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来了吗？”女孩儿冷着脸。他难道没有志气吗？才隔了四天他又来了！
“我怎么舍得丢开你？”他苦涩地笑笑，“去我那里吧，打仗了，你一个人不安全。放心，有我母亲在，我不会胡来。”
不安全？这是学校的宿舍，有什么不安全？“那你等一下，我收拾东西。”
他看着女孩纯净的脸，想起几天前自己的龌龊行径，心里十分愧疚。
他并不进屋，只站在院子里，谢湄筠寻思若是齐承耀进屋来，她便给他倒一杯茶，她才沏的，上好的福州大白毫茉莉花茶，茶香和花香交融，芬芳馥郁。家乡在福州的女同事送她的。北平的七月初闷热，她看得见齐承耀额上的汗珠。院子里的风景那么好？她终于忍不住倒一杯茶端出来。
“怎么肯倒茶给我喝了？”齐承耀看着她。
“一会儿就要寄人篱下，自然要乖巧些。”说得好像以前没给他倒过茶似的。
“还有吗？”他一口便喝尽了。
谢湄筠看他着实渴，大概走得急了，她进屋把整壶茶捧出来，“饮马饮驴吗？”再好的茶这个人也品不出来！
齐承耀笑笑，“不跟我生气了？”
“生气！我待会儿要把茶杯茶壶都扔了！”她转身进屋，爱的力量远大于恨吧？
齐承耀脸上的笑意凝滞住，他还记得排骨们的命运。要是湄筠知道他和张纪芬......立刻就会把他扫地出门。
女孩子须臾就收拾好，她一向行动利落，这点齐承耀尤为欣赏。
谢湄筠从屋里另拿出个杯子来倒茶，“你都喝光了？一点也没剩？”她不能置信地揭开壶盖往里看了看，刚才她端茶出来时考虑到眼前这人口渴，特意往壶里添满热水，反正他品不出茶汤的好坏。
“啊，本来就不多，我有些口渴。”其实茶杯里还有半杯茶，他不指望湄筠会喝他剩下的茶。
女孩儿撇撇嘴，“乡下曲辫子！”她便端起那半杯茶折到自己的空杯子里，一口口喝掉，被茶水滋润的唇格外鲜丽，“你看什么！”她瞪一眼看着女孩儿粉嫩的唇发愣的齐承耀，把茶杯茶壶拿去院子中间水龙头下清洗。
“走吧。”女孩儿锁了门。
“母亲和老黄出门了，我让老林先回家照应着。”他说的是齐家的两个黄包车夫，毕竟一家子女人，这危乱关头，家里没个男人不行。
齐承耀替她拿着箱子走在前面，他居然一直不肯回头跟她说话，有种！他们走在街上，一时找不到空着的黄包车，有车子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齐承耀便挡在女孩儿身前，伸出手臂回护女孩儿。渐渐地，他的手臂便反曲着落到女孩儿身上，“湄筠，我们以后不要吵架好吗？我们吵架，我心里很难受。”他忽然回头说。
“是你先挑起的！”
齐承耀看着眼前的车来人往，面对湄筠，他永远是居于下风的那个人。母亲说一物降一物，从来想不到他这样说一不二的人居然被个娇柔的女孩儿收拾得服服帖帖。
“那天，我跟同事们一大群人出去吃饭，不去不好，显得我不合群。我打电话告诉你，曲掌柜说你出去了。我在门房留了一张字条给你，门房说没看见你进出。吃完饭，大家一起顺路回来，那个同事住在学校宿舍里，所以最后就剩下我跟他了。”
齐承耀转过头来看着女孩儿微笑，他庆幸自己在紧要关头却步，没有铸下大错。
如此温暖的笑意，这些年来，她就是在他的温暖呵护中过日子。“疯狗！”
“他确实没看见我进出，我进去的时候，门房不在。”齐承耀脸上的笑意更深，若是湄筠肯真心待他，便是疯狗又如何？
打仗了，学校提前放暑假，湄筠一心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女孩儿此番回到齐家比以前乖巧很多，齐家仍是三个婆子帮佣，女孩儿偕同婆子们一起打理家务。湄筠住进来的第一天便进行大扫除，她拉着婆子们把所有的家具都拖开，积灰的死角都一一擦洗干净。齐承耀念着湄筠在家，特意回来得早。他寻着湄筠的踪迹来到自己屋里，一进屋就愣了，屋里所有的家具都被挪开，湄筠正直起腰轻轻舒一口气，手里拿着抹布，她应该才揩拭完家具。
“做什么呢，湄筠？”
“除旧布新，与民更始！”她瞥一眼惊讶的齐承耀，明知故问！对，他就是“顺民”！“你可不可以请众神归位？”湄筠挑挑眉毛走出去。
齐承耀哑然失笑，娇柔的女孩儿却摆出一副天皇老子的模样，真有意思，他一边把家具挪回原位一边想。
第二天湄筠把齐承耀的床单、薄被、枕头都更换、拆洗，被褥都拿到院子里拍打晾晒。“狗窝一样脏！”女孩儿皱眉。她又去搓洗他的毛巾，“嗯，臭！都不知道自己洗洗！猪！”婆子们说与齐母听，齐母告诉齐承耀，齐承耀笑，他自己觉着还可以。齐承耀每日换下来的衣服都经湄筠亲手洗涤、晾晒后放到他的衣橱里，其中包括他的内衣。每天晚上他回来时，湄筠便端来一壶茶、一碟水果放到他书桌上。
“怎么变乖了？”
“打仗了，怕你不管我，自然要听话懂事，免得你记恨从前。”
“现在才想起来修好是不是有点晚了？”
“啊呀，我好怕啊！”女孩儿做个惊悚的表情。她有恃无恐，她知道齐承耀从来都惯着她。
齐承耀笑出声来，她如此娇俏可爱，他笑着伸手去拉女孩儿。
“哎，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女孩儿赶紧往外走。
他两步过去从后面把女孩儿一把抱住。
“齐承耀，你......”
