自己一个人先叩门进去找监督了。
监督的房间很大很宽敞,里面设着木质的书架和桌椅,墙角养着几盆青翠欲滴的君子兰。
屋子的一角还放了樽鎏金的薰香炉子,一丝一缕的冒着淡淡的白色香雾。
老先生进来后,与那坐在书桌后面的中年监督行了一礼。
这位新监督才来学堂任职不到三月,听说他原先在城主府里头做副城主的,后来老监督年纪到了,该退了,城主就将此人调来了白水城的学堂。
这学堂本就是官府出资办的,但凡是有钱人家、能上起的学的孩子都可以往这里送。
当上这么一个学堂的监督,只要有心,还是能捞到不少油水的。
这会儿老先生三言两语的说完了赵子晋的情况,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读书的好苗子,神情上也颇为激动。
然而那坐在书桌后头的学堂监督,却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似乎是对老先生口中的那个学生不怎么感兴趣。
等老先生说完话了,这位监督身子向前倾了一些,出声问道:“你可问了那孩子,他的出身如何啊?”
这……,这事儿他倒是没问过。
老先生细想了一下赵子晋的模样打扮,以及这孩子只交了一个月的学费的事情。他想了想道,“他应该是穷苦人家出身的。”
穷苦人家?
听到这四个字,监督的嘴角露出了轻蔑的笑容,但很快就一闪而逝。
那种穷人家出身的泥腿子,他看得太多了。
这些个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一个个都出身下贱,心气却还高得很,总是不甘心的想往上面爬。
可惜啊,他们走到了高墙边上,才发现自己连用来攀爬的梯子都没有!
学堂监督扫了老监督一眼,面有难色的摇了摇头道,“栾塾师啊,你可真是糊涂了啊!你也不好好想想,他一个穷人家出生的孩子,哪有什么钱去买书和笔墨纸砚啊!没有钱契而不舍的读书,又有何前途可言?他便是生得再有天赋,但生在穷苦人家,那就是天生断了翅的鹰,一辈子都别想能飞起来!”
“可是……”,老先生听了这话,当即想要为赵子晋分辩几句。
那位监督却是摆了摆手道,“栾塾师,你不用说了。咱们学堂是有规矩的,他交了什么钱,就该上什么馆,我这个监督也只能按规矩办事。”
老先生此次前来,原想着让监督重视一下赵子晋孩子,对他重点培养、允许他跳级学习的。
听到监督这话,他就知道自己的打算是落空了。
不过监督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当年他能一路读到童生,也是靠着家中不薄的资产才成功的。
这赵子晋家中无钱无权的,确是走不长远啊!
一想到这里,老先生意兴阑珊之下,便与监督告辞了。
后者还好心的提点了他几句,“这人生在世啊,莫要做什么好人。农夫与蛇的故事,你也是读过的。似这种穷人家的孩子,本来就是没希望的嘛。栾塾师,你可千万别好心去帮他!这种人啊,苦日子过多了,穷怕了,一旦从你手里头讨到了什么好处,尝到了甜头,他就会像癞皮狗一样死皮赖脸的扒拉上你,让你甩也不甩掉,恶心至极!”
栾塾师听到这里,心中也是不免一颤。
可是他想着赵子晋那张眼神干净清澈的稚嫩脸蛋,又觉得这孩子不是监督说的那种人。
等他从监督的书房里出来的时候,赵子晋还在傻乎乎的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口等着他出来。
看到赵子晋正瞧着自己,栾塾师走到他跟前道,“今儿个没什么事了,已经散学了,你回家去吧!对了,你把你那个上课的凭单拿给我看看。”
赵子晋不明所以,但他还是把自己那张草麻纸的凭单拿给了对方。
栾塾师取出自己随身带的蝇头小朱笔,随手将上头划去了一个圆圈,又将其还给了赵子晋。
“这纸你收好了,明天若是还来蒙馆上课,一定记得要请先生给你划去一个圆圈。不能忘了,你听到了吗?”
