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事件原本像一个越吹越胀的皮球，所有人都等着它炸裂的时刻，它却像被针扎似的泄气松驰，给人无限的空旷和寂寥。闹剧在这样的大起大落中草草收场，没有人愿意再提起，涌军的不成器，大娘等人的野蛮荒谬，都只能独自承受和消化。他在大伯家睡了一晚，打听到父亲已经回家，天不亮就朝家走去，今天有节前开往鹿城的最后一趟大巴。来华回到家里，发现大门紧锁，他没带钥匙，在墙头喊了几声，只听见屋里雷一样的鼾声，只能翻过墙头跳到院子里，进门开灯后涌军仍酣睡如旧，使劲推了几把才懵然醒来，来华问他还去不去鹿城，涌军这才穿衣起身。父子俩在沉默中坐上了开往鹿城的车。至于前天的事，来华不想再提，而涌军居然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和所有来鹿城打工的人一样，天梁等人在春节期间利用难得的休闲串门打牌，来华在来叶和表姐家来回跑，至少在这里他能感受到年的味道，对于他而言，年仅仅意味着有丰富的食物，温热的炕头，走亲该友的愉悦，可以啥时远离饥寒忧愁，这是他仅有的也或许是他唯一需要的。一天晚上涌军对他说想回去了，的确他在这里过得不痛快，几年前的事在每个人心头都留下了痕迹，忙于娱乐的人们没有注意到涌军的尴尬窘迫，几年前兄妹两个人决裂，现在又要在来叶家过年，心里总不是滋味。既然涌军要回去，他也只好一起回，尽管他更愿意多住些日子。返程的车上，当售票员走近他们，涌军才道出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实，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之前还见他给过来叶孙子压岁钱，没想到涌军连回程的车钱都没有。来华不明白他整天在外面跑，为什么连车费都赚不来，更可气的是他没有告诉自己，如果早点说，来叶肯定会塞两百块过来，再怎么也比被人从车上赶下来强。涌军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只要走出一公里就不会被赶下去，车费等回去自然有办法。来华早已火冒三丈，正月里坐车给不起钱，全县城大概也就他们父子吧。因为欠钱让儿子遭受人身限制的，也就剩涌军这一例了吧。来华已经愤怒到极点了，怎样的人才能做出这种恶心事。多亏这个奇葩父亲，才让电视中才能有的场景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售票员见多识广，告诉两人到站后要付钱后才能离开。涌军那幅问题解决后的释然表情让他莫名恶心，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个健全的成年人要找人借钱解救自己，这比沿街乞讨更让人瞧不起，更何况它发生在万家欢乐的春节。
临近到站时售票员再次提醒涌军想办法，人家急着回家团聚，不可能陪他们耗下去。涌军拨了两个电话，对面估计不是在吃饭就是在打牌，不耐烦地问什么事。最终一个叫六子的酒友来车站解救了他们，涌军还恬不知耻地要和六子去旁边的饭馆，来华头也不回地朝家走去，他实在不想和这个烂泥一样的人多呆一分钟。像往常一样在烟熏火燎中勉强生了火，看着袅袅上升的烟雾，他意识他终于看到了涌军的本质，一个人未死却散发出浓重臭味的躯体，一幅早已没有灵魂的空洞躯壳。他终于明白来叶为什么当初会那么不放心，因为她在来华之前就认清了他，明白了他的无可救药。来华开始明白涌军永远不会给他好的生活，只会让他接受各种负能量，最终变成涌军一样的人。想和涌军一起把生活搞得有滋有味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摆脱他，到正常人的圈子里生活。
日子还在阴郁单调中继续，小文豪的虚伪光环没能改变他郁郁寡欢的状态，自己苦苦思索的生死命题依然没有答案，他仿佛走入了一个无望的循环，在这里一再迷失。而他也渐渐认识到兴趣爱好并不能成为安身立命的根本，无谓的所谓思考也是一种有害无益的自我消耗，这些都不能带他离开这个小县城，唯一能改变他的只能是考上大学。考大学也曾是自己的一个目标，这种想法已经被抑郁颓废的心态消磨殆尽，微弱的行动也输给了散漫的习惯，考大学已经成了一件不可想象的事。他意识到不管是否能够考上大学，他都需要一次彻底的改变，如果跨不过这个坎，那只能在黑暗中继续沉沦流连。
他开始了艰难的尝试，重拾课本时距离高考仅有四个月。荒废已久的的功课让他脑乱如麻，凭着以前的老底，文科成绩还勉强能过得去，数学依旧一窍不通，他只能尽力发挥文科长项来拨高成绩，数学实在看不懂，只能选择放弃。课余时间他开始锻炼身体，改变羸弱的体质和萎靡的精神，操场上留下了他的汗水和足迹。尽管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役，他还是坚持了下来，为的是看到自己一点点的改变。此时老师们早已不再把他作为培养的对象，对他放任不管了。一个平时不学习的人，临近高考反而临时抱佛脚，不免有些可笑。尽管知道再怎么加劲也改变不了高考失败的命运，他不能停下来，这是改变自己改变命运的唯一契机，这一次半途而废以后就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七月的高考如期举行，来华镇定地走进考场。他的镇定并不是对考试结果的自信，而是对自己能改变能坚持的肯定。成绩和当初预估的相差不多，距离二本分数线还差很大一截。涌军对来华的事从来都放得很宽，做什么都支持，但总提供不了基本的保障，来华高考前至少三个月没看到他人影。来叶也考虑到他身体不好，生活环境又差，让他自己决定复读还是读大专。高考虽然失败，但之前几个月的努力为他积蓄了能量，如果就这样放弃真有些不甘。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晓燕以县文科状元的成绩考入晋阳大学。巨大的落差感和即将到来的分别让他心凉到了极点，与其默默接受这种让人心痛的事实，不如再拼一年给自己一个交待。
对于别人来说，复读一年也就是父母多扔一年学费的事。但对于来华却是一个系统工程。最大的困难是还是钱，复读的费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且要想不受干扰地复读，就不能像以前那样为钱所困，需要有一笔备用金放在口袋里。而这些完全不能指望涌军，需要自己来筹备。于是他向亲戚们亲戚们发出了求助信号，大家都是穷家薄业，能顾着自家就算不错了，响应者自然寥寥，但还是从几个堂兄表哥筹到了几千元。因为之前涌军经常不着家，就让来华去以前往过的阿姨家吃饭，虽然是没什么油水的饭菜，但可以为他提供及时稳定的能量。
虽然数学考得一塌糊涂，但他的文科成绩还不错，总分应该可以进入A班复读。这所县城中学每年文科线只有十几人，几乎全部出自A班，其他复读班学校都不配指标。来华却意外地吃了闭门羹，许多分数低于他的人纷纷走进A班，唯独自己被卡在了门外，可能是因为来华没有及时给老师意思意思，也有可能是以前的老师对来华的糟糕表现不满，在A班班主任前揭了他的短，又或者两种原因都有。老头铁嘴钢牙毫不松口，来华只能作罢，老头的决绝让来华束手无策，一切都像是命运冲他开的玩笑，对于别人轻而易举的事，在他面前总要特殊一回，他感觉胸闷气短，头昏眼花地走出教学楼，操场上正在举行高考庆功会，晓燕的巨幅照片被高高挂起，向所有人绽开灿烂的笑容。喇叭中的声响被晚风拉扯着传得老远，瘦削佝偻的背影隐没在沉沉的暮色中。
