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殿内只剩三人，帝乙天放下神尊的架子，从高台上缓步下来。
看得出两人面色不善，尤其是西凡那双能吃人的眼睛，帝乙天毫不怀疑，若他不是神尊，这人恨不得将自己挫骨扬灰，杀之而后快。
不复方才对着众仙的那份声势，帝乙天有些无力道：“飞鸾近日情绪有些低落，你们去劝劝她。”
不提还好，“飞鸾”两个字就像火引，瞬间点燃了西凡酝酿已久的怒火。
“劝她？劝她什么？与那灵狐妖女握手言和，相敬如宾？”
准神妃被人说成妖女，帝乙天刚想发作，但想到这人是让飞鸾回心转意的关键便硬生生忍了下来。
“飞鸾会是本尊的神后，这点绝无改变。”
西凡气得发笑：“好一个＇绝无改变＇！那三个女人还没正式入主后宫就敢给飞鸾下马威，若将来…敢问尊上，飞鸾还会有好日子过么！”
帝乙天面沉如水：“仙座管的未免宽了些，填充后宫是本尊势在必行的责任，至于其他，遗憾总是会有的。”
等你尝尽后宫之乱的苦头，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遗憾”了……西凡宁肯把话烂进肚子里也懒得与他争辩。
“那臣在此祝尊上享尽齐人之福。臣身体欠佳，先退下了。”说完随便行了个礼，朝着灵朝殿的方向扬长而去。
待西凡走远后，月华才袒露出几分担忧：“小仙有些不太当讲的话，望尊上能听几句。”
帝乙天：“说。”
“飞鸾的性子想必尊上比小仙更清楚。她绝非无理取闹之人，相反，她比任何人都理解尊上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她早已不奢望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求能为尊上一同分担肩上的重任，但……”
帝乙天脸色渐浓，月华顿了顿，还是决定说下去：“尊上为了准神妃将飞鸾禁足，刑罚虽小，伤情却大。”
帝乙天的耐心逐渐告罄：“上仙究竟想说什么？”
月华道：“小仙斗胆奉劝，佳人易得，情殇难愈，望神尊惜取眼前人，不要…”
“够了！”
帝乙天大喝一声，阖上眼，隐去所有情绪，近乎残忍道：“本尊知道你们三人情同姐妹，能劝则劝，劝不了，此事也绝无任何回旋余地。”
月华仿佛被人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冷得发颤。
这就是神尊，凌驾于九天之上，五方天地最尊贵的神。
“小仙明白了……请容小仙告退。”
空荡荡的殿内，转眼只剩一人形单影只，明黄色的背影孤独至极，一声声怅然若失的低喃最终也没有传达到任何人的耳里，或是心里。
出了乾坤殿大门，月华揉了揉有些干涩的双眼，打起精神前往飞鸾的灵朝殿，不成想半路竟杀出个难缠的角色。
“我说今日这碧芳庭的花怎开的如此娇艳，原来是上仙大驾光临。龙族内务繁多，没顾上给上仙请安，还请上仙勿要责怪才是。”
女子以站姿微俯，双手握于胸前，落落大方的对月华行了礼。抬起头，粉妆玉裹双眸含春，丹唇噙着笑，雍容华贵正衬了她的倾城之姿。
客观评价此人确不负龙族第一美人之称，只是与月华站在一起，相较之下，不免有些相形见绌。
两人原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八竿子打不着不说，几百年都见不得一次面，按理不应生出什么过节。坏就坏在不知哪位无聊的仙友挑起话题，誓要评出五方天地第一美！
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平日无所事事的众仙可算找到点事做，纷纷踊跃参与进来。相比打了鸡血似的众仙，身为热选人物的三位则淡定的出奇。
飞鸾表示：“麻烦。”
西凡只有两个字：“无聊！”
月华：“……？”
结果不出意料：太辰月华以绝对优势稳坐榜首，可以说独占鳌头；飞鸾与西凡紧随其后并列第二，平分秋色；说到第三，就比较尴尬了，要不是前两人恰好并列，龙潋好悬被踢出三甲。也正因此，使她私下沦为众仙的笑柄，被取笑了好久。
两位仙座她自是不敢开罪，只好将仇都记在了月华身上。
月华欲哭无泪，飞鸾安慰她说这就叫“人在山中坐，祸从天上来。”
多亏那位无聊的仙友，害得她一夜之间从与世无争变成树敌无数，而龙潋恰好是其中之一，还是恨她最深的那个。
