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竹城中首屈一指的大户沈家,其实最早并非西蜀的本地户,是在泰初十年才居家迁如蜀中,做着茶叶生意,也算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大商贾,沈家有一儿一女,公子前年及冠,女儿也有双数年岁,本该是以享天伦的富足人家,却在前日传出沈家公子病逝的消息,不少人叹惋几日前还看见沈家少爷生龙活虎的领着一众仆人出城狩猎,怎地说病就病了,甚至都没见沈家去和生堂请大夫,突然要办丧事了。
如今沈府那座阔大的院堂中和尚道士熙来攘往,少说也有百十人,不知晓的还以为是今年的佛道辩法,沈家倒也来者不拒,管你是在那座山头,那座寺庙,拜的是那家的佛陀还是谁人的大帝,只要报的出名号便给请进府中来,要说做法事大多要到主流的佛寺或道山去请来师傅,毕竟不是一家人,念经也念不到一块去,若是到时有人念《地藏经》有人念《金刚经》还有人念《往生咒》,什么家伙把式不由分说的摆上一排,场面看着是热闹,可岂非乱作一团,对死者大不敬,但沈家似乎全然没有在意这个,只管想这些秃头的,扎着道髻的都先收着。
倒是最初的那位中年管家乐呵呵的为各个和尚道士安排住处,当然沈家就算再如何富贵,也做不到按人头一人一间,只能三人勉强挤一间,可即便如此也得差不多二三十间,也亏得沈家府邸之大能寻处那么多的客房来。
独独两位身着武当道袍的道士自然被分在一处,另一人则是位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年轻和尚,三人各自坐在房中三个方位,大抵再没有比此刻更显尴尬的时刻,两位同穿武当道服的道士竟是面面相觑的对视着,而那和尚却如同和他们身处不同空间似的,自顾自的取出一件木鱼,一本经书,坐的端正,然后一手捻起佛珠一手敲木鱼闭目诵经。
终于最初那位入府的武当落魄道人打破沉默开口道:“这位师弟看着面生,不知是武当那位长老门下的弟子。”
后者自然便是陆迢迢,面对对方的质问,莫说是武当山的长老他一个不知道,就是鹤鸣山他也仅仅就只认得两个道士,连连轻声说道:“道友,混口饭吃而已。”
远处看似低头诵经的和尚实则伸长了耳朵听着两人的对话,尤其是初见时就觉得对方二人双眼迷离无神,脚步虚浮吃力,尤其之前报出武当山名号时下意识的收声,明显是底气不足,而且其中一个的道袍明显不合身,另一个更是灰头土脸,狼狈的很,让人怀疑哪里是道士,根本就是街头巷口的江湖骗子,而且还是饿了许久的江湖骗子,此刻听到陆迢迢的言语后更是深以为然,亲不自禁的摆正了身姿,毕竟三人中只有他那才是那真正根正苗红的正牌和尚。
陆迢迢心中何尝不是与那和尚一样的心思,之所以直言不讳,也是猜到对面的道士,不,那骗子与他一样,混口饭吃而已,那曾想对方在听到他主动抛出的退让言语后,竟是咄咄逼人的怒声追问道:“我便明说,武当山七百二十几位同门我不说全都认得,但是你身上这件里衬浅紫,上绣明月星辰的道袍,需是执事长老才有资格穿的,乃是当今陛下钦定,出自皇城内府,造假不得,你是从那偷来的。”
“道友,过夜的饭可以乱吃,过头的话可不能乱说,什么偷不偷的,还不许有人送我。”像极街边泼皮打滚无赖行径的陆迢迢翻着白眼反驳道。
“送?是何人送与你的。”武当道士冷笑一声,手掌几乎握实了那柄桃花木剑,这架势摆明就是对方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他便要暴起。
“鹤鸣山王笃恒。”陆迢迢吱吱唔唔半天看着那柄木剑已经离开桌面,整张桌子莫名颤动起来,底气顷刻间泄了大半,只得如实讲出,心中却早已将那山上厚颜寡耻的老道祖上几辈都问候过一遍。
谁知听得这话后,那把已经抬起三寸的木剑竟又重新落回桌面,年轻的武当道士幸灾乐祸的轻声说道:“看来道友在鹤鸣山应该不怎么讨那位王掌教的欢喜。”
如临大赦的陆迢迢却是厚着脸皮不知死活的问道:“道友信了?”
“突然想到凭你的本事不足以从几位师叔那里偷到道服,不过当年师公受封真人时,陛下同时赐予武当之外另九处道教仙山圣地掌教同等星月道袍,言外之意便是默许武当正统之名,当时只有鹤鸣山王掌教最为抗拒,扭扭捏捏大半年,最后还是我师公亲自登门才捏着鼻子收下,却也立誓,此生都不会穿此道袍。”年轻道人得意说道,“所以你说是王掌教送你的,合情合理。”
于是陆迢迢在心里又将那老道士头上几辈问候一遍,敢情还是那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只是这一次问候的更为深切许多,因为很快他便知晓为何那年轻道士能够一语道出他不得王笃恒欢喜。
只见那武当道士如同觅得知音般只是张口,而没有发出声音,只不过这句话很好辨认。
“饿了几天?”