“湄筠，让我抱一下，就一下，我想你想得发疯！”他不许女孩儿挣脱。齐承耀俯下头把吻落在女孩儿的发上。后来他的嘴顺着女孩儿的秀发落到女孩儿的后颈上。
女孩儿身体颤一下，“齐承耀，不许！”她要挣脱。
齐承耀把女孩儿的身子转过来，下一刻他便托起女孩儿的头吻上去。
“嗯......”她的手臂都被他箍在怀里，动不了。
柔软、清新、娇嫩的唇被他掳进嘴里，他像沙漠里干渴的旅人，这次，女孩儿没有咬他。齐承耀昏了头，身体亦起了激烈的反应，他把女孩儿抱起来往床上去。以他的强壮，他在做这一系列动作时根本不需要放开女孩儿的唇，他也舍不得放开。齐承耀把女孩儿放到床上......
“齐承耀，你别欺负我。”她略带着哭音。
齐承耀看向女孩儿，女孩儿泪在眼里，他直起身子，他始终舍不得女孩儿伤心。
女孩儿坐起来，背对着他把衣服穿好，下床，一声不响地往外走。她忽然转身回来，齐承耀奇怪。女孩儿走到他身边，不轻不重地踢他一脚，扬长而去。
齐承耀坐在床边想事情，后来便笑一笑。
晚饭时，婆子端来蒸饺，蒸笼上的水沥湿了桌面，齐母让婆子拿抹布来擦。湄筠趁齐母起身去院子里赶跑鱼缸上蹲踞的承祖时，扯了齐承耀的袖子来仔细揩抹桌面。桌子这么大，他偏挨着自己坐，不嫌热？齐承耀由着女孩儿折腾自己的手臂，脸上带着笑。
“哎，水怎么没了？”拿着抹布转回来的婆子奇怪。
“干了。”齐承耀把胳膊从桌子上拿下来。
“这么快？”婆子嘟囔一句。
晚饭后，湄筠去院外找一块手掌大的石头来，齐承耀跟着她进出。“找什么，湄筠？”
“不用你管！”
“为什么找石头，湄筠？”
“勒石记功！”湄筠去水龙头下仔细冲洗石头。
“记什么功？”
“我今天踢了你啊！”女孩儿很骄傲。
“是记我的功吧？”他今天没少占女孩儿便宜。
“齐承耀！”女孩儿伸手打他肩膀一下，仍然是不轻不重。
挺好，她没用石头。崔兆麟说“女人要是恨你，是宁拿刀子不拿尺子的”。
湄筠把石头放进鱼缸里，看鱼游来游去，一会儿在石头上聚拢，一会儿散开。两人在鱼缸边闲话。天色渐渐暗下来，齐承耀忽地在女孩儿颊上亲一下，“齐承耀！”女孩儿转头瞪他，下一刻他就把吻印在女孩儿唇上。女孩儿赶紧转头躲开，愤愤地捉了他手臂就往鱼缸里拖。“哎，我袖子湿了！”齐承耀笑，他并不挣扎。
“活该！让你欺负我！”
“好像是你给我洗衣服吧？”
女孩儿停下来想一下，扔了他回自己房间。一会儿湄筠拿了换洗衣服去浴间，她在廊下骄傲地走着，目不斜视，不肯往院子中间看一眼。
院子里亮起灯来，齐承耀坐在石凳上。灯下看佳人，沐浴后的女孩子真美，披垂着秀发。他走过去，拦住女孩儿的去路。女孩儿抬头看他，一脸妩媚的笑。
“湄筠......”自己何曾受过如此的善待？他心神摇荡。
哗啦一下，他的美梦醒了。湄筠把小半盆水都倾倒在他鞋上。女孩儿推开他，径直回屋。
齐承耀站在廊下傻笑，怪不得湄筠对他笑，给这半盆水打掩护。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早餐是马蹄烧饼夹焦圈、炸布袋、芥末墩、豆浆、豆腐脑、卤煮火烧——齐承耀很爱吃。湄筠嘴角沾了点烧饼上的芝麻，她便微微伸出舌头舔一下，性感极了。齐承耀看了发痴，要是母亲不在，他一定要凑上去强行吸住她的小舌头亲吻。湄筠瞪他一眼，她猜他没往好处想。齐母起身去廊下喂鹦鹉，湄筠趁机把手上的油和芝麻抹上齐承耀的脸。齐承耀咧开嘴笑一下。走过来送茶的婆子惊呆了，齐母在廊下悄悄向她摆手。昨晚擦桌子，今早擦手，还有刷鱼缸、那湿透了的鞋，她的傻儿子高兴就好。不过承耀那目光她当妈的都看不下去，只好起身喂鸟。要不要那么明显！她从未见过承耀如此开心，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从这以后，湄筠便不肯进他的房间，只要他在家。“齐承耀，出来端茶，还有水果！”