从那之后，她每上一回九重天，都不得不在女仙友的视线中坐如针毡，这种情况直到近几百年才稍微好些。
可她们不记仇，不代表其他人不记。
满心想着快些见到飞鸾，一时竟忘了像往常那般绕开九天仙境。月华脑筋飞速旋转，一边想着脱身之计一边回礼道：“龙女言重，本仙只是收到神尊传召，奉命前来。”
用华袖掩去笑露的唇齿，龙潋又道：“上仙难得来一趟，我近来从凡间收集了不少奇花异种，不知上仙可否赏脸，来我府品鉴一二？”
“龙女的好意本仙心领，不如改日吧。”
龙潋不慌不忙，两指一掐，一颗正值花季的海棠坠在手心，瞬间失去了鲜亮的光泽，“上仙走的这么急可是有何要事？”
“正是如此，所以本仙实在不便久留，还望龙女海涵。”
“上仙客气，不知有否我龙族能略尽绵力的？”
“尽是些小事，就不劳烦了。”
月华急得额头冒汗，却不想失了礼数。总觉得跟这人聊几句比跟别人聊一天都累。
“既然如此，那便说定了，择日定要来九天仙境坐一坐。”龙潋说着说着轻轻一拍脑门：“瞧我，光顾着聊天，差点误了上仙的正事，那就不送了。”
“多谢龙女体谅，本仙告辞。”
听到龙潋愿意放过自己，月华差点喜极而泣，说完生怕她会反悔一般，急忙走掉。
龙潋还在把玩手中的海棠，身后的侍女为主子打抱不平：“摆什么上仙的架子，以为仗着和几位仙座关系好就可以不把我们大公主放在眼里。”
“莲儿。”龙潋低声轻喝，面上却无责怪之意，“人家可是守护须弥玉的大功臣，不可无礼。”
“是。”龙潋的气场不断降温，即便是跟随她时间最久的莲儿有时也很难摸清她阴晴不定的脾气，白着脸小心翼翼道：“大公主？”
“走。”
主仆二人离去后的碧芳庭，只留下碎了一地的海棠残叶，零落成泥，终归尘土。
这边月华好不容易脱身，还没等踏入灵朝殿的大门，便听到西凡中气十足的怒吼。
“神尊又怎样？你不愿意谁还能逼你不成！”
另一个淡然的声音道：“从没人逼我，都是我咎由自取罢了。”
“原来你还知道。总之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斩断情丝，要么斩了那几个妖孽！否则我没你这个朋友。”
“那就当没我好了。”
“你！！！”
“好了好了，别吵了，你们有本事再大点声，九天仙境都能听到了。”
无奈的看着屋内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只见其中一个负手立于屏风旁，面带愠色，正是气头上的西凡。
另一位白衣红裙，有一下没一下的挥着绫绢扇，半倚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飞鸾的美不同于她们任何人，娇不生厌，媚不惑人，只是素来淡然的面庞掺了几丝愁绪，几分悲凉。
原本三人任选其一站出来，都是能令天下黯然失色的主，可现实却是：一个为情所困，一个求而不得，一个尚不知情滋味。
“吵得只有她一人，我可没同她一般。”
飞鸾答的不急不躁，仿佛事不关己。
月华赶在西凡发作前抢过话：“你呛她有何用，要是心里实在难受的紧，不如大醉一场，大哭一次，我们陪你。”
“有用么。”飞鸾黛眉轻蹙，笑得惨淡：“醉知酒浓，醒知梦空。该留不住的，还是留不住。”
月华急道：“我不在天宫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是让西凡讲，准不定又蹦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保险起见，飞鸾认为还是自己来说稳妥些。
“也不是什么大事。为了让那三位公主适应九重天的生活，乙天…尊上便把她们提前接到天宫。也不知是哪个碎嘴，把我的事告诉了她们。飞羽族和古木族的两个小丫头还算安分，那个狐女却坐不住了，青天白日的竟找茬找到了灵朝殿。既然她不懂规矩，我不介意替灵狐族管教一下子弟。”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听得月华胆战心惊：“所以你真给了那灵狐公主一巴掌？用了几成力？”
飞鸾心虚的避开了她的视线，西凡接话道：“呵呵，当时就把那妖女的嘴都打歪了，你猜她用了几成力。”
月华扶额：“你呀，太冲动了。”
西凡恨铁不成钢道：“断空生锈了么，一了百了解决多好，非留下祸根。”
飞鸾摇头笑道：“怕脏了我的剑。”