赵子晋瞧着栾塾师的模样,隐约觉得对方的语气变得有些严厉,甚至像是在提防他一样。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只是点了点头。
栾塾师又看了他一眼,随意摆了摆手道,“你去吧,回家去吧。记得温故知新,不要忘了今日所学的内容。”
话是这么说,但栾塾师心里却不觉得赵子晋能够成才了。
即便他是过目成诵、背下许多书籍,但请不起私师跟在身边细细讲解字中蕴含的道义,只记下文字却不懂起义,不过是些绣花枕头,空有表面功夫罢了。
唉,可惜了啊,这般天生的好能力,为何就没有生在一个显贵人家的公子身上,偏生落在了一个穷小子头上?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赵子晋察觉出来栾塾师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学着那些蒙童散学时的样子,与对方作揖行了一礼后,这才转身离去。
赵子晋出了学堂大门口的时候,看门的老大爷只从眼缝里头斜斜的瞅了他一眼,然后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从学堂出来后,赵子晋背着他娘亲手给他缝的大布包,里头揣着书本和笔墨纸砚。
他想像年纪小的蒙童们那样在街上撒欢的跑,可是他才小跑了两步,过路的人们就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让他不得不慢下来步子,继续走路。
走着走着,他忽然领悟到,有些年纪过去了,就再也不能做那个年纪能做的事情了。
曾经的他,踩着夕阳西下的霞光,听着学堂里的敲铃声,无比艳羡的看着那些从学堂中一涌而出的学子们。
可现在,明明他也成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那种人,他的心底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了。
他甚至找不到半点当初盼望着这种生活的心情了。
一路失落的走回家的赵子晋,临到了家门口时,赶忙回神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让脸上挤出一团笑容来。
然后他推开自己的大门,进了院子,口里还高声喊着:“娘!我回来了!”
听到儿子声音的赵氏,依然坐在院子里磨草,她笑着扭头看了自己儿子一眼,那笑容里完全看不出来她上午回来的时候还大哭过一场。
这对母子都小心翼翼的藏起了各自心中的隐痛,不敢将它暴露在自己最亲近的人跟前,因为那样只会让对方为自己担心。
赵氏脸上挂着笑容道,“子晋回来啊!快去屋里把书包放下,娘等会儿就去给你做午饭。”
赵子晋应了一声,转身去到了屋子里放包了。
等到吃中饭的时候,赵氏问儿子今天第一天去学堂情况如何。
赵子晋笑着露出自己洁白的小虎牙,“今天我表现的很好!教书的先生还夸我了呢!他让我明天接着去学堂的蒙馆学习,还叮嘱我要好好复习功课。”
“这就好,这就好。”
赵氏忙不迭的点头道。
说完话后,她用筷子将一碟辣椒炒肉丝里的些许肉丝全都扒拉了出来,将它们都夹到了赵子晋的碗里。
“来,晋儿你多吃些肉。你还在长身体,饭的多吃些。”
赵子晋“嗯”了一声,心里头却是有了些许酸涩。
等到午饭过后,赵氏去收拾碗碟了。
赵子晋自己回到房间,将那本《百家姓》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又看了几遍。看了这几遍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可以把这本书倒背如流了。
他知道他还缺一本《千字文》,但是他手里已经没什么钱了,他也不好意思张口再问娘要钱。
午后的阳光,略带刺眼的照进赵家小院里。
赵子晋从屋里搬了个小凳子出来,要给自己的娘干活,却被后者撵着让他去看书。
赵子晋不敢说他已经把书都看完了,怕他娘说他吹牛。
所以他就随口问了一句,“娘,咱们家里还有没有书的?我已经开始在学认字了,想多看点其他的书。”
赵氏一听这话,手里的动作跟着慢了下来。
赵子晋以为他娘要说“咱们家没有那东西”,不想赵氏却是从凳子上起身,跑去了堂屋。
只见她从那供着菩萨像的佛龛后头,摸出来一本页面泛黄的线装书册,小心翼翼的将书拿了出来,然后在赵子晋目瞪口呆的眼神注视下,将这本书小心翼翼的交到了赵子晋手里。
“娘,咱们家里哪来的这本书啊?”赵子晋好奇的问道。
“嘘,这书可是咱家的传家宝,从你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就传下来了。咱们家做墨的法子就是从这书里头学来的。不过老一辈人用的手艺法子那是代代相传下来的,咱都是口授外加手把手教的做墨秘法,没多少人看书。等到了你爷爷这一辈的时候,家里也没人会识字断句了,所以这书才一直搁在咱家里头吃灰。这书啊你拿屋里头去看吧,千万别告诉任何人这事儿!”
“娘,我知道的。我不会乱说的!”
莫名拿到一本家传书的赵子晋此时已是欣喜若狂,他连忙应了他娘一句,扭头就往屋子里跑,显然是迫不及待的要看书了。
赵氏瞧着这孩子的背影,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
她自然能看得出来自家这个儿子是真心爱读书的,可是,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能不能成才……
念及此,她又想起了学堂门口的老大爷说给她听的那些锥心的话来,整个人的脸色也跟着蔫巴了下来。
屋子里头,赵子晋一路脚下生风,抱着这本老旧的黄壳书就冲回了自家的小屋里。
他寻到了窗户边上,借着明晃晃的日光,怀着一种既虔诚又期待的心情,伸出手来揭开了这本泛黄书册的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