陆迢迢悄悄对对方伸出三根手指,只见对方边是点头,边是冲他竖起大拇指,随后指了指自己,伸出两根手指。
就是这时,房门被人推开,进来一位沈家仆从,先是朝三人躬身一礼,其中两人各自还礼,唯独陆迢迢报以微笑,仆人继续开口说道:“府中为师傅们准备了饭菜,不知有何忌口。”
“武当山荤素不忌,有酒最好,还请尽快上来。”年轻道人快要喜极而泣的兴奋说道,好似看到真武大帝下凡尘时的真情流动。
“一样。”陆迢迢跟着笑呵呵的吐出两个字。
唯独那位坐在墙角的和尚停下木鱼,合上经书后才恭敬说道:“寻常斋菜即可,有劳施主了。”
那位仆从明显对那和尚的恭敬言语更贴近,心道这才是真正的出家人,那像隔壁那间房的几个脑满肠肥的和尚像死猪一样贪睡在床上,张口便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片刻后,饭菜送来,果真有酒有肉,和尚连忙将自己的斋菜端到一旁,生怕沾染了肉腥气息,随后认真的做完五观三念,再道一声阿弥陀佛后才准备动筷,反观陆迢迢和那武当道人可没那功夫,甩开后槽牙便是一阵风卷残云,自从上了鹤鸣山就没开过荤的陆迢迢来者不拒,感叹武当山的道士才是过的神仙日子。
露出鄙夷目光的年轻和尚看在眼中,心想这是几日没吃饭了,简直是饿死鬼投胎,但立马又因心生恶念连忙双手合十道了一声,“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只待酒足饭饱之后,那名武当道人才想起自报名讳,做了一个拱手礼后开口道:“武当吴思量,不知道友名讳。”
“鹤鸣山。”陆迢迢顿了下后,继续开口道“李凡人,道友算不上,并非修行弟子,挂个名字而已。”
随后两人同时转头看向那年轻和尚,等了片刻,对方才后知后觉的回礼道:“贫僧灵泉寺弟子法号不动。”
“灵泉寺的弟子,圣僧啊!”吴思量脱口而出,若说武当山的正统之名还有鹤鸣山可以与其相争,那么灵泉寺便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佛门,无论哪朝哪代都是如此。
“不敢不敢,只是一小和尚而已。”不动连忙说道。
陆迢迢极没品相的斜躺在椅子上一边剔牙,一边说道:“你俩一个武当山,一个灵泉寺,离着蜀地十万八千里,来作甚。”
“找人。”吴思量想也没想的开口道。
“巧了,贫僧也是找人。”不动笑着开口道,随后话锋一转朝着吴思量问道:“你真的是武当山的道士,未免落魄了些。”
好似给人揭开了伤疤的吴思量一拍大腿,险些就是一连串污言秽语脱口而出,等到重新收拾好心情后才开口说道:“和尚你有所不知,这蜀地别的道士都来得,唯独武当山的道士来不得。”
“哦,此话怎讲?”不动还是不解的追问道。
吴思量尴尬笑道:“此事说来话长。”
“和尚,这种事说了你也不会懂,就好比西北的那座大朝城,谁都去的,唯独大晟皇帝去不得,是一个道理。”陆迢迢轻描淡写的说道。
若说如今整个中原大地都是晟国领土,其实并不准确,因为那座大朝城的城楼之中至今仍然飘着上秦的旗帜,有着天下第一剑之称的上秦剑仙斐之诏便是那座大朝城的城主,至于大晟朝为何会容忍这种城中之国的存在,除了那位斐城主实力非凡外,也与当年大夏与晟国的那场持久战有莫大的关系,就是那座形同孤城般屹立在边境线上的大朝城挡住了大夏用于奇袭的一万精兵,若非如此,晟夏之战的胜负犹未可知。
只是即便晟帝对于那座前朝古城百般容忍,奈何对方全然不领情,甚至曾有一言传出,如若晟国皇亲胆敢近城百里,必有飞剑出城取其项上人头,以至于当年晟帝御驾亲征之时,也只敢停步在边境三百里外的墨阳城遥遥领兵。
“如此说,我就懂了。”和尚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呦,看不出你这和尚如此有慧根,一点即通。”陆迢迢轻笑道,隔空伸出手,好似在对方那颗光洁的脑袋上轻轻敲打了一下。
谁知对方反过来一句话立刻让的他哑口无言,“贫僧是出世之人,又不是界外之人,想懂也不难,不过确有一事贫僧着实不懂,即便李施主只是鹤鸣山的记名弟子,也不该穿武当山的道袍,难道是要改换门庭,毕竟道门的事情,我这和尚也不太懂。”
连连张嘴数次却不知说什么的陆迢迢狠狠瞪了一眼身旁偷着乐的吴思量,只得学着对方之前的口气说道。
“此事说来话长。”
不过这可次没人帮他搭腔,反倒是不动和尚接下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话语,让陆迢迢由衷觉得出家人以慈悲为怀的说法根本就是放屁,因为眼前这个规矩极多的和尚,分明最善揭人伤疤。
“无妨,那就长话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