西凡：“那我把捆仙索借你，把人捆起来直接沉到西海去，眼不见心不烦。”
飞鸾貌似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她的提议，过了稍许道：“好麻烦啊，还是算了。”
月华膝盖一软，差点给西凡跪下：“你到底是来劝架的还是煽风点火的，算我求你好不好，不要再添乱了。”
西凡道：“谁添乱了，等日后那妖女在天宫作威作福，那才叫乱。”
月华叹道：“九重天的规矩不是摆设，若她当真本性恶劣，迟早有挨收拾的一天，何须你们动手。”
“有道理……”也只有在月华面前，飞鸾才会坦然承认错误，“这次算我考虑不周，让有心人逮到机会借题发挥，对不住。”
“老不死的仙人球，联合那个混蛋落井下石，我看他们是真当你提不动剑了。”
月华默默地同情了一下混元仙君，嘴上还得劝着：“飞鸾还在禁足期，多少双眼睛盯着，哪怕作作样子也好，先不要惹事。”
有道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若不及时点醒她们，以西凡的脾气和飞鸾的冲动，真不一定惹出什么幺蛾子。把天捅破都有可能。
西凡冷静下来后，说出了心里话：“既然木已成舟，何不选择放下。”
“你劝我放下？”飞鸾凤眸一挑，意味深长的望着西凡：“是谁执着于天尊数万年，我也曾劝过，结果呢。”
情丝难割，爱意难舍。
已经丢出去的真心，再找回来，却已不是原来那个了。
被戳到痛处的西凡难得没有出言反驳，而是泄气般的背过脸去。
除了偶尔的几缕穿堂风，室内一时竟再无半点声音。
飞鸾抚摸着薄如蝉翼的扇面，静而不言。指尖略过几朵泣血的牡丹，反复描绘着停在牡丹丛中如胶似漆的一对鸾鸟，不敢太用力，怕吓跑了幸福中的它们。
“仙座仙座，小桃把您要的……”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仙娥双手捧着托盘，跌跌撞撞的闯进来，当看见不止飞鸾一人时，顿时傻了眼。
西凡面色不悦：“哪个宫的下人，没规矩，仙座府是你能乱闯的！”
“奴婢是、是……”
“是什么？”
小仙娥被厉声吓的一屁股蹲在地上，托盘差点扔出去。
“起来吧。”飞鸾挥着绫绢扇笑笑，“她吓唬你呢。”
月华也责备的看了眼西凡，将她扶起，顺手为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小桃是吧，我们来做客的，不用怕。你手里是？”
小仙娥显然还沉浸在西凡的恐吓中，磕磕巴巴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飞鸾：“差点忘了，算到你今天会来，特地让她给你做的，尝尝。”
还没打开食盒，溢出的香味已勾起了月华肚里的馋虫。
“桃花酥？”
“正是。”飞鸾一脸骄傲，好像吃食全是她做的一样，“上天入地，要能找到比这好吃的桃花酥，算我输。”
下口之前还有几分怀疑，等一盘子全部入腹，月华只想把小仙娥绑回太辰。
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孩子将玩笑当了真，脸色变了又变，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委屈样：“我、我…奴婢不想走！”
飞鸾挥着扇子看了半天热闹才大发慈悲的发了话：“别了，把她带走，你帮我养那一院子火炼金丹？”
月华可惜的直咂舌，道：“几朵牡丹，也至于让人天天给你看着。”
飞鸾柳叶眉向上一挑：“怎么不至于，我院子那几株尤其金贵，弄死了你得赔我。”
闲聊间时限将至，月华天生操心的命，临走非得让两人反复保证绝对不会做傻事才肯离开。
“你还不了解我么，上次是意外，我保证不会再发生。至于这个，”飞鸾斜了眼仍替她忿忿不平的西凡，“我会看好她的，快走罢。”
月华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飞鸾才卸下坚强的伪装，有些脱力的倚在门边，望着一个方向很久很久。
几片赤羽随风飘落眼前，红鸾挥翅静落主人面前，俯身颔首。
飞鸾这才收回呆滞的目光，欣慰的抱紧他，用轻如鸿毛的声音道：“是啊，我还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