“怎么不进屋？”齐承耀从湄筠手里接过茶盘。
“因为你欺负我！”她嘟嘟嘴。
真好看！“那怎么不咬我、打我？”
“踢过了！大人不记小人过，免你一死！”女孩儿很骄傲地扬起她的小下巴走开，留下齐承耀端着茶盘痴笑。
既然湄筠不来找他，他便去找湄筠，湄筠去哪儿，他也跟去哪儿。婆子们发现厨房里经常陡然多出一个大男人。
“君子远庖厨！”湄筠说。
“我不是君子。”
“今年杀诸贼奴，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她故意在菜板上狠剁两下。
齐承耀哑然失笑，真是个小女孩儿，“周伯仁，”湄筠说的话出自“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典故，所以齐承耀对她有此称呼。还没等齐承耀再多说一字，湄筠便往齐承耀嘴里塞个西红柿，堵住他的嘴。熟透了的柿子酸甜多汁，湄筠知道他喜欢吃。
“湄筠，不管这场仗是输是赢，我们都要离开北平！”从前因着北平局势不稳，齐承耀一直想着换个地方重起炉灶。他这三年来陆续把手里的银元和法币兑换成易于携带且抗风险能力较强的英镑、美元和金条，折合成法币将近十五万。
“我会想念这里的。”女孩儿冲口而出。
“为什么，湄筠？”
为什么？她在这里度过四年、八个寒暑假。冬天有地毯、火炕、厚厚的门帘；火炉上滋滋作响的水壶，藏在炉灰里烤得喷香的栗子；满院子的新雪，秦妈拿着扫帚刷刷地扫雪。夏天有凉棚、鸣蝉，喜鹊在枝上叫，一胡同的槐花香。隔着院墙她就能听到这人晚归的脚步声。晚上入睡前看一眼厢房窗上透出来的灯光，她做梦也踏实。“不告诉你！”下雨、下雪的晚上，她尤其盼着这人早归，看着这人在廊下收了伞或是拍一拍身上的雪，再听见婆子们关上院门的声音，便觉着安心圆满了。
“无论到哪儿，我都永远陪着你，湄筠！有你在，哪里都是我们的家！”齐承耀暖声说。
湄筠和母亲着手收拾逃难的包裹，母亲特意叫湄筠缝制几身粗布衣裤，另外剪短了头发，因为漂亮的女人总是被人觊觎。
“像不像张纪芬？”湄筠甩一下齐耳的短发问他。
霎时间齐承耀耳边有轰轰的雷声滚过。“谁啊？”湄筠的室友中只有张纪芬剪了短发。
“我同学啊，在东北大学，嗯，就是在你眼里最有风情的那个！”湄筠看他木然的表情，补充说，“我的舍友！就是自己爬上树，然后要你抱她下来的那位！还有，和你们一起去野游的那个。”
“啊......”显然东窗事没有泄漏，否则湄筠不会是眼前的神态。
“我有同学说前几天遇见她，她好像做了暗娼在街上拉客。”
齐承耀毛骨悚然，“你同学跟她打招呼了？怎么知道她做了暗娼？”
“周诒端看见她衣衫不整地跟男人拉拉扯扯，说什么没给够钱。那种情境下怎么好去相认？再说，即便相认了，又能说什么？”
“哦。”一旦停战，立刻离开北平！否则，张纪芬早晚是个祸患！他给了她一百多块，几个月的用度，那女人依然不肯走正路！“兵荒马乱的，你少出去，外面不安全！”
“好，我就出去了一次。白读了多年的书，就算找不到工作，也可以去做家教啊，或者做女工、女仆，不明白。”湄筠嗟叹。
“不提她，咱们说点